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心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5
《民事訴訟法》第13條第一款規定:“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以此為標志,誠實信用原則正式成為了我國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這一實體法的“帝王條款”在成為了程序法原則后,誠實信用擴張至民事司法領域,涵蓋范圍更大、應用價值更廣。從2013年民訴法正式確立誠信原則至今,關于誠信原則的理論研究呈現出不斷深化的趨勢。表現出了點面結合的研究思路,從誠信原則的適用這一點出發,延伸出了不同視角下對于誠信原則完善的制度化路徑。但是目前關于誠信原則的研究仍舊失之于表面,完整的系統化的總結探討誠信原則的立法思路、適用困境、解決機制以及比較法研究上的內容還是有所欠缺的。當然這也與社會變革時期法律問題復雜多變,在適用中司法機關還在不斷的摸索尺度;在法律規則化上不夠完善有關。
在實體法民法領域中,誠實信用原則被視為“帝王規則”,是所有法律原則中的核心,也是貫穿整個民法的最高價值追求。這就要求“人們在市場經濟活動中講究信用、誠實不欺,在不損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是社會經濟現代化程度不斷提升,粗放式發展為創新性發展所取代,民事糾紛也就越來越紛繁復雜。在訴訟過程中各類虛假欺詐也層出不窮并且表現出了手段更為隱蔽,方法更為復雜,應用逐漸專業化的特征,因此訴訟誠信勢必會成為訴訟領域內著力解決的首要問題。同時,訴訟誠信與實體誠實守信原則相呼應,對當事人訴訟行為的內容和手段都提出了誠信不欺的要求,從而能夠實現整個法律框架的統一協調。
厘清訴訟誠信原則的作用是研究其適用問題的前提,而其作用要置于訴訟誠信與具體化條款以及其他訴訟原則相互關系中予以審視看待。這決定了誠信原則能否充分發揮其功能,達到凈化訴訟的目的。概括起來,這種關系應當是相互影響,協調平衡的。其具體有以下表現:
第一,誠信原則與具體條款。立法永遠是滯后的,隨著社會經濟生活的發展新的法律現象層出不窮,總是會出現漏洞。“法官在解決社會糾紛的過程中總是要遇到無‘法’可依,或者是無‘良法’可依的情景。”因此誠信原則在此就要發揮法律原則具有的填補程序漏洞并進行利益衡量的功能,在司法過程中以抽象性原則性特征以防具體法律規則的機械適用。同時訴訟誠信原則還可以在靈活適用的同時以經典的指導性的案例為應對新出現的法律現象提供解決思路。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程序法體系不斷更新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路徑,即新思路在實踐中會再次暴露問題與不足,則繼續運用相關原則繼續發揮其靈活適用的功能,推動整個體系與當下我國深刻的社會變革相適應。
第二,誠信原則與其他法律原則。每個法律原則都包含著各自的法的精神。誠信原則所強調的是真實性。所謂真實性,即在司法活動中盡可能發現事實真相,以達到公平公正、協調雙方利益的精神追求。所有法律原則中誠信原則的追求是訴訟的本質追求,其他法律原則都是從各個方面入手配合,以達到發現真實的目的。這就意味著誠信原則通過其適用,能夠保障雙方當事人不受彼此欺詐,法庭不為虛假事實所誘導,進一步保障作出的判決真正實現“以事實為基礎”。如果說我國訴訟誠信原則是響應打擊惡意訴訟的現實需要,那么發現真實就是其最終追求的直接目的。因此我們可以推出“真實義務對當事人提出這樣的要求:當事人不能在訴訟中主張已知的不真實事實或自己認為不真實的事實,并且不能在明知相對方提出的主張與事實相符或認為與事實相符時,仍然進行爭執”。因此如果僅僅是現實主義的需要而把訴訟誠信理解為打擊訴訟欺詐和惡意訴訟,只注重其宣示作用,就陷入了買櫝還珠的尷尬境地。綜上,訴訟法上的平等原則、自愿合法原則、處分原則和辯論原則,都是緊緊圍繞在誠信原則的發現真實的精神周圍,共同形成了有機統一的法律原則體系。
訴訟誠信作為一個一般性的法律原則,具有高度的原則性,沒有具體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因此具體化就成了適用的必由之路。只有形成適用的條件與程序,訴訟誠信原則才不會成為空談難以落實,也不會被惡意濫用而破壞法的穩定有序和至高權威。德國有學者甚至認為,“在民事訴訟中適用誠信原則甚至應當比在實體法中適用誠信原則更應謹慎”。所以訴訟法視角下的適用有其特殊之處,這種特殊性的產生既是原則自身使然,更重要的是體現了誠信原則所闡發的訴訟價值觀。回顧訴訟誠信原則從成為法律原則到適用于司法實踐的過程,誠信原則所闡發的訴訟價值觀起到了引領作用,即引領訴訟走向轉型。但誠實信用原則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無論是訴訟價值觀還是產生的環境背景都不同于西方國家。誠信原則闡發的訴訟價值觀,是自由主義的萌發。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至今社會各個領域都經歷了深刻的變革,隨著自由法治觀念的深入人心帶來的權利意識不斷發展,民事權利立法也走向完善。于是盡管西方的以自由主義訴訟觀為核心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并未于我國被承認確立,但不同于傳統對集體的強調的個人的自由的訴訟價值觀也對我國的立法司法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在訴訟過程中各個主體都應當是獨立的價值主體,因此法官、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之間必然產生的不信任也要求制度性保障而非寄希望于道德約束。盡管理想模式下各方主體都應該以誠信指導自己的行為——當事人面對法院應當誠信,當事人雙方以及法院也應該恪守誠信進行訴訟。所以訴訟誠信的制度化設計有著理論支撐和迫切的現實需求,有法可依依法而為才能最終保證訴訟活動的公平公正。綜上而言,我國訴訟法的誠信原則體現了司法理念的深刻變革,即從強烈的大陸法系的職權主義向英美法系的當事人主義過渡并不斷融合的特征。當事人主義所強調的辯論原則和處分原則于我國立法和實踐中都較為抽象,缺乏具體指導;同時傳統的職權主義仍舊產生著不小的影響,訴訟價值觀中的自由主義也未能全面確立。這是社會深刻變革期所帶來的發展需求與現實滯后的沖突而引發的實用主義思維,訴訟誠信的出臺以及適用重在打擊層出不窮的惡意訴訟和訴訟欺詐現象。
自認,是指在民事訴訟中,即在具體的庭審中,對利于對方但并不利于己方主張予以承認的訴訟過程。誠信原則在自認制度之中有充分體現。首先,自認一旦依自己獨立意志作出則不能反悔、不得前后矛盾,出爾反爾,這與誠信原則的要求相符合。其次,一但作出自認后,對方當事人舉證責任得以免除,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禁止當事人的欺騙行為損害到對方利益。自認制度并未規定于我國的《民事訴訟法》中,而是在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中體現出了自認制度的精神,實踐中關于自認的適用都援引于此。但是17年前的規定今天看來已經失之于簡陋,需要在新的形勢下予以全面詳盡的明確。綜上,自認制度是誠信原則的具體化規則化貫徹。正如德國法學家拉倫茨所言,“作為原則,其并非可以直接適用于具體個案的規則,毋寧為一種指導思想。透過立法,或由司法裁判依具體化原則的程序,或者借形成案件類型以演繹較為特定的規則,借此可以將原則轉變為——能被用作裁判基準的——規則”。
在上文中,在實踐理論相結合的視角下談誠信原則的問題。但是近年來各級法院在誠信原則的貫徹適用上仍舊存在著困境。作為訴訟法原則的誠實信用并沒有能夠全面完善的得以貫徹。具體來看,有以下幾點:
第一,對訴訟誠信概念模糊不清。相當多的司法工作人員對訴訟誠信的理解是模糊的甚至有曲解,即把民法中的“帝王條款”誠實信用與訴訟法上的誠信原則混同。誠信原則作為程序法的基本原則具有其特有的精神價值和作用,直接將實體法與程序法的誠信原則混淆無疑使得訴訟誠信無從談起。
第二,訴訟誠信的適用主體問題。由于《民事訴訟法》在立法中涉及誠實信用原則的規定相對抽象化、概括化。許多司法工作人員對于訴訟誠信原則是否適用于法院本身而產生質疑。許多人認為法院和當事人都收到誠信原則的約束。而另一種觀點認為,法院作為當事人兩造之間的居中裁判者天然的具有更高的訴訟地位,否則無法體現其權威性。
第三,打擊惡意訴訟的成效問題。社會經濟正在經歷轉型,導致虛假訴訟、惡意訴訟案件類型復雜多變。涉嫌虛假訴訟、惡意訴訟案件的典型形式諸如“惡意串通虛構民事法律關系;捏造案件事實;達成虛假協議騙取法院調解書;在法院質證過程中對事實作出虛假自認,騙取法院判決書;夫妻虛假離婚掩蓋非法目的,轉移財產,逃避債務,侵害他人利益”等等。這都導致了法官面對虛假訴訟、惡意訴訟的時候難以把握,惡意善意與否識別困難。
訴訟誠信原則在實務中出現這些現狀,與原則適用和說理困難有分不開的關系。法官之所以很少依據訴訟誠信判決,主要是法律原則的特殊性導致的。首先,訴訟誠信原則缺乏具體化的法律規則,抽象的原則并沒有能夠充分轉化為具體可援引的法律規則。而訴訟誠信原則作為法律原則,要想直接引用該原則有著嚴格的限制,但是案件惡意與否識別困難,而且法官“必須為其引用法律原則提供充分的法律論證”。這對法官提出了過高的要求,所以實踐中往往出現法官回避訴訟誠信原則的問題。另外,在具體實踐中直接引用訴訟誠信原則做出判決,對抽象原則的解釋必然會帶來爭議性。這不僅使得判決書中的說理難以明確,也很難服眾,當事人往往選擇上訴,則上一級法院又要面臨原則適用的兩難選擇。在法官考核制度下這樣的境況產生的壓力都會使得法官回避訴訟誠信,至少也必須慎之又慎。
通過對誠信原則適用問題的探究,制度化是繞不開的可行性路徑。可以說誠信原想要擺脫抽象性而變得易于適用和執行,必須有配套的制度化建設。例如自認原則就是這一體現。在這一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觀點:
第一,征信體系中納入訴訟誠信,在社會信用中建立訴訟誠信檔案。社會信用體系下失信人的生活面對著一系列的懲罰措施和限制。這樣在訴訟的過程中,當事人必須考慮自己的失信行為會造成的社會評價的降低以及對今后生活產生的不利后果,這樣就可以給失信人以警示作用。在社會信用體系中納入訴訟誠信,行為人就有可能會在失信后果的壓力下履行真實義務,才能把道德要求轉化為以制度約束人的行為。
第二,證明妨礙制度。證明妨礙制度,是指不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之下,毀滅、隱匿或妨礙證據利用,以至于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因此而陷入舉證不能的情況。這時如果還是機械的依據證明責任分配的原則會讓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受舉證不能所帶來的不利法律后果,這顯然有失公平。所以法院會作出對負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有利的事實認定的制度安排。訴訟誠信原則要求當事人負有真實義務,其行為必須出發于守信和善意,不能為了維護自己利益而惡意欺詐損害他人利益。一方當事人通過非法手段惡意阻礙對方行使舉證的權利,讓自己獲得了有利的訴訟地位,這顯然違反訴訟誠信。事實上,證明妨礙其實就是為當事人在法院事實認定的舉證過程中施加了一定的真實義務,以此保證訴訟的真實性要求,所以誠信原則的又一體現即在于證明妨礙制度。我國的《民事訴訟證據規定》第75條規定,“有證據證明一方當事人持有證據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如果對方當事人主張該證據的內容不利于證據持有人,可以推定該主張成立”。這是證明妨礙制度的體現,但是規定并不詳盡,應當更加全面、具體的明確證明妨礙制度,便于其援引適用。
民事訴訟法中的誠信原則,作為民法中“帝王條款”的引入,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指導意義。通過對近年來學界、實務界研究成果的梳理,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社會深刻變革的當下誠信原則在民事訴訟中的重要地位。在誠信原則擴張至訴訟領域之后,首先應該構建起一整套具體的法律規則以增強其可適用性,使之成為判斷、評價訴訟行為有效與否的根據。然后要著手以訴訟誠信為核心,把訴訟法律原則全面統一起來,形成有機統一的訴訟原則體系。但是在社會轉型期,新的法律問題必然會層出不窮,這也增加了訴訟誠信立法、司法解釋的難度,可以說,未來在誠信原則的貫徹落實上,我國的立法、司法工作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