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亮
天一閣位于寧波老城區月湖西岸,原為明代嘉靖時期南京兵部右侍郎范欽的私家藏書樓。根據文獻推測,這座藏書樓的建設時間不會晚于公元1566年,距今已超過450年[1],是亞洲最古老的私家藏書樓,也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三大家族圖書館之一(另兩個是馬拉特斯塔圖書館和美第奇家族圖書館)[2]。天一閣是我國現存藏書樓中少見的“書、樓具存”的實例,這座藏書樓經歷明清易代、中英戰爭、太平天國、中法戰爭、抗日戰爭巋然不倒,其藏書活動在四個半世紀的綿長歲月中幾乎從未間斷。它既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時也是全國古籍重點收藏單位,它是一座還活著的藏書樓。
解讀天一閣有很多方法,目前更多的是從文化史、藏書史的角度,但搞清楚其建筑與環境的發展脈絡,是研究天一閣最為基礎的工作之一。
中國傳統建筑觀更傾向于把建筑與自然包容在一起:從外部而言,傳統建筑就如一棵樹,其核心要素如形態、材質等與所在區域的地形、水系、氣候都有著密切的聯系。從內部而言,傳統建筑就如一滴水,在狹小空間中濃縮了自然的精華,所以不能叫“房子”而應叫“庭院”。
我們先來看天一閣賴以生長的土壤——寧波月湖。眾所周知,寧波是古代著名的港口城市,海上絲綢之路的活化石。作為一座在唐代就已經存在的古城,在其童年時代卻存在一個大困擾——缺乏淡水。
江南地區(江浙)的基礎地理環境是由最近一次海侵所塑造,海平面在4000年前下降,季風氣候和海相土壤為江南地區保持大量河網湖泊提供了環境基礎。[3]但在瀕海的寧紹平原東部,其早期環境卻并不宜居:大量的河流直接通海,海潮泛濫導致“田不可稼,人渴于飲”①。在農業為本的古代,這里原本不具備出現城市的條件。寧波地區秦漢時期的幾個早期的縣級單位治所②,都只能局限在山前臺地。公元833年(唐太和七年)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其成果就是它山堰水利工程。這個被稱為中國古代四大水利工程之一的偉大設施,將寧波南部山區的水網與海潮相隔絕,并通過一條24公里的運河(南塘河)將淡水直接注入后來的寧波城區域,在子城以南形成“城市水庫”——這便是月湖的前身,寧波自此有了建城的基礎。宋代開始月湖經過疏浚治理、營建島洲,遍植松柳,跟西湖一樣,逐步由“功能性水庫”演變成為“開放性公園”,到了南宋時期由于臨安(今杭州)成為首都,更多的北方士族遷徙來甬,月湖地區更是形成了世家宅第林立,書樓講舍遍布的格局,可謂“里為冠蓋,門成鄒魯”。
明、清時期,隨著心學的傳播,浙東學派的壯大,月湖地區的書院文化、藏書文化進一步興盛,當時司馬第范氏(天一閣)、桂花井陸氏、大方岳第張氏、煙嶼樓徐氏,都是詩禮傳家,書香綿長。即便到了近現代,這里仍是早期民族工業創始人的居住地,依然領風氣之先,中國第一位地質學博士翁文灝、核物理家戴傳曾、中國諾貝爾醫學獎第一人屠呦呦,都是從日月雙湖間走出來的寧波人。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很自然地能夠概括出月湖地區的兩種氣質:
“洲嶼相間,居湖合一”的水鄉環境;
“書香門第、文脈相傳”的精神家園;
其實還有第三條氣質,只不過這第三點,需要我們解剖一下作為“水滴”的天一閣。
天一閣為六開間兩層硬山頂民居,一樓六間不放書,二樓中間四間打通放置書柜,取后天八卦中“天一生壬水,地六癸成之”的含義。就庭院而言,從東北方向引入月湖之水,繞樓半圈,在南側潴水為池,水池之南則是一組經典的海礁石假山,具體形象模擬“九獅一象”,整體走勢則通過東高西低完成了對“文昌位”的把握……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這就是天一閣全部的秘密。
到過天一閣的游客可能都有一種感受:在天一閣的庭院中無法拍攝到藏書樓的正面全景。盡管這只是一座占地200多平米的兩層建筑,但在庭院與書樓接近5:4的空間比例下,我們始終找不到一個點將小院中的樓、水、山全部框入視野,即便是局部鏡頭,每個角度都呈現不同的層次結構:山石有三個層次,水面及鄰水小島又是一個層次,水池北側的書樓又是一個層次。站在山峰上確能一覽書樓,站在書樓中軸線上也能看盡全山,但是你身后的景致卻與你一起成為別人的風景,而你卻全然不知!如果我們來到天一閣內部,一邊行走,一邊透過宮燈紋和冰裂紋的窗欞,在斑駁光影中管窺廊外,則又是一個新天地……
所以清人葉昌熾在一篇《藏書紀事詩》里面,描述天一閣是“煙波四面閣玲瓏”③,如此看來真是恰如其分:何止閣玲瓏、園玲瓏,連恐怕連觀察者自己也是玲瓏的。
這就自然引出了第三種氣質:
玲瓏精致,宛若天開的院落空間。
在以上的介紹中,我們大致了解了寧波城的古典時代和作為私家藏書樓的天一閣,城市的環境賦予書樓相同的氣質:水鄉湖居、文脈相繼、精致院落。這個定位及其氣質穩定傳遞了三個半世紀,直到一百年之前。
如果說古典時代,寧波老城和天一閣的生長是“神同步”。那么進入最近的一百年后,當寧波向現代城市轉型,天一閣變成公共機構,兩者的走向卻出現了“向左走,向右走”的局面。
1857年,奧匈帝國弗朗茨·約瑟夫皇帝下令拆除維也納的城墻,填平護城河,建設環城大道和公共建筑,這才有了今天的金色大廳,國會大廈等等。自此之后,拆城、填河、建大樓似乎成為近代城市奠基的普遍路徑。吹響寧波城市形態現代化號角的人是孫中山先生,1916年8月22日他在寧波發表了一次關于發展城市實業的演說,特別指出整頓市政的重要性:“市政既良,人民樂趨,商務自然繁盛。不數年后,其地值必可增高數倍……收入何患不巨?”④在孫中山的號召下,寧波各界迅速行動,從1925年寧波市政籌備處的《工程計劃書》[4]到1932年的鄞縣政府《鄞縣建設五年計劃》[5],寧波與國內眾多城市一樣,沿著約瑟夫皇帝開拓的道路,開始飛速拋棄古典城市的形態。
而與此同時,天一閣也迎來了一次轉型的契機,不過方向卻截然相反。1933年9月18日的一場強臺風使得天一閣東墻傾倒,而范家已無力維修。當時寧波城區負責文化建設的主管單位——鄞縣文獻委員會牽頭成立了“重修天一閣委員會”,委員會由政府相關部門負責人、地方鄉紳和學者組成,主席是鄞縣縣長陳寶麟。[6]自此開始,無論是抗戰時期對天一閣古籍的轉移保護還是抗戰勝利后成立的天一閣管理委員會,無論是1949年成立的古物陳列所,還是1979年建立的天一閣文保所,這座藏書樓的保護始終有政府參與其中,其性質開始向公共的歷史遺存保護機構轉變。天一閣自此從城市遺產的減法運算中跳脫出來,開始了屬于自己的加法運算。
城市建筑形態的更新,在民國時期最為重要的就是毀城運動,上世紀20年代——30年代,存世一千多年的寧波城墻連同六座城門徹底消失,“三江口千余年之雄城已為廢跡”,城墻原來的位置則建成寧波最早的環城馬路,寧波中心城區自此突破了唐代以來十八里羅城的限制,進一步擴大。改革開放后,城市形態變化再次提速,80年代實施單位住房改善,90年代開展了舊城改造,本世紀初實施了城市景觀和功能的提升。中心城區連續的歷史建筑被分割為最后的8個歷史街區和2個歷史風貌區,以及300多處分散的文保單位(文保點)。⑤
當外面在拼命拆老墻、拆房子的時候,天一閣則在修復和擴展。根據現有遺跡推測,明代范氏司馬第建筑群占地面積超過2.3萬平方米,但到民國時期幾近消失,只留下了殘破的藏書樓及其庭院。藏書樓本體的維修于1936年完成,修復了被臺風損毀的構件,整修前后庭院,恢復了天一閣清初的基本面貌。80年代初,當時的建設思路是:范氏居宅和藏書樓是密不可分的整體,如果“司馬第”不存,則藏書樓失去整體建筑環境的依托。故此,天一閣的前輩們利用城市建設過程中被拆除的明清構件,在原址基礎上陸續復建了司馬第大門、照壁、門廳、中廳和余屋部分,原本已消失的天一閣西側建筑格局與景觀得以彌補,天一閣的文化環境有了結構上的依托。在修復范氏住宅群的同時,天一閣還向南拓展,截至本世紀初,天一閣已將原明代聞氏家族、清代陳氏家族、民國秦氏家族的建筑都并入進來,統一管理。
寧波近代以來的填河,最初目的是交通形態的更新。貫穿30年代的所謂“黃金十年”期間,老城內九成河道被填塞成為道路,主要道路框架基本成型,而代價就是城內水系逐漸衰亡。1928年寧波城區有橋梁227座,至1942僅剩117座。⑥江南水鄉面貌的蛻化一直延續到上世紀60年代,日湖水系徹底填塞。上世紀80年代之后中心城區道路進一步拓寬、取直、合并,帶有河道基因的街巷脈絡被進一步消解,歷史城區除了主要街道框架還基本維持之外,整個老城的肌理幾乎被全面替換。
天一生水,天一閣無論在功能上還是景觀上都離不開水。1933“重修天一閣委員會”修復天一閣過程中,就專門疏浚了天一閣周邊的水道,確保消防用水。1983年天一閣在同濟大學陳從周先生指導下,將東南圍墻外占地十畝的綠地改造成傳統園林——東園,并開挖了明池,天一閣水域面積自此擴大了十倍。⑦陳先生在他的《東園記》有云:“曲岸彎環,水漾漣漪,堂之影、亭之影、山之影、樹之影皆沉浮波中,虛實互見,清風徐來,好鳥時鳴。而萬竿搖空,新篁得意。閣有書卷,園存雅趣,洵甬人之清福也。”90年代至本世紀初在修復范氏余屋、新修南園、建造書畫館時、建設古籍庫房時,均恢復、配建了相應的水域面積,既增加了靈動的空間,又完善了給排水系統。目前天一閣博物館范圍內,水域面積占全部占地面積接近5%。
城市轉型過程中,大量遺存被改造、移作他用或徹底遺棄。改造者如1930年代將鄞縣縣學改為醫院,子城的南城樓改為火警瞭望臺等。他用者典型的就是將寧波府學改為鄞縣運動場(今中山廣場),利用城墻拆毀后的空間與材料建設華美醫院、效實中學等。1980年代后,舊城改造過程中,遺棄、拆毀后直接覆蓋新建建筑的情況也較為多見。與此同時,傳統的器具、文書隨著生活方式、閱讀方式的變化,也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但八十年來,天一閣總會抓住機會,把這座城市丟掉的東西,撿回來、保護好。在可移動文物方面,明代天一閣原藏7萬多卷書籍,至民國時期僅剩2萬多卷。⑧天一閣1930年代開始向公藏機構轉型之后,古籍流失得到遏制,抗戰前散出書籍的訪歸工作已經開始,上世紀40年代—70年代,天一閣先是成為民國鄞縣文獻委員會和《鄞縣通志》館駐地,建國后寧波文物管理主管部門又長期設在天一閣,古籍藏量增至30萬卷。不可移動文物方面,1933年毀城運動中遷入府學尊經閣、明州碑林,建造了用于放置城墻磚的千晉齋。80年代之后,更多的舊城改造中被拆除的古建筑及其構件被搬遷到新擴展的區域,目前天一閣管理區遷建、復建古建筑已達十余棟,各類碑刻180多件⑨,老舊構件不計其數。
寧波城市持續近百年的奔跑,帶來的是傳統形態的快速消失,而天一閣在變成公藏單位的過程中,演變成為古典城市碎片的回收站、老管家。在繼續延續水鄉環境、庭院空間、文脈遺存這三種氣質的同時,她已經不再是古典時代那個精致、小巧的江南小庭院了,而變成擁有十六萬冊古籍⑩、兩萬四千件文物?、一千七百平方米庫房、四萬三千平方米保護范圍,管理三處國家級文保單位的龐然大物。
于是,藏書樓之外,她又獲得了另一種身份:城市故宮。
天一閣歷史上的發展,外因是主要動力。在這一過程中,面對越來越豐富的內涵、越來越巨大的體量,天一閣的前輩們在順勢而為的過程中,始終有著自己的思考和選擇。
1933年的天一閣重修計劃,面對原先封閉私家藏書樓,當時的前輩們并不局限于天一閣建筑和庭院本體的維修,還包括了尊經閣與明州碑林的遷建,也包括了一個未完成的“新天一閣”?,這其實就是一個從私人性向公共性轉變的包含形態與功能提升的發展計劃。
在九十年代中后期,面對內涵與外延早已超出范氏司馬第范圍的天一閣,天一閣先后委托中國建筑歷史研究所、浙江省古建筑研究院編制了《南國書城天一閣詳細規劃》《寧波天一閣博物館保護與發展利用規劃》和《寧波天一閣(含秦氏支祠)保護規劃》,從超越范氏司馬第的角度,結合不同區塊的功能要求,統一規劃天一閣范圍內院落、園林、水系之間的關系。這些規劃極大地影響了后續的營建思路,奠定了今日天一閣的基礎面貌。
那么,今天的作為歷史遺存的天一閣面臨著怎樣的環境與任務呢?
近年來,在歷史遺產的保護和利用方面,我們進入了一個新時期,這個時期的特點可以概括為“環境變好、存貨變少”。
環境變好。黨的十九大報告將文化自信的重要性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具體到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領域中,用國家文物局宋新潮副局長在2017年8月國際建筑遺產保護與修復博覽會學術論壇上的論斷:“從沒有一個時期像現在這樣關注文化遺產保護”。?建立和提升文化自信,第一位就是物質遺產的、傳統空間的保護,雖然過去確實拆了很多,但是現在,全社會的保護意識已經大大加強。前不久廈門鼓浪嶼剛剛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目前我國世界遺產(文化、自然)數量,已經僅次于意大利,為世界第二。
存量變少。盡管環境變得有利,但我們也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就寧波而言,老城區內的8片歷史街區目前已經有5塊改造完畢,月湖西區也正在協商建設,僅剩兩個街區保持原始風貌。隨著城市遺存的快速消失,拆遷成本的不斷提升,原有的抹平重建的模式,無論在文化上還是經濟上都已難以為繼。
目前對于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方面,有三種趨勢是十分明顯:
首先是范圍的擴大:從“個體保護”走向“整體保護”。從1964年《國際古跡保護與修復憲章》?到2005年《關于古建筑、古遺址和歷史區域周邊環境的保護導言》?,遺產保護的適用范圍在不斷延伸,從文物本身擴大到周圍的環境,再擴大到成片的有歷史意義的街區和地段,遺產保護越來越注重各要素之間的整體關聯。
其次是內容的增加:從“古代遺產”到“20世紀遺產”。1979年的《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已出現20世紀遺產,標志著國際上從重視“古代文物”、“近代史跡”的保護,向同時重視“20世紀遺產”、“當代遺產”的保護。
再次是技術的轉變:從“靜態保護”到“過程保護”。《威尼斯憲章》?開創了動態保護的時代,憲章中有三個核心觀點:一是要求保存全歷史信息,保護各個時期的疊加物,如同讓人讀出歷史長卷的各個章節;二是要求修補既要整體和諧,又要和原來的部分有明顯區別;三是要求保護遺址的完整性,不應重建,一般不得遷移。
今天的天一閣站在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隨著天一閣所在月湖西岸歷史街區的開發,其自身的外延擴展已近尾聲;隨著城市有機更新與文物保護法律法規的實施,古建筑的遷移不會再輕易出現了;隨著公藏博物館管理的規范化和民間收藏的興起,大規模的藏品的回歸也越來越困難。粗放型發展已經遠去,天一閣也將迎來新的時代。2017年11月,在天一閣發展與保護專家咨詢會上,各方專家從文保、建筑、規劃、園林等多角度對天一閣的現狀和發展開展了討論,一致認為從進一步突顯價值、保護環境、完善功能的角度出發,應盡快編制新的《天一閣發展與保護規劃》。這一工作十分迫切、很有意義,當然在規劃編制的過程中,首先應該妥善、合理的面對天一閣長久以來一直未能理清的幾個矛盾。
3.3.1 如何彰顯核心價值
天一閣是一座以藏書文化為主題的專題博物館。但是落實到建筑與環境,因為最近80幾年來的外延擴展,藏書樓的核心價值在空間上已經被稀釋。就建筑類型而言,天一閣博物館內有藏書樓、民居、祠堂、戲臺、園林,還有現代化的文物庫房。就陳列而言,既有范欽及故居主題,又有天一閣發展主題;既有針對某一類藏品的主題,也有針對某一位文化名人的主題;既有傳統婚俗的主題,更有麻將起源地的主題……這些陳列散落在各處,很難串出一條主線。
第一次來到天一閣的游客,瞬間就會被迷失在3萬多平方米的南國書城之中:有些人會誤把尊經閣當成天一閣,因為兩層重檐歇山頂的官式建筑更接近普通人眼中的閣樓;有人走完天一閣記住的不是藏書樓而是金碧輝煌的秦氏支祠或者麻將陳列;更多的人反映,天一閣中只見園林不見書……
直到今天依然有兩種聲音:有專家提出,將范氏司馬第和天一閣單立出來,剝離掉八十年代之后新增的園林和祠堂建筑;同時也有人建議,忽略掉所有建筑的原本屬性,全部替換成古籍主題的陳列。
盡管今天的天一閣已經發展成為藏書樓與城市故宮的“混合體”,但是其最初的三種氣質卻不曾丟失,依然適用:藏書活動是書香門第的文化選擇,而寧波老城的家族文脈又是在湖居生活和精致園林中生長和傳承的。天一閣北側的司馬第建筑群、藏書樓、古籍庫房等空間,展現的是藏書樓存在、發展的歷史脈絡,那是書籍的大本營;南側的祠堂建筑群則是講述一個個書香門第文脈相傳的最佳場景,那是文人的天地。那么人與書就應該在位于天一閣中部泉石玲瓏、充滿詩意的園林環境中會面,在古代這里是寶玉黛玉共讀西廂記的地方,在今天則完全可以成為絕版無二的公共閱讀空間。如此,我們才能把傳統的藏書文化更為立體、更為接地氣的展示出來,而不需要做時間或者空間上的切割,因為天一閣是一個“生長出來”的活著的城市遺存。
3.3.2 保護何種真實
對于建筑和空間的價值判斷是合利保護、利用的前提。
從不可移動文物的角度來看,天一閣建筑與環境的核心是兩處國保單位,一處是1982年公布的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天一閣?,另一處是2001年公布的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秦氏支祠?。這兩個國保建筑,所有的保護、利用、陳列的方式嚴格依據相關規定執行,身份明確,依據健全。
但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遷入、復建的傳統建筑,如何去看待?目前天一閣的主要建筑中,其中1930年代之后遷建的占到22%,復建的占14%,新建的占到16%,換句話說,目前天一閣管理范圍內一半以上的建筑是外來戶或后來者。?
其實我們在歷史街區、城市遺產的保護過程中一樣面臨類似的問題,掛牌的文保單位、文保點動不了,周邊的各個時代的建筑是保護還是去掉?如果保留,又如何看待這些中間地帶?筆者的觀點很明確:慎對遷移,全過程保護。
——慎對遷移。天一閣博物館內的遷建、復建建筑是歷史上形成的,這是必須承認和面對的客觀現實,但在法制健全、保護理念已經完善的今天,“移動了的不可移動文物”非到萬不得已不能再出現。歷史建筑的產生、發展,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互動的結果,不是憑空長出來。如果隨意遷移、重建,不要說今天的技術能力無法全面再現原有的材料、形制和工藝,哪怕有一天技術問題都解決了,把建筑與其周邊的環境割裂開來遷到一個完全無關的地方,或者以假亂真在遺址上附加新東西,都是不符合遺產保護、文物保護的原真性原則的。
——全過程保護。全過程保護的原因就在于真實性的時間維度。歷史建筑本身就是“疊壓”、“累積”的產物,明代的院落,清代、民國一直使用、維護、改造到現在,我們要留住的究竟是哪朝哪代的真?故此《威尼斯憲章》才提出全過程保護的理念。筆者認為:不改變原有發展狀態即為真,在未進入保護狀態之前,歷史上正常使用這一建筑而產生的改造、附加、延伸,都是建筑生命周期的重要部分。“文保工作就像醫院”?,作為歷史遺產的醫生,我們也只能切除腫瘤,不能割掉喉結!
天一閣北側,經常被誤認為天一閣的那棟更高大的清代建筑,實際上是1935年遷入天一閣的寧波府學尊經閣。?它是一棟重檐歇山頂的官式建筑,如果我們無視天一閣最近八十年來城市故宮的發展脈絡,硬要作范氏藏書樓的“原教旨主義者”,肯定無法接受一個官式建筑竟然可以出現在私家庭院里。但在八十年前,我們的前輩們在文廟被拆毀的最后一刻,將這座藏書樓搬到了天一閣北側,讓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私家藏書樓和官家藏書樓并肩而立、相看不厭,要不是抗日戰爭爆發,原計劃還將在邊上建設現代化的“新天一閣”,成為公共圖書館……你能說他們不用心、不可敬么?這難道不是寧波藏書文化在新時代的一種形態升級么?該不該保留,不言而喻。
天一閣西北角緊挨著范氏故居建筑群,有兩個現代化的書庫。如果天一閣藏書樓是第一代書庫(1566),那么北書庫(1982)就是第二代書庫,古籍庫房(2010)就是第三代書庫。也曾有人提出,明清風格的古建筑群邊上不該出現的鋼筋水泥。我們應該看到,范氏天一閣的精巧設計,其核心思路就是要將優質、穩定的化學、物理條件賦予書籍,而現代化書庫的建設、各類現代科技設備的使用,實際上依然是這一思路的延續。三棟建筑年代上跨越四個半世紀,結構、材質、形態不盡相同,但都是各自時代優質藏書條件的集大成者,而且使用同樣的書柜,保存同樣的書籍,這難道不是在向天一閣的締造者致敬么?這難道不是這座城市文脈延續的象征么?這種空間意向不值得保留和彰顯么?
3.3.3 遺產保護是項目運營還是研究會診
目前文保單位的發展模式,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爭取文物系統文保項目的立項,二是列入地方政府推動的基本建設項目。事實上,這兩種模式都有自己的弊端。
目前各級文保項目的立項申請,從保護歷史遺產的大概念來說,在覆蓋的廣度、深度上是有局限的。這類項目主要針對已經公布的保護單位、保護點,與大量的歷史遺存相比畢竟是少數;同時國家級、省級的文物保護資金面向的是一國、一省全部的不可移動文物,必然優先保護最為瀕危的單位,或者只針對某處病害部位進行修復,而周邊風貌協調、配套設施建設、發展利用等問題,無法一并解決。
那么地方基建資金的使用是不是靈活一點呢?盡管涉及“兩劃”?區域的建設行為需要經過審批,但地方上確實有能力將建設的廣度和深度進行強化。不過很多地方同時也陷入了另一種困境。這里舉一個故宮的例子:2002年,故宮啟動“百年大修”規劃,計劃持續到2020年。但2014年至2015年間,這一修繕工程卻中止了一年多的時間。2016年上海舉辦的“近現代建筑遺產與當代城市更新發展”的高峰論壇上,單霽翔解釋了叫停的原因:[7]
第一是要招投標,很多單位沒資質,就通過聯合體借用資質;中標之后沒有隊伍,就臨時找包工頭,包工頭以最便宜的價格找農民工。前腳還在收麥子的農民,立馬就上了太和殿,沒有傳統的技藝。
第二就是政府采購,所有的材料都要貨比三家,比的是便宜,而不是優質,材料質量得不到保障。
第三是執行力。財政資金到位半年之后就開始催,錢有沒有花到60%?到年底如果沒有花掉就收回。逼著大家趕快花錢,這種狀態下是無法科學地修復的。
第四個是老工匠沒有干部身份,到了年齡要退休,不能返聘。故宮八大作的傳承人一個一個都走掉了,而他們培養的年輕人大都是周邊地區的,沒有北京戶口進不來;北京本地的年輕人又不愿意學瓦匠、木匠。所以故宮三年一屆培養的傳承制的師傅進不了北京,又回原籍了。
雖然這是故宮遇到的問題,但其實目前各地國保單位在發展中都遇到過類似問題。寧波地區的傳統建筑有著自己獨特的風貌,而且山區、沿海與平原之間,城市與鄉村之間,南部與北部之間,都有一定的差異。更有甚者,月湖區域的明清建筑都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風貌。但這種細節無法通過目前常規的招標、建設程序進行保障。其結果就是大量的假古董、不倫不類建筑的出現。
所以說文物保護,歸根到底,還是一個研究項目。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文物部門痛定思痛,轉變模式,才有了“故宮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在養心殿修繕前,故宮邀請各個部門的學者先花兩年時間進行研究,學者們共上報了36個科研課題,最后確定了其中的33個。在此基礎上,找到每一個文物的病害,再開始進行修繕。不能把古建維修當做一場戰役,而是一次會診。唯有如此,才能有更為準確、靠譜的修復過程。近年開始的“佛光寺東大殿”和“應縣木塔”的保護工作,也是參照研究性保護項目進行推進的。
城市遺產的保護工作,其要求與國家級文保單位的保護確有區別,但是研究性行為的介入一定是大勢所趨。城市中的物質文化遺產,不應該再使用純粹商業開發的模式,把地塊征遷和開發全部包給開發商。如果政府不主動面對、不主動投入,其結果就是逐利主導,開發主體為了收回成本,一系列短視的行為就自然上演。如果在開發前能夠對區域的歷史文化和環境特點先做一次保護性研究,提取出需要保護的核心價值,區分出不同層次建筑的保護邊界,則完全可以做到風貌保留與區域開發利用的雙贏。值得肯定的是,寧波市正在分批次編制《寧波歷史建筑保護圖則》,細化規定每一棟建筑的保護核心點,其價值在山墻?還是在庭院?或是門窗樣式?明確哪些能動哪些不能動,這對于歷史建筑的科學開發利用一定是一個很好的指導。
注釋:
① 宋 魏峴:《四明它山水利備覽》,上卷。
② 位于奉化白杜的鄞縣治、位于城山渡的句章治文獻與考古證據較充分,而位于寶幢同岙的鄮縣治目前考古證據仍顯不足,還是以文獻證據為主。
③葉昌熾此詩全文為:“煙波四面閣玲瓏,第一登臨是太沖。玉幾金峨無恙在,買舟欲訪甬句東。”主要講述當年黃宗羲登天一閣之事。
④《民國日報》,1916年8月25日。
⑤寧波市規劃局、華中科技大學:《寧波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研究報告》,第49頁。
⑥ 東南大學建筑學院、寧波市城鄉規劃研究中心:《“寧波城市規劃史”課題研究報告》,第168頁。
⑦今天一閣東園區域與1959年歸入當時的古物陳列所管理,1978年天一閣文保所成立后繼承了對該區域的管理,而東園建設的最終完成則在80年代初。
⑧民國二十九年馮貞群等編印《鄞范氏天一閣數目內編》時,統計范氏明代原藏書約為一萬三千余卷,清代乾隆御賜一萬多卷《古今圖書集成》基本尚存,兩者相加故有此數。
⑨此數據以進入“一普”平臺的基本數據為基礎統計。
⑩此數據以古籍普查成果為基礎統計。
?此數據以進入“一普”平臺的基本數據為基礎統計。
?民國時期新天一閣計劃詳見《重修天一閣委員會征信錄弁言》(民國二十六年六月),載《天一閣藏書史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第15頁。
?澎湃新聞網:《國家文物局宋新潮:巨資重修古城,是工程,但未必是文物保護》,網址: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58984.
?在2012年6月召開的“紀念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設立三十周年論壇”上,住建部副部長仇保興痛批“拆真名城、建假古董”的行為。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三則稱,沒有了歷史街區的名城可達二十多個,此外還有一半以上的歷史文化街區是不合格的。參與歷史文化名城檢查的趙中樞透露,在全國119個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中,有13個名城已無歷史文化街區,還有18個名城只剩一個歷史文化街區。
?第二屆歷史古跡建筑師及技師國際會議于1964年5月25日—31日在威尼斯通過,也稱《威尼斯憲章》。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第15屆大會于2005年10月21日在西安通過,也稱《西安宣言》。
?即前文所提1964年《國際古跡保護與修復憲章》。
?1982年 國發〔1982〕34號文件公布。
?2001年 國發〔2001〕25號文件公布。
?數據來自浙江省古建筑設計研究院:《寧波天一閣博物館保護與發展利用規劃》(送審稿)和《寧波天一閣(含秦氏支祠)保護規劃》(送審稿)。
?詳見注釋13。
?此為目前常用說法,依據為天一閣檔案室所存民國重修天一閣委員會文件記錄,進來學界亦有不同看法,本文暫時用較為常見的說法。
?即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保護規劃編制要求》要求,為文物保護單位所劃定的保護范圍、建設控制地帶。
?詳見《北京市文物局關于故宮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設計方案的請示》京文物〔2017〕170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