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爽爽,蔣 波
(湘潭大學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兩漢是我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奠基期,這期間有諸多制度創建,如酎金制度即創始于西漢。目前學界涉及漢代酎金、酎金制度的文章總體上還較少①直接討論酎金問題的文章較少,就我們視野所及,只有兩篇:一是焦克華的《漢代的“酎金”與“酎金案”》(《平頂山師專學報》2002年第S1期),文章重點論述了酎金案形成的原因,并指出酎金的實質是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剝削,是壓在勞動人民身上的一種“人頭稅”;二是鄧樂的《從酎金律看西漢法制思想的轉變》(《南昌教育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從法制的角度分析漢代的酎金制度,認為《酎金律》是漢朝統治者從“無為而治”的治國思想向以儒家思想為指導西漢法制思想變化的重要體現。間接涉及酎金問題的文章有:陳坤的《西漢法制與社會階層變遷》(西南政法大學2015博士論文)、呂紅梅《西漢時期同姓諸侯王犯罪》(《山西高等學校社會科學學報》2006年第10期)、韓秀麗《西漢王侯坐罪廢黜考》(《哈爾濱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李雨《西漢同姓王犯罪事件考察》(《哈爾濱學院學報》2017年第6期)等,它們涉及酎金、《酎金律》的起源、漢武帝利用其削弱諸侯實力、坐酎金的諸侯王犯罪類型、祭祀聘享是西漢列侯的義務之一等問題,但對于酎金制度在漢代的流變還欠完整敘述,有繼續討論的空間。,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那么,什么是“酎金”?酎金制度是如何產生的?聞名后世、漢武帝時期的“酎金案”發生的原因是什么?酎金制度又是怎樣衰亡的?筆者不揣淺陋,試對這些問題略作探微。
“酎”是我國古代的一種醇酒,用作宗廟祭祀,《漢書·景帝紀》顏師古注曰:“酎,三重釀,醇酒也,味厚,故以薦宗廟?!盵1]138祭祀天地、社稷、宗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便是飲酎。自春秋戰國至漢代,以酎助祭逐漸成為一種祭祀祖先神明的禮儀習慣,因為其不僅能表現出天子地位尊貴,也能反映出各諸侯王是否對天子臣服,因此為歷代君主所重視。在祭祀中需要“犧牲”和其他貢品,這些貢品或由“少府”準備,或由各地封邑食君所獻。至漢初,諸侯王、列侯所獻貢品逐漸被黃金代替,這些供祭祀用的黃金便被稱為“酎金”。漢文帝時頒布《酎金律》,以法律形式將以酎金助祭的儀式固定下來,酎金制度應運而生?!逗鬂h書》中有云:“酎金律,文帝所加,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酎酒。因令諸侯助祭貢金。”[2]3140接著,漢武帝對《酎金律》作了更加嚴苛的規定,據《后漢書·禮儀志》劉昭引《漢律·金布令》注:“皇帝齋宿,親帥群臣承祠宗廟,群臣宜分奉請。諸侯、列侯各以民口數,率千口奉金四兩,奇不滿千口至五百口亦四兩,皆會酎,少府受。又大鴻臚食邑九真、交阯、郁林、日南者,用犀角長九寸以上若瑇瑁甲一,郁林用象牙長三尺以上若翡翠各二十,準以當金。”[2]3140
由上可知:其一,諸侯王、列侯所獻酎金是由皇帝親受,少府則負責檢驗酎金的重量、成色等;其二,酎金數量標準為每千人或不足千人但滿五百者,需上繳黃金四兩;其三,部分地區可由其他物品替代黃金,如九真、交阯、日南、郁林等地可用犀牛角、瑇瑁、象牙、翡翠等物替代黃金。由此說明自漢代酎金制度施行后,并不是全部地區一律繳納黃金,而是根據當地具體的物產狀況而確定的。
另外,如果王侯所獻酎金數量不足或者成色不好,就要被削侯免爵。據《漢儀注》記載:“王子為侯,侯歲以戶口酎黃金諸于漢廟,皇帝臨受獻金以助祭。大祀日飲酎,飲酎受金。金少不如斤兩,色惡,王削縣,侯免國。”[3]1440讀此記載,我們不免要產生疑惑,即少府檢驗酎金“色惡”的標準是什么?酎金的重量尚可統一確定,即“奇不滿千口至五百口亦四兩”[2]3140,這是《漢律·金布令》明確規定的,但其成色卻是沒有具體規定。當然,這種在嚴苛的《酎金律》上出現的明顯缺陷,并不是人為刻意造成的,而是由當時社會生產力決定的。對酎金成色的判定,僅僅依靠皇帝和少府的經驗和眼力,因而具有很大的主觀隨意性,其結果難免有失偏頗。而古代對祭祀祖先神明等禮儀活動尤為重視,如果諸侯王、列侯所獻祭的黃金“金少、色惡”,則表示對祖先神明的極大不敬以及對皇帝的不忠誠。在以宗法制度為重的漢朝,坐酎金罪,法律后果十分嚴重。如果皇帝對某個王侯不滿,只需要稍微示意少府,在檢測其所獻黃金上做出“色惡”判斷,這樣即可名正言順地除去皇帝所認為的“障礙”,加大了皇帝權力的任意性和專斷性,進而達到削侯免爵的目的。漢武帝時期與酎金有關的案件,在某種程度上就利用了這一規定。
如前所言,以酎金獻祭作為國家重要的禮儀,目的是考察諸侯王及列侯對皇帝的忠心。但到了西漢中期,漢武帝為加強中央集權,利用酎金制度的缺陷,成功削弱了諸侯王勢力,取得了與設立時的初衷完全不同的實際效果。
有關酎金案,《漢書》有多處記載:“(元鼎五年)九月,列侯坐獻黃金酎祭宗廟不如法奪爵者百六人,丞相趙周下獄死。”[1]187“自去病死后,青長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歲,伉弟二人,陰安侯不疑、發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盵1]2489從以上兩則史料可以看出,自元鼎五年九月(前112年)起,漢武帝援引“王削縣,侯免爵”的《酎金律》,以列侯所獻酎金“不如法”為由,旋即罷免了106個列侯的爵位,制造了歷史上著名的“酎金案”。丞相趙周也因事先知道列侯所獻酎金“不如法”,失職而被下獄致死。此后酎金削侯愈演愈烈,連漢武帝最親信的大將軍衛青的兒子衛伉、衛不疑和衛登,也不能幸免,皆坐酎金失侯。元人馬端臨在其著作《文獻通考》中統計到終武帝朝坐酎金失侯的情況:“漢之所謂封建,本非有公天下之心,故其予之甚艱,而奪之每亟。至孝武之時,侯者雖眾,率是不旋踵而褫爵奪地。方其外事四夷,則上遵高帝非功不侯之制,于是以有功侯者七十五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六十八人,其能保者七人而已。及其外削諸侯,則采賈誼各受其祖之分地之說,于是以王子侯者一百七十五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一百一十三人,其能保者五十七人而已;外戚恩澤侯者九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六人,其能保者三人而已。”[4]2123
上述可知,終武帝一朝,有功侯、王子侯、外戚恩澤侯等被削爵的人數已達187人,占當時王侯總數量的72%。由此可見,經武帝修訂后的《酎金律》對列侯進獻酎金規定的嚴苛性以及王侯削爵的慘烈程度。這種情況在武帝之后亦有存在:“(漢宣帝前66年)地節四年,(襄隄侯圣)坐奉酎金斤(十)八兩少四兩,免?!盵1]475“(漢宣帝前54年)五鳳四年,(朝節侯侯固城)坐酎金少四兩免?!盵1]445清朝詩人龔自珍在《漢朝儒生行》中亦有“酎金失侯亦有命,人生那用多苦辛”的描述。
漢武帝削王侯爵位表面上是以“酎金”斤兩不足、成色差等為理由進行的,但深究其原因會發現,這是由漢武帝時諸侯王的政治、經濟勢力膨脹所造成的,而“金少、色惡”則只是其實現政治目的的一個借口。
政治上,漢武帝初年,“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朔京師”[1]2802。各諸侯王不僅國土面積廣闊,還掌握封地內的軍權,嚴重威脅著漢王朝的統治。為此,漢武帝采納主父偃的“推恩令”,使得這一時期王子侯的數量多達175人[4]2123,后又輔之以《左官律》《附益法》《阿黨法》等削弱諸侯勢力的措施。但漢武帝并未達到預期目的,諸侯在經濟和政治上仍具有一定實力,占有大量土地,且“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公家之急”[1]1162。如元鼎五年,南越反,“齊相卜式上書曰:‘臣聞主憂臣辱。南越反,臣愿父子與齊習船者往死之。’天子下詔曰:‘卜式雖躬耕牧,不以為利,有余輒助縣官之用。今天下不幸有急,而式奮愿父子死之,雖未戰,可謂義形于內。賜爵關內侯,金六十斤,田十頃?!几嫣煜?,天下莫應。列侯以百數,皆莫求從軍擊羌、越。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3]1439。可知在漢武帝實施《推恩令》《附益法》等措施后,并不能有效地控制諸侯,以至于在需要諸侯出兵平定南越叛亂時,竟無人響應。于是,《酎金律》就成為漢武帝打擊諸侯王眾多借口中一個有利的借口。漢武帝發動大規模的酎金奪爵案,與這些諸侯們“不佐公家之急”也是密切相關的。
經濟上,漢武帝初期,諸侯壟斷國內的賦稅,不上繳中央?!妒酚洝て綔蕰酚休d:“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焉,不領余天下之經費?!盵3]1418此外,封國內的屬民每年還要向諸侯王和列侯繳納定額的錢租?!胺庹呤匙舛?,歲率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盵3]3272各諸侯王在其封地經營多年,對其富庶程度,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形容道:“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盵3]3272由此可見,各諸侯國境內物產之豐富。又如封地面積較小的膠西王,府中財務數以萬計?!稘h書·景十三王傳》載,膠西王“端心慍,遂為無訾省。府庫壞漏,盡腐財物,以鉅萬計,終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賦”[1]2418。再如人口只有67萬,只轄有14個領縣的中山靖王劉勝,生時“為人樂酒好內,有子百二十余人”[1]2425,其死后墓葬中的隨葬品也是極其豐富。這些小的諸侯國,都積攢下如此之多的財富,更別說像江都、楚等大國??v然漢武帝采納主父偃的“推恩令”——眾建諸侯,此時這些王侯在軍事上已不再對朝廷構成威脅,但是他們仍然占有大量土地,在經濟上與中央爭利。朱紹侯先生推測,漢初封君在封國中有征收租稅賦役的全權,在漢朝加大對列侯的控制后,列侯仍享有半租半賦等經濟特權[5]。
此外,因漢武帝好大喜功,四處征伐、連年征戰,“兵連而不解,天下共其勞……千里負擔饋餉”[1]1157-1158,造成了當時府庫空虛、天下虛耗。加上當時自然災害不斷,歲比不登、用度不足,以至于出現“天子乃損膳,解乘輿駟,出御府禁藏以澹之”[1]1161-1162等漢廷經濟危機。漢武帝為了轉嫁這些經濟危機,以“酎金”斤兩不足、色惡為理由進行削爵,則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這些王侯被削去爵位后,王國的賦稅就歸入少府與大司農,成為國家的財政收入,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當時的經濟危機。
諸侯王憑借高貴的地位和巨額的財富驕縱侈靡,無視法令制度,為所欲為,使漢武帝意識到抑制并削弱諸侯王勢力刻不容緩。因此,漢武帝利用酎金制度的缺陷,借機削弱諸侯王勢力,一改諸侯王“不聽天子詔”、與中央政府相抗衡的局面。雖然漢武帝的這些措施極大地加強了中央集權,但與此同時,酎金制度也隨著諸侯王勢力的弱化而走向衰亡。
酎金案之后的西漢中后期,有關史籍中或多或少還有祭祀活動中皇帝令王侯飲酎獻金的記載,然而東漢及以后有關“酎金”的記載則少之又少,酎金制度也逐漸淡出歷史舞臺,這種變化跟黃金的減少與諸侯實力的衰微有關。
一是東漢黃金的減少。西漢時黃金儲量多,至東漢后黃金逐漸減少,同時關于“酎金”的記載也甚少。因此,黃金儲量的減少與酎金制度的衰亡有直接的關系。
關于西漢黃金的情況,清人趙翼在其著作《廿二史札記·漢多黃金》中有具體描述:“漢高祖以四萬斤與陳平,使為楚反間,不問其出入……莽末年,省中黃金,萬斤者為一匱,尚有六十匱,黃門鉤盾尚方,處處各有數匱。”[6]蕭清也指出:“西漢時期黃金的盛行,是我國戰國以來的幾百年間黃金不斷積累與集中的結果;而王莽死時庫藏的黃金達70萬斤,則是我國古代黃金積累的最高峰。”[7]足見西漢黃金之盛況,是其后眾多王朝所不能比擬的。西漢統治階級通過嚴苛的《酎金律》,使黃金大量集中并流通于上層統治階級手中,以供他們享用。而到了東漢以后,黃金則逐漸變少。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一《黃金》、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漢多黃金》等文獻中,都有對東漢及以后王朝,黃金較西漢少的論述。關于東漢之后黃金減少的原因,學術界莫衷一是,有認為是黃金用作鑄造佛像造成的,有認為是外貿流失造成的,也有認為是由于漢末的社會動亂造成的。但無論是什么原因,自東漢以后黃金少于西漢是既成事實。而黃金的減少直接影響了上層統治階級的生活,尤其影響了封建統治階級非常重視的祭祀活動,導致祭祀用的酎金大量減少,因此,這一時期及以后的史書中關于“酎金”的記載逐漸減少,以酎金獻祭的制度也逐漸淡出歷史舞臺。
二是與諸侯實力的衰微有關。漢武帝在實行了一系列打壓諸侯的政治、經濟措施后,諸侯王“不聽天子詔”的局面得到了很大改善。他們或者被削侯奪爵失去了獻金資格,或者被限制了政治經濟活動減弱了獻金能力,諸侯王實力的這種變化是酎金制度衰亡的又一原因。
漢武帝實行“推恩令”后,造成了諸王“支庶畢侯”,列侯的數量漸多,而食封漸少,終致列侯勢力大衰,以至于“其后諸侯貧者或乘牛車”[3]2104。《史記》對這一現象亦有記載:“諸侯稍微,大國不過十余城,小侯不過數十里,上足以奉貢職,下足以供養祭祀,以蕃輔京師。而漢郡八九十,形錯諸侯間,犬牙相臨,秉其厄塞地利,強本干,弱枝葉之勢也。”[3]803此后,漢武帝又以武裝謀反、祝詛、淫僻、坐非子免等罪名削侯奪爵,致使當時王侯數量驟然減少。這些被削去爵位的王侯“不宜得奉宗廟朝聘之禮”,即失去了參加宗廟助祭的資格,也就意味著沒有繳納酎金的資格。從經濟上看,漢武帝實行新經濟政策后,把鑄錢的權力收歸中央,鹽鐵實行官營。地方侯國失去鑄錢的權力之后,經濟實力日漸衰落。鹽鐵官營的政策也使部分原本依靠煮鹽冶鐵而獲利的列侯,失去了重要財政來源,這加劇了列侯經濟實力的衰落。諸侯失去一系列經濟特權后,其貢獻黃金的能力大大減弱,進而嚴重影響到酎金制度的發展。
經過漢武帝削侯奪爵,諸侯數量大為減少,具備獻金資格的諸侯也已為數不多,加之鹽鐵官營等政策使諸侯們失去了很多經濟特權,進一步減弱了他們的獻金能力。
酎金制度無疑是漢代的一項頗具特色的制度,其實施的初衷是為了保證皇帝與諸侯王之間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但隨著西漢中期諸侯王勢力逐漸膨脹,以至于威脅到了中央,漢武帝為穩定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局面,鞏固統治,利用酎金制度采取了相應措施。經過漢武帝削侯奪爵,諸侯王實力衰微,其獻金能力也大大減弱。隨著東漢及以后黃金大量減少,直接導致用于祭祀的酎金減少。此外,隨著漢末農民起義頻發,社會動蕩,諸侯王忙于自我安全保障,無暇顧及宗廟祭祀等宗法禮儀。因此,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酎金制度逐漸衰微,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