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鵬
(中山大學資訊管理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2017年11月4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以下簡稱《公共圖書館法》),并確定于2018年1月1日正式施行。盡管從名稱上看,《公共圖書館法》只是一個針對公共圖書館的專門性法律,但一般來講,“公共圖書館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圖書館體系中都是處于最重要的地位,因為它最集中地和典型地體現了現代圖書館的特征”[1],因此,這一文本也在實際上成為了圖書館領域的“基本法”,它的發布不僅是中國圖書館事業的分水嶺,也將成為世界近現代圖書館發展過程中的關鍵節點之一。
在《公共圖書館法》通過后到施行初期,可以預見,將有一系列相關論著圍繞這一法律文件進行釋讀、或闡述其對我國圖書館建設與文化事業發展的影響,本文所秉持出發點亦與此相似。但頗有不同的是,筆者試圖采納一種偏向歷史性的方法展開分析,嘗試從更為宏觀的世界圖書館學視角和圖書館理論視角論述其價值。
本文強調的核心觀點之一是,我們不應當簡單地將《公共圖書館法》視為一個引導和規范我國公共圖書館發展的法律文件,更要注意到,它是中國最近20余年來圖書館領域改革的總結性文本。所謂“總結性”,一方面意味著這份文本的語言是凝練的、其隱喻卻是豐富的,必須同時觀照近年來我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甚至更高層面的改革進程,才能真正發掘其內在;另一方面也表明,在未來較長一段時期之內,它將在我國圖書館法治環境中處于一個相對中心的位置——橫向上勾連相關部門的法律法規,縱向上對接地方的條例規范——由它入手,能夠清晰地把握當前我國圖書館法律保障體系的整體情況。《公共圖書館法》集中體現了中國探索公共圖書館建設的成就,并在理論層面宣告一種獨具特色的“中國圖書館路徑”已然初步成型。這一路徑的成型,意味著中國有望在未來一段時期內,為世界、尤其是發展中國家或欠發達地區建設圖書館事業提供有力的借鑒模板與指導思想。
在本文的行文邏輯上,筆者首先指出,當前在世界各國圖書館法律法規中占據主導位置的理論框架是“美國圖書館模式”,進而闡述“美國圖書館模式”的內涵及其在本土化過程中的不足之處;緊接著,以《公共圖書館法》這一總結性文本為中心,嘗試初步提煉“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基本內涵與主要特征,闡述它如何在借鑒“美國圖書館模式”的基礎上,解決“發展中國家怎樣建設圖書館體系”的問題;最后,文章簡要論述了《公共圖書館法》推出后,我國圖書館界與圖書館學需要關注的重要議題。
圖書館法與圖書館理論、觀念有著密切的關聯,認識一個圖書館法律文本,關鍵是發掘其背后的理論框架與觀念內涵,正如李國新教授所指出的,“現代圖書館觀念,是現代圖書館專門法的‘理論平臺’。所謂圖書館專門立法,實際上是以法律的力量和權威來引導整個社會確立現代圖書館觀念,實現現代圖書館觀念的法律制度化”[2]。
盡管與圖書館相關的基礎理論沉淀頗為可觀,但在近現代圖書館發展與各國圖書館法律法規體系中處于核心地位、為此兩者提供基本框架的,主要仍是成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圖書館模式”(American Library Model)。某種程度上,“美國圖書館模式”已然近乎或等同于“現代圖書館模式”,它主要解決了“什么是現代圖書館”的問題。
盡管所謂“美國圖書館模式”幾乎從來沒有被明確界定過,但一般來講,它被認為主要包含3個特征:“由政府維持”“由稅金支持”和“向所有人開放”[3]。在筆者看來,這3個特征借由2個關鍵詞即可概括,即“公共”與“公開”:它強調圖書館應當是一種公共性質的事業,需由公共資金維持、由公共力量來管理,也因此,應當面向所有的民眾;除了理念之外,“美國圖書館模式”還包含將這些理念付諸實踐的方法與工具。
有趣的是,這一模式中的理念、方法或工具,大部分并不來自美國的獨創。謝拉就指出,歐洲對美國圖書館事業有直接和間接的雙重影響,從直接影響的層面來講,某種程度上,“圖書俱樂部、社會圖書館和流通館藏全部都來自‘歐洲模式’(European models)……”[4]。蘇格蘭圖書館協會會長、愛丁堡公共圖書館館長Ernest A.Savage在1941年為John Thornton所寫的《圖書館學編年史:圖書館與藏書史引介》作序時,做出了更為詳細的論述,他點出,“美國圖書館模式”中的許多元素早已有之:
“開架(the open shelf)是(各類想法中)最古老的主意。圖書分類是一個中世紀、甚或古代的技術方法;圖書編目……在1 5世紀即已存在……我一度以為閱讀清單(reading list)和合作編目(co-operative cataloguing)是新的創舉,但后來還是發現灰袍僧們(Grey Friars)①在13世紀就已經用過這兩種方法了……”[5]
再進一步地,“公共圖書館”的想法最早源起于歐洲,其充分的詮釋則要歸功于19世紀中期英國公共圖書館的立法;主題標引可能源于牛津大學圖書館;鐵書架是法國的產物……美國圖書館界的貢獻在于,他們最早將這些元素較為完美、和諧地統一為一種模式,并使這一模式真正地發揮效用。
“美國圖書館模式”初步成型于1876年。這一年,相繼發生了美國圖書館協會成立、《圖書館雜志》創辦、《公共圖書館在美國》(Public librar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這一關鍵文本的發布以及杜威開辦圖書館公司(Library Bureau)等諸多事件。其后,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圖書館模式”繼續完善和發展,并在全世界范圍內傳播,僅在20世紀上半葉,這一模式就已經深刻影響了英國、法國、德國、北歐、拉丁美洲、日本、中國乃至于東南亞各地的圖書館事業。在傳播過程中,盡管“模式”中的技術板塊不斷更新,但其核心內涵即“公共”與“公開”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當然,對這些概念的解讀卻是時有更迭,筆者將有另文說明)。
“美國圖書館模式”為各國發展圖書館提供了一個大致的方向,明確了現代化圖書館的責任主體、資金來源、服務范疇與服務理念。之所以說這一模式是現代化的,是因為它異于私人運營、服務特定社群、往往還收取一定費用的社會圖書館(Social Library)模式,更不同于純粹的私人書藏。20世紀以來,世界各個國家或地區依據自身情況構建起特征有別、氣質不同的圖書館體系,但大多仍以“美國圖書館模式”中的理想模型為參照,如《公共圖書館法》第二條對公共圖書館的定義,便體現了對該模式的繼承,“本法所稱公共圖書館,是指向社會公眾免費開放,收集、整理、保存文獻信息并提供查詢、借閱及相關服務,開展社會教育的公共文化設施”。可以說,“公共”“公開”等理念已然成為世界圖書館領域的“共同價值”。
“美國圖書館模式”解決了“什么樣的圖書館是現代圖書館”的問題,卻并沒有完整回答“現代圖書館應當如何建立”的問題。盡管公共、公開的圖書館理念早在1876年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經成型,但與我們所想象不同的是,公共圖書館并未因此成為一把燎原大火,把智慧的火花瞬息間灑滿美利堅大地;恰恰相反,在19世紀的最后25年,與公共圖書館呈某種“對立狀態”的社會圖書館反而進入其巔峰時期,以至于圖書館史學者Haynes McMullen用“非常緩慢”來形容從社會圖書館過渡到公共圖書館的整體過程[6]。倘若不是以“圖書館恩主”卡耐基為代表的慈善資金作為一個意外變量,以“天降神兵”的姿態進入公共圖書館領域,那么,美國現代公共圖書館體系的真正建立還要往后延遲不少年月。
私人資本與政府力量的密切結合,甚至私人資本在某種程度上占據主導權的圖書館建設路徑,是美國早年建立起覆蓋全國的現代公共圖書館體系的主要形式。但這一路徑并不一定適用于其他國家。事實上,在民國時期,中國也曾有意或無意地走上這條道路,如洛克菲勒基金會就介入過中國的圖書館事業,又有著名企業家如簡照南等也曾著力資助圖書館,但當時的社會環境并不穩定,中國的民間資金儲量遠不及已是世界經濟翹首的美國,公益事業的制度建設和生長土壤也不充分,更不必說,社會資金進入圖書館領域,需要一定的偶然性。近年來,我國鼓勵社會力量參與圖書館建設,《公共圖書館法》第四條規定,“國家鼓勵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自籌資金設立公共圖書館。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應當積極調動社會力量參與公共圖書館建設,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給予政策扶持”,但社會力量目前仍然是我國建設公共圖書館體系的輔助手段。
數十年來,美國圖書館與圖書館學持續高速發展,直至當前,美國仍是世界各國學習圖書館理念、技術與方法的主要對象。但對于如何解決其他國家建立現代圖書館體系的問題,一直缺乏足夠的理論動機和實踐空間。
除此之外,“美國圖書館模式”作為秉持西方中心觀的概念產物,其暗含的價值觀,也常常遭受批判——這些批判的聲音,有一部分源于歐美學者的自我后現代解構,但更多的異議來自“帝國的底層”。20世紀中后期,隨著世界范圍內殖民體系的瓦解,東南亞國家就曾以“赤腳圖書館員”(Barefoot Librarian)的理路來反抗“美國圖書館模式”,盡管所謂的“赤腳圖書館員”理念并不系統,但以其為代表,具有本土性、民族性的圖書館思想在東南亞地區的圖書館員社群甚至非洲的圖書館學者中引發了強烈的反響[7]。
在這種情況下,盡管世界各國都十分重視對“美國圖書館模式”的應用,但仍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或不適用的情景,需要不同國家在其基礎上進一步自行探索與創造。“中國圖書館路徑”便是在這一前提之下形成的,是許多“探索與創造”之一,但由于中國本身的體量及其世界影響力,這一路徑有望成為最重要的“之一”。
上文花費了一定篇幅對“美國圖書館模式”進行回溯和介紹,其原因在于,如果不能理解“美國圖書館模式”的價值與問題,便無法真正理解筆者所提出的“中國圖書館路徑”及其價值。
通過對以《公共圖書館法》為中心的法律法規文本的解讀,筆者試圖用“中國圖書館路徑”一詞,來描述中國政府、圖書館業界和學界對“美國圖書館模式”的突破。如果說,“美國圖書館模式”解決的是現代圖書館的定義問題;那么,“中國圖書館路徑”所解決的,便是“如何建立現代圖書館”的問題,尤其是如何在相對滯后、發展不平衡的國家或地區,以一種系統化的思路迅速推進現代圖書館事業的問題。需要明確點出、以免誤解的是,“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形成,所指的更多是一種思想層面的成熟與法律文本層面的成型,切莫將立法初衷與施法效果混淆。
筆者將“中國圖書館路徑”的核心關鍵詞初步總結為:“制度保障”“實踐探索”與“文化認同”。那么,圍繞這3個關鍵詞,中國如何回答建立現代公共圖書館體系的問題呢?
首先,“制度保障”指在動因層面,中國將公共圖書館事業視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一環,把圖書館事業與政府職能改革、民族復興大業、社會主要矛盾等宏大命題深度綁定,因此,國家和政府十分重視為圖書館事業的發展提供經費、人力等全面的制度保障;其次,“實踐探索”指在方法層面,中國采納實踐的探索機制,“摸著石頭過河”,通過有限度實驗、擴大推廣這一基本路徑實現圖書館事業的迅速發展,并在形成多個模式可供借鑒的前提下,強調不同地域應“因地制宜”;最后,“文化認同”強調在思想和功能層面,關注圖書館對本土文化認同與本土價值觀的構建,強調圖書館服務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體系與中華民族文化傳承的基本定位。
政府對圖書館事業的全面制度保障是“中國圖書館路徑”最為重要的內涵,也是圖書館事業在過去和未來一段時期得以迅速發展的核心動因。在《公共圖書館法》的文本中,有多處條文體現了政府對圖書館發展的徹底保障:在經費來源上,《公共圖書館法》的第四條強調:“加大對政府設立的公共圖書館的投入,將所需經費列入本級政府預算,并及時、足額撥付”;在場地的保障上,除了強調圖書館建設與城鄉規劃、土地利用規劃結合,第五十條又提及“將設施設備場地用于與公共圖書館服務無關的商業經營活動”;在工作人員的保障上,第十九條強調“政府設立的公共圖書館館長應當具備相應的文化水平、專業知識和組織管理能力。公共圖書館應當根據其功能、館藏規模、館舍面積、服務范圍及服務人口等因素配備相應的工作人員”;對于保障力度的考核上,第四十七條強調“國務院文化主管部門和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文化主管部門應當制定公共圖書館服務規范,對公共圖書館的服務質量和水平進行考核”,并且在這一過程中要考慮受保障主體即“社會公眾”的參與,等等。在對圖書館的保障之外,《公共圖書館法》還關注對用戶圖書館權利的保障,如第二條以“免費開放……的公共文化設施”對公共圖書館進行定性,第三十三條從正面論述公共圖書館應當免費提供文獻信息查詢等一系列服務,第五十條從反面多個角度強調“公共圖書館及其工作人員對應當免費提供的服務收費或者變相收費的,由價格主管部門依照前款規定給予處罰”。
當筆者提出“全面的制度保障”是“中國圖書館路徑”的重要內涵時,并不否認其他國家或地區、尤其是英美等國政府,同樣深度介入了公共圖書館的資源供給與發展規劃之中。但需要注意的是,很少有國家能夠將圖書館建設與國家發展、民族復興深入地聯系在一起,把公共圖書館事業視為解決國家主要矛盾的重要手段之一 —— 而在我國,圖書館建設是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一環,是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矛盾”這一頂層問題的關鍵內容。進一步地,從歷史的角度橫向對比,英美國家政府在建設公共圖書館事業發展的早期,更多時候屬于相對放任自流的姿態;而中國政府卻在圖書館建設的“啟動過程”中一直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這可能與中國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決策過程有著密切的關系。
簡言之,在當前《公共圖書館法》中,我國政府堅持公共圖書館事業的發展要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第四條),從法律文本的層面明確了政府應當為圖書館事業提供全面、深入的制度保障的基本理念。
德國學者Sebastian Heilmann用“反復試驗,不斷學習,持續調整”來總結中國改革開放的政策制定,恰如其分。他強調,“在應對政策制定過程的不確定性上,中國提供了一個全面而有益的范例,西方社會學家和政治家可以從它在經濟體制和政策改革方面與眾不同的試驗性做法中得到借鑒。”[8]“中國圖書館路徑”的第二個關鍵內涵,即“實踐探索的機制”,便是“反復試驗,不斷學習,持續調整”這一中國特色政策制定過程在圖書館領域的投影。
熟悉公共文化服務領域的研究者,很輕易便能指出,中國公共圖書館事業的發展歷程,某種程度上就是對現有體制框架進行“嘗試性”和“實驗性”突破的過程:一方面,在圖書館體系改革過程中,最重要的改革工作,即總分館制建立,就是“實驗”和“突破”出來的,深圳、佛山、嘉興、東莞、廣州等諸多模式不同、特征各異的總分館制度,以及當前各地仍在持續推進的“示范區”項目,都是實踐探索機制留下的足跡 ;另一方面,圖書館立法中“先地方、后國家”的特色,也體現出我國政府在發展圖書館事業的立法過程中,同樣秉承了改革開放以來“摸著石頭過河”、步步推進的探索性思路。
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下,重新觀察《公共圖書館法》會發現該文本中兩處出現“因地制宜”,分別是第十三條和第三十一條 :“……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應當根據本行政區域內人口數量、人口分布、環境和交通條件等因素,因地制宜確定公共圖書館的數量、規模、結構和分布,加強固定館舍和流動服務設施、自助服務設施建設”。(第十三條)“縣級人民政府應當因地制宜建立符合當地特點的以縣級公共圖書館為總館,鄉鎮(街道)綜合文化站、村(社區)圖書室等為分館或者基層服務點的總分館制……”(第三十一條)
可以發現,第一,以上的“因地制宜”(尤其是第二個)絕不是隨意“制宜”。“因地制宜”并非一個空泛的名詞,中央已經在各地進行了多年的嘗試,提供了許多值得借鑒的圖書館發展模式,它們是各地方“反復試驗”的重要成果,“因地制宜”即可參照、借鑒這些相應模式——這也是為什么筆者在本文開篇處就強調,《公共圖書館法》是所謂的“總結性文本”,必須將它放在中國經年的圖書館事業的發展歷程中來觀察,才能解得真味;第二,明確地將“總分館制”寫入第三十一條,這正是對中國圖書館人多年來進行實踐探索與突破的重要肯定。
“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在推進圖書館建設的過程中,關注圖書館塑造民眾本土文化認同感、實現民族文化傳承的功能,這在各國現有的圖書館法律法規體系中并不多見。
《公共圖書館法》明確指出公共圖書館在發揚中華傳統優秀文化、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中的作用與具體職責,如第一條即點明其立法目的包括:“……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增強文化自信,促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發展……”;第三條:“公共圖書館應當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堅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繼承革命文化,發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第七條又涉及革命文化、民族文化的實體依托“革命老區”“民族地區”,明確“國家扶持革命老區、民族地區、邊疆地區和貧困地區公共圖書館事業的發展”;第四十一條提出具體的手段與方法,“政府設立的公共圖書館應當加強館內古籍的保護,根據自身條件采用數字化、影印或者縮微技術等推進古籍的整理、出版和研究利用,并通過巡回展覽、公益性講座、善本再造、創意產品開發等方式,加強古籍宣傳,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公共圖書館法》將圖書館塑造文化認同的功能寫入法律文本,具有頗為特殊的意義。這一方面意味著國家對圖書館的價值認知已經進入文化塑造層面,圖書館將會在文化自信的構建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對過去數十年全世界范圍內趨向線性發展觀的“現代化話語”的一種反抗,對于發展中國家強化其文化認同、民族認同與構建本土話語體系,是一個重要的實踐啟示。
以上關于“中國圖書館路徑”的提法是十分粗糙的。但這一提法絕非心血來潮,某種程度上,筆者試圖將本文視為近年來個人在圖書館學基礎理論探索方面的一個總結和新的起點,也是對之前一系列極為不成熟的基礎研究[9-11]的集中批判和自我反省:基礎理論的研究(尤其圖書館史的研究)要來自于實踐,且必然要具備回到實踐的可能性——“中國圖書館路徑”這一名詞的生命力,即在于此。
在筆者看來,“制度保障”“實踐探索”與“文化認同”的經驗,絕不僅僅適用于中國語境。正如中國的改革開放成為諸多發展中國家的思想資源,“中國圖書館路徑”也有其更為寬闊的適用性。以“文化認同”為例,傳統上以“西方”和“現代”為中心的思想和文化價值觀體系已經開始崩塌,民族化與本土化的聲音正在崛起,“文化認同”便是圖書館領域對這一趨向的回應,這對非洲與部分東南亞國家是具有明顯啟發價值的。
“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存在和價值無需質疑,但“制度保障”等3方面的總結是否到位,則需要商榷;“中國圖書館路徑”是否真的能夠“走出去”,《公共圖書館法》會遭遇怎樣的挑戰,未來這一路徑還將發生怎樣的變化……這些也都是值得學界、業界高度關注的課題。
本文的核心觀點是,《公共圖書館法》作為一個具有豐富象征含義的法律文本,是中國公共圖書館發展史上的分水嶺,它的出臺,標志著“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初步成型,在思想體系已經相對成熟的情況下,中國圖書館事業將進入全速發展期。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圖書館路徑”將有望成為繼“美國圖書館模式”之后,另一個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一定借鑒和影響的理論框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圖書館體系建設就趨于完善,更不代表圖書館人的工作將要進入循規蹈矩的階段。
從事業實踐的角度來講,“中國圖書館路徑”的初步成型代表一種思想上和理論上的相對成熟。正如“美國圖書館模式”在19世紀末初步形成的時候,其公共圖書館還處于萌芽階段,我國圖書館事業的發展中也仍充滿“不平衡不充分”的現象,繼立法完成之后,普法與執法將成為下一個關鍵議題。
從理論研究與學科發展的角度來講,《公共圖書館法》的推出,正是圖書館人重新反思圖書館學價值與學科定位的關鍵契機。例如,《公共圖書館法》的文本多處強調中國特色與中國情況,強力回應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主要矛盾,但要在文化領域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要解決“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以我國遼闊的疆域與驚人的人口基數看來,必然需要大量的圖書館學人才。在這種情況下,當下日漸“去圖書館化”而越漸熱衷“數據”與“信息”的圖書情報與檔案管理學科要如何輸出符合國家文化需要的圖書館事業人才?這是一個值得讓人慎思和憂心的問題。
注 釋:
①方濟會的修道士。
[1]李國新.日本圖書館法律體系研究[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13.
[2]李國新.論圖書館的法治環境[J].中國圖書館學報,2000(3):25-29.
[3]Martin L A. Enrichment: A History of the Public Library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Lanham, Maryland &Oxford: the Scarecrow Press,Inc,1998:X.
[4]Shera J H. Foundation of the Public Library: The Origins of the Public Library Movement in New England 1629-1855[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9:243.
[5]Thornton J L. The Chronology of Librarianship: 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Libraries and Book-Collecting[M].London:Grafton & Co., 1941:IX-X.
[6]McMullen H. The Very Slow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Social Library[J]. The Library Quarterly: Information, Community,Policy,1985,55(2): 207-225.
[7]Amadi A O . African Libraries: Western Tradition and Colonial Brainwashing[M].Metuchen,N.J.&London: The Sarecrow Press,Inc.,1981:203-226.
[8]Sebastian Heilmann, 石 磊. 中國異乎常規的政策制定過程:不確定情況下反復試驗[J]. 開放時代,2009(7):41-48,26.
[9]肖 鵬. 從“民主的基石”到“信息民主的基石”——基本民主概念的闡釋與公共圖書館在信息民主生活中的職能[J]. 圖書館,2012(4):16-19.
[10]肖 鵬. 私有領域與公有領域的角力:著作權擴張與圖書館立法[J]. 圖書館雜志,2012,31(2):11-15.
[11]肖 鵬. 清末民初的圖書館、博物館與中西方公共文化機構構建模式的比較研究——從“參考館”的誤讀談起[J]. 圖書館論壇,2014,34(7):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