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 ,已不記得確切的日子,不過心里清楚,那是將近三十年前,“黑色七月”后的某一天黃昏。
當時的我,很苦悶。當我離開父親所在的我的母校,托父親的同行講好話,默默地背起鋪蓋,提著盛滿復習資料與日常用品的箱子,踏進百里之遙的你父親所在的你的母校,我們,便成了一個班的同學。你,很文靜。
復讀的日子緊張而忙碌,兩頭能望見星星,中間直晃著太陽。每天,我在教室里獨行俠似的早進晚出,在大家來之前或大家走之后,我一個人點著蠟燭苦讀,讀得異常沉悶而疲憊。期中考試下來,我拿了全年級文科第一,將班上的第二名整整甩出了一條長街,素來不茍言笑、人稱“肖博士”的歷史老師欣慰地跟其他老師講:“這回,縣二中該出一個北大生了!”就這樣,我熬到了年底,準備迎接來年的人生第二次高考。
你抱著一堆不知名的書,從家里剛吃完飯回來,步履匆匆地進了教室,繞過講臺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我不經意地瞥了你一眼,兩個人四目相對的瞬間,你緋紅了一張秀氣文靜的臉,飛快地垂下了睫毛長長的眼簾,慌亂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攤開了書本,留下一個苗條婀娜的背影正對著我。
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經搭錯了地方,我竟然在你身后鬼使神差地張了嘴:“能幫我去你家里打一杯熱開水嗎?”你聞言身子微微一顫,掉頭望了望空蕩蕩的教室,確認我是在跟你打招呼時,頓時宛如一只受驚的兔子,騰地起身碰掉了桌上的一本書,雙頰飛起兩朵羞赧的紅暈來。你低頭撿起書,尷尬地朝我笑了笑,露出有兩顆虎牙的潔白的牙齒,匆匆走到我面前,匆匆接過我手里的杯子,逃也似的出了教室。我盯著你腦后的那束一跳一跳的馬尾,感覺你是那么的慌張與不安,好似空中飄過一團纖細柔軟的羽毛,輕輕地劃過我的心田……
以后的日子,我們表面平靜如水,內心卻泛起了陣陣漣漪。一次,我去校外看書,經過學校傳達室對面的小賣部,你正坐在你母親開的小店里往外遞著東西,一眼瞥見我,一張白皙的臉羞得通紅,一邊故意輕輕抽打著旁邊調皮的弟弟,一邊在嘴里掩飾著說道:“去,去,凈在這里瞎搗亂!”
放寒假了,在班主任“跨長江,過黃河”的殷殷期望下,期末又拿了年級文科第一的我,被班主任單獨叫到了自己的房間,將他房門的一把鑰匙鄭重地交到了我的手里,再三叮囑我在學校里好好復習,過年時再趕回縣城家里也不遲。實際上,我正怕一個寒假都待在家里——那個令我壓抑而愧疚的環境,會讓自己好不容易才攢起的一點點自信消失殆盡。因此,我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班主任了。
放假的學生離校后,偌大的校園里一下子顯得空蕩蕩的,只有班主任門前的那棵桂花樹的枝丫隨著寒風摩挲著窗戶,發出一陣陣窸窣的聲響。我守著燒得正旺的煤球爐,伏案做著一沓沓試卷,心里獨自品嘗著那份難得的寧靜與空明……
不知不覺,天下起了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外面的世界變得銀裝素裹,田壟里的校園頓時如一座孤零零的小島,被大雪封住了整個外出的道路。我在班主任的小屋里翻箱倒柜,折騰了一上午,連一根菜葉子也沒有找到,只得喪氣地就著寡淡無味的開水,泡著頭天晚上剩下來的米飯,一個人蹲在門口無奈地吞咽著,瞅著眼前三三兩兩的麻雀在雪地里躥上躥下地覓食。
你遠遠地從門廊那頭走過來,手里提溜著一串精致的鑰匙扣,望見正往嘴里扒拉著水泡飯的我,哧哧地掩嘴笑了,打趣地跟我說:“這么節省啊!呷水泡飯小心得胃病哩!”我嘴里正鼓鼓囊囊著,尷尬地邀請你進屋坐一會兒。
當我們聊起各自對未來的打算,我漸漸地變得有些口若懸河,如同一個正面對士兵侃侃而談的將軍……你饒有興致地淺笑著傾聽,偶爾抬起一張被爐火映得紅撲撲的臉蛋,好似春天里綻放在家鄉山岡上的映山紅,滿臉欽佩地對我說:“你講得真好!一定會考上自己心儀的大學,那時,你還記得我嗎?”我未置可否地含糊著岔開了話題,你明亮的眸子頓時黯淡下去,低頭擺弄著手里的那串鑰匙扣,將上面墜著的一只美麗的塑料金魚的嘴巴捏得一張一翕……
第二天清晨,饑腸轆轆的我隨手掩上了房門,像一只困在籠里的鳥,四處張望還沒有放晴的天空。接著,我沿著教師宿舍的天井,兜了一圈回來,準備回屋拿自己藏在箱子里的伙食費,去校門口的你家小賣部再碰碰運氣。我推開了虛掩的房門,卻猛地一下子愣住了,只見緊靠窗戶的書桌上,靜靜地擺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我打開塑料袋一看,上面放著一張便箋,壓著一沓鈔票,下面堆著一些雞蛋。我拿起便箋一看,幾行娟秀的字跡頓時映入我的眼簾:林丹,這八元七角錢是父母平時給我的積蓄,十二個雞蛋是我從家里拿的,離高考還有一段時間,自己一定要記得好好吃飯,祝你明年實現自己心中的理想!同學紅飛。我緊緊地攥著那一疊零零散散的鈔票,久久地摩挲著那一個個圓潤光滑的雞蛋,仿佛要從中踅摸出你的細心、關愛與友情來……
人生的第二次高考很快在我急促的筆尖下悄然滑過。遺憾的是,我既沒有跨過長江,也沒有越過黃河,兩者只能出現在我惆悵的夢里,浮浮落落。無奈之下,我腳步沉重地走進了近在咫尺的資江邊上的一所師專,而你卻落榜自費走進了當地的一所衛校。我們還在同一個城市,你來過我學校幾次,我去過你學校幾回,漸漸地,我不去了,你也就不來了。再后來,我的身邊慢慢有了一個她,我們就如斷線的風箏,再也沒有了交集。隔三岔五,我會單方面收到你依然如故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卻只剩下了淡淡的“新年快樂”之類的問候,但明信片上的風景卻一成不變:一座幽靜的小院,一樹爬滿墻頭的哀怨的桂花。我的鼻頭不禁陣陣酸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冬天,那場大雪,那只塑料袋……
后來,我常想,在那段我人生最低潮、心情最灰暗的日子里,也許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只要她能借給我一點亮光就好。然而,你卻給了我一個太陽,照亮了我整個的世界。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