姜 濤,包素珍,呂媛琳
(浙江中醫藥大學, 杭州 310053)
“天”是中國最為古老而久遠的哲學范疇之一。中國古代的思維模式造就了“天人合一”這一哲學命題,同時整體主義的“合一”也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特征和精髓[1]。隨著統治國家的需要,漢代的思想家、陰陽家董仲舒結合西漢時期的社會政治特點,將這一命題加以改造,構建了一套具有鮮明特色的“天人相應”理論。其所謂的“天”始終是糾纏在主宰之天與自然之天的雙重性質中,既具有濃厚的神學性質,又具有廣泛的人文性質[2]。步入東漢以后,“天”的觀念進一步神化,圖讖之風愈演愈烈,作為反對神化“天人相應”觀而出現的人化“天道自然”觀,也慢慢出現在東漢時期的哲學舞臺。
從人物背景看,張仲景出生于東漢時期,曾任長沙太守,舉孝廉,在當時政治、軍事、文化變亂,而又瘟疫四起、民生凋敝的大環境下,作為醫家、官家的張仲景目睹了國家的衰敗與世人的疾患,感觸尤深。從時代進程來看,張仲景既經歷了董仲舒“天人相應”的全盛時期,也受到了“天道自然”哲學思想的影響,故其所著《傷寒論》也存在著獨特的時代氣息。
漢代的主流社會思想,從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便進入了泛儒學時代。董仲舒為加強中央集權,將君權神化提出了“天人相應”的哲學觀點。他認為“天”是創造、主宰宇宙間萬物的至高無上的神。《春秋繁露·郊祭》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3],而人的一切都是“天命”,生老病死、禍兮旦福均為天數所生,天數為主,人數為次,人頭應天圓,耳應日月,四肢對四季,眨眼應晝夜。董仲舒強調人與天無處不應、不可不察,張仲景受其思想影響在疾病的發生、發展、治療、預后上均有所察。
《春秋繁露·為人者天》云:“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于天也,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3]”天孕育化生人的形和神,天之德足則民享安樂,天之惡貫則民受賊害,這種天譴式的生命觀影響到張仲景,故在《傷寒論》中,疾病的發生與“天”有著緊密的聯系。《傷寒論》第61條:“晝日煩躁不得眠,夜而安靜”,天有晝夜,人亦感之,則出現了白日燥煩的病態和夜而安靜的常態,這種疾病晝夜轉換的情況在《傷寒論》中并不少見。又如第30條:“夜半手足當溫,兩腳當伸”,夜半陽氣還,故手足冷、屈伸不利當解,可見病態、常態可隨著晝夜而變化,存在晝病夜安或是夜病晝安的情況,即“天”對疾病的發生有著一定的影響。《傷寒論》中這種與時間相應的疾病發生模式,可以說是董仲舒“天人感應”思想在醫學領域的滲透。
董仲舒將“天”作為神統治一切。《春秋繁露》云:“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序列星而近至精,考陰陽而降霜露。高其位,所以為尊也;下其施,所以為仁也;藏其行,所以為神也;見其光,所以為明也;序其星,所以相承也;近至精所以為剛也;考陰陽所以成歲也;降霜露,所以生殺也。[3]”此段話將“天”的統治地位加以概括,四時代御,風雨有時,日月星辰,霜露雨雪,生殺枯榮,都是來源于天。故人之所以能生存,疾病之所以能被治愈也賴于天的“仁”與“施”。《傷寒論》有平旦服十棗湯攻逐水飲,講究服藥要配合天時,借助“天陽”助藥力祛水逐飲。水飲為陰邪,多留于陽分、氣分易阻遏陽氣,平旦即寅時,此時陽氣漸隆,進服利水逐飲之藥,既可以借營衛之氣行陽之際載藥直達病所,又可借平旦人體陽氣旺盛增強藥物行水利濕之功[4]。在治療疾病上,張仲景重視與“天”的配合,擇時順勢治療,充分調動人體內外的抗病因素,以增強藥物的效能。
關于疾病的預后,《傷寒論》中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即六經病欲解之時與特定的時辰相對應。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少陰、厥陰六經之病欲解之時,分別為從巳至未、從申至戊、從寅至辰、從亥至丑、從子至寅、從丑至卯。人體抗邪主要是通過陽氣來發揮,陽氣騰于天達于外,居外統內,敷布生機,賦予生命,故順天時能加強人體自穩調節能力,激發人體排異拒邪功能[5]。《春秋繁露》云:“天之道,有序而時,有度而節。循天之道以養其身,謂之道也……天之數,人之形,官之制,相參相得也。[3]”董仲舒提到天道有時序,人要順著天道之序頤養其身,時辰為“天之數”,疾病為“人之形”,時辰與疾病治療相參相得病才能愈。張仲景的“三陰三陽病應天時而愈”正與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思想相吻合。
董仲舒天人思想對歷史的影響是深遠的,其流行于西漢末并興盛于整個東漢,而至東漢之時發展為一時極盛的讖緯說,即通過隱語、符、圖、物等形式預言人事的吉兇禍福[6]。隨著圖讖之風不斷發展,人們漸漸意識到“天”不是主宰人世的神,董仲舒提倡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已不適用,反對神化“天人合一”的“天道自然”思想就應時而生了。正如東漢·王充提出的“祭祀之意,主人自盡恩勤而已……夫天者體也,與地同”[7]。“天道自然”觀認為,“天”只是自然產物,并無主宰與神明之力。張仲景崇醫而忌巫,董仲舒的觀點放之醫學存在明顯的巫醫性質,因此駢棄其神學部分也是必然之事。
東漢后期疫病流行,民不聊生,然而受到圖讖之風的影響,百姓以為神靈所作。《春秋繁露》云:“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3]”又云:“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3]”這種天災論的觀點導致人民在面對疾病時采取巫術手段以求病愈。曹植《說疫氣》云:“建安二十二年,厲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戶戶有嚎泣之哀……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而愚民懸符壓之,亦可笑。[8]”張仲景視百姓疾苦,而又深知疫病為符咒所不能,故總結其治療經驗而作《傷寒論》。張仲景所言“傷寒”指的是一切外感熱病,包括大部分急性傳染病,而其所處的時代正當瘟疫四起,所以《傷寒論》可以說是針對當時肆虐的疫病所作。按照董董仲舒觀點瘟疫乃為“天之譴”,而在《傷寒論》則言:“從霜降以后至春分以前,凡有觸冒霜露,體中寒即病者,謂之傷寒也……陽脈濡弱,陰脈弦緊者,更遇溫氣,變為溫疫。”明確提出了觸冒霜露、遭受溫氣等才致疫病的發生,并非“天”的懲罰。同時《傷寒論》中寫到感寒者、風者等,其病因皆為自然界的邪氣,所以其蘊含的發病觀點已背離“神學觀”而轉變為“自然觀”,與董仲舒“天人相應”的觀點相違背,進而發展為“天道自然”。
《春秋繁露》直接以祭祀為題的有7篇,董仲舒強調祭祀上天的重要性并言道:“事天不備,雖百神猶無益也”[3],拓展到醫學領域,災異來源于上天,應施以祝由之術才能將人類的疾病治愈。而通篇來看,《傷寒論》是一門方證對應的臨床醫學,強調通過一定的治療手段達到疾病的治愈,其核心是通過疾病的具體表現而采用不同的方藥[9]。如麻黃湯證、桂枝湯證、小柴胡湯證等,以“湯證”命名表現方藥與證候之間的相互對應關系,強調藥物治療,
這一點與通過祭祀而被動獲得上天的赦免不同,是一種主動尋求解決疾病的方式。
而疾病的加重發展,在《傷寒論》中也有一套完整的體系,一方面為疾病的自然傳變,另一方面則為醫者的誤治:“傷寒二三日,陽明、少陽證不見者,為不傳也;頗欲吐,若躁煩,脈數急者,為傳也。”張仲景認為六經病情時刻發展,一候不愈則可能傳下一經,如太陽病不解則可轉入少陽。張仲景的六經傳變規律是疾病的共同特性,而這種傳變模式是疾病本身固有的,與“天”的意志無關。同時《傷寒論》中也屢次提到醫者下去、過發其汗等,強調疾病的進一步發展可因醫者的錯誤診斷或錯誤治療而產生。六經傳變和醫者的誤治,一是自然的發展,二是人為的干預,并無涉及到“天”的主宰意識,這也否定了疾病的發生發展是“天道”影響的結果,這是其“天道自然”的又一體現。
董仲舒的“天人相應”思想,在西漢末期提出,東漢時期達到頂峰,作為漢代時期的主流思想無疑會影響到當時的世人,而張仲景也不例外,其創作的《傷寒論》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在《傷寒論》中,我們不乏見到張仲景將“天人相應”理論應用在疾病的發生、發展、治療及預后上,但作為一個偉大的醫家,其思想特點又與董仲舒有著明顯的不同,他褪去了“天人相應”的神學色彩,更加重視人與自然對疾病的影響。如同當時反對董氏學說的思想家一樣,張仲景順應時代發展而迸發的思想火花是醫學的進步,亦是古代哲學思想的進步。《傷寒論》作為一部醫學典籍,表現出的不僅僅是張仲景的高超醫技,同時也體現其順應時代的思想進步,具有醫學與哲學的雙重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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