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岸 峰
(香港大學 人文學院,中國 香港 999077)
公元1644年的“甲申之變”,應為西晉的“永嘉之亂”與北宋的“靖康之難”之后的最大變局。晉室東遷與宋室南渡,均各自偏安100多年,而“甲申之變”后初期,明室雖有弘光政權及其他南明小政權的苦苦支撐,然卻全不堪一擊,便即傾覆,由此中國淪陷近三百年(1644—1911年)。此誠為天崩地裂之年代,舉國悲慟,千古同哀。吳梅村這樣描述“甲申之變”后不久之世態:
自鼎革以來,八年于茲矣。天下靡然,皆以陰謀秘策,長槍大刀,足以適于世達于用,而鄙先儒之言為迂闊。[1]下冊,1220
世人紛紛以陰謀、秘策及長槍大刀獲取利益,斯文掃地,道盡了世態之兇險艱危。吳梅村在“甲申之變”期間所記載關于他自身避亂以及社會各階層所面對的艱難困厄,在正史之外,別有記載,正是以史官之職,復補史之闕。
“甲申之變”突如其來,兵荒馬亂,社會動蕩。其時,吳梅村適值辭官在家,遂急忙攜家人避難于礬清湖,投奔遠房本家吳青房。在受到熱情接待之余,吳梅村發現此地仿如桃花源,竟萌生“卜筑買田,耦耕終老”“定計浮扁舟,于焉得終老”[1]上冊,7的想法,打算在此隱居。吳梅村在此品嘗濁酒、野菜,欣賞江村風貌,悠閑自得。此際正當亡國之亂,天下皆處于恐慌之中,然而清兵攻至金陵或深入吳梅村所處之地并不多[1]上冊,228。吳梅村及其家人雖有驚無險,然而詩中已有“婦人充作軍俘”之慘況[1]上冊,228,可見大亂將近。吳梅村于《避亂六首》曰:“歸去已亂離,始憂天地小”[1]上冊,7、“干戈猶未作,已自出門難”[1]上冊,8、“驟得江頭信,龍關已不守”[1]上冊,8。雖在避亂,但亦探知最新戰況,“有心高酒價,無計掩漁扉”“兵戈千里近,隱遯十年遲”[1]上冊,9。戰亂之際,“酒價”自然高漲,但吳梅村的心情仍未見亂,至少他亦寫了不少江村美景、村夫憨態及酒食之美。及至《避亂六首》其五則語調突變:“可惜兩河士,技擊無人戰。孤篷鐵笛聲,聞之淚流霰。”[1]上冊,9在此,吳梅村憐惜兩河的抗清志士,靳榮藩評曰:“家國身世,長歌慟哭,兼有之矣。”[1]上冊,9《避亂六首》其六曰:
使氣撾市翁,怒色殊無聊。
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
官軍昔催租,下令嚴秋毫。
盡道征夫苦,不惜耕人勞。[1]上冊,10
此處所描寫的是有些拉雜成軍的抗清隊伍趁火打劫,既無法抗擊清兵,卻又禍害百姓,擾亂治安。因此,老百姓要避的就不止是清兵,還有些地痞流氓。及后歸家,吳梅村在《和王太常西田雜興八首》其五、其七曰:“亂后歸來桑柘稀,牽船補屋就柴扉”“今日亂離牢落甚,秋風禾黍淚沾衣”[1]上冊,140,141。由此可見,亂世劫火對百姓家園所造成的重大影響。在動亂之際,吳梅村最深的感慨莫過于:“麻鞋習奔走,淪落成愚賤。”[1]上冊,9在兵荒馬亂的江村,滿腹經綸的榜眼、翰林如吳梅村,又與村夫、野老有何區別?
此外,吳梅村的座師李明睿,在“甲申之變”期間不幸落入李自成拷掠之列,幸得脫南歸:
李翰林明睿天啟壬戌,南昌人。當闖逆入都,曾被夾,后仕北為禮部左侍郎。……與同志阮大鋮等酬飲城外數日,竟不入覲,識者非之。[2]131
李明睿為人極富韜略,即吳梅村在《壽座師李太虛先生四首》其一及其三所推崇的“猶有壯心消未得”“杜陵豈少安危志”[1]上冊,414,415,奈何當初崇禎不聽其主張以內帑付軍餉,亦對其南遷之議議而不決,終致“甲申之變”。李明睿之識見,又豈是阮大鋮之流堪比*吳梅村在《座師李太虛先生壽序》中將李明睿凌駕于歐陽修之上,又曰:“吾師之為人,儻朗而曠遠,以視人世之危疑患難,實不足以動其心而損其意氣。”見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中冊,卷14,763頁。?抵南都而不入覲,即一眼覷定其必敗無疑,終于歸隱。在《座主李太虛師從燕都間道北歸,尋以南昌兵變避亂廣陵賦呈八首》中,有幾首值得回味,其一曰:“風雪間關道,江山故國天。還家蘇武節,浮海管寧船。”[1]上冊,114在此,以蘇武(子卿,公元前140—前60)與管寧(幼安,158—241)之節操比喻李明睿,再道及劫后重生的狀況。其五曰:“彭蠡初無雁,潯陽近有書”,“終難致李白,臥病在匡廬”[1]上冊,115。吳梅村常以大才未展、壯志難酬而歸隱于廬山的李白的無奈,以喻其師。昔日彼此在政治上的熱忱,已成空幻,如今均衰老貧困。李明睿在京城被李自成攻陷之際,亦曾被拷掠并任偽官,吳梅村在《壽座師李太虛先生四首》其二及其三曰:“故國風塵驚晚歲”“兵戈十口出重圍”[1]上冊,414,415,說的就是李明睿在“甲申之變”中所受的苦難,如今歸還,已是萬幸,亦即他所說的“天涯憂國淚,豈為故鄉流”[1]上冊,124*從吳梅村在《閬園詩十首》中的描述可見,李明睿在亂后歸隱的生活,還是相當愜意自在的。。“同失路”“話艱辛”以及“憂國淚”,實在只有同在崇禎朝經歷過十多年的政治波劫與大廈傾覆的整個過程的這對壯志難酬的師生,方能體會個中三昧。
最直接備受“甲申之變”沖擊的便是明皇室。李自成率大順軍隊攻打北京之際,曾令太監杜勛(子猷,生卒年不詳)入城列出議和條件:
勛言李闖欲割封西北一帶,犒軍銀百萬,為朝廷內遏群寇,外制遼沈,但不奉詔入覲。[3]下冊,955
崇禎將此事交予首輔魏藻德(師令?—1644)決定,魏氏唯“默然曲躬撫首”,崇禎大怒,“推御座撲地”[3]955,遂又議而不決,終致大順軍攻城。崇禎于是召駙馬鞏永固(宏圖?—1644),要求對方帶領家丁護駕出逃[4]381。《甲申傳信錄》記載:
此策不成,及至三更,崇禎終打算突圍而出,吳梅村記載:
上聞變……易服帶佩刀,奪正陽門欲出,守者疑內變,返炮拒擊,前驅曰:“提督王老爺。”猶不信,亟告之曰大駕,乃止。[4]412-413
《流寇長編》亦記崇禎“持三眼銃”欲奪門而出,可惜“矢石內向,不得出”[3]下冊,959;[6]卷20,454。由以上數據可見,崇禎在“甲申之變”前夕走投無路,倉皇失措:
上知事不濟,亟回宮見皇后曰:“大事去矣!爾為天下母,宜死。”……上起入中宮,見周后已自經,拔劍撞其懸而轉之,知已絕,乃入壽寧宮。……時七萬中珰皆喧嘩走,宮人亦奔迸都市。[4]413
宮中大亂,不必大順軍登城,太監已開城門迎投降,吳梅村記載:
彼杜勛首惡,固在先降,人有謂王裕民名下太監王則堯開齊化門以納賊,即云流言訛偽,詎盡無其端哉![4]404*據說開門迎賊的太監名為“王相堯”。見戴笠、吳喬:《流寇長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出版,下冊,959-960頁。
而崇禎此際正在宮中屠殺后妃及公主,據計六奇記載,崇禎手刃后宮至“手軟”[6]下冊,454,可見崇禎的慌亂及宮中的慘況。其時,崇禎仍對諸皇子之逃難抱有希望,甚至在此際還教他們的應對禮儀,而卻又對后妃以及公主卻極為殘酷。周后領旨殉國,吳梅村詩曰:“國母摩笄刺,宮娥掩袂傷”“漢家伏后知同恨,止少當年一貴人”“明年鐵騎燒宮闕,君后蒼黃痛訣絕”[1]上冊,186,75,53。
崇禎又登皇極殿,親撞景陽鐘,欲集文武百官,無一至者。至此知道天命難違,以血書寫遺詔,縫于衣帶,在宦官王承恩的陪同下,披發覆面,自縊于煤山之紅閣(即萬歲山之壽皇亭)[6]下冊,454。《甲申傳信錄》記載崇禎死亡的時間*至于陪崇禎于煤山自縊者,除了王承恩外,亦有認為是別的內臣。詳見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下冊,卷21下,558頁。:
大明大行皇帝于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夜子時,龍馭上賓。[5]卷1,19;[6]下冊,454;[3]下冊,959
事實上,城上所懸城破的三白燈警號并非真實情況,計六奇指出:“三燈不待城破即俱懸起,是內應奸計也。”[6]下冊,669即是說,此乃北京城內的大順軍的間諜所為,崇禎之自縊乃為城破之三眼白燈所誤導,如當時拼死逃亡,尚有一線生機。吳梅村悼曰:“蒼鯨掣鎖電光紫,擊浪噓云食龍王。轆轤聲斷銀瓶墜,繞殿虹蜺美人死”“金床玉幾不得眠,一朝零落同秋草”[1]上冊,80,34,慘況盡見于斯。
皇朝傾覆,皇帝殉國,皇親國戚自難免遭受災劫。在《蕭史青門曲》中,吳梅村在此詩有限的篇幅之內描寫當年樂安公主、寧德公主及長平公主各自的榮耀與凄涼,從皇宮大內的婚禮與日常生活寫起而以陵墓斜暉結束,實乃從繁華寫至落寞。樂安公主嫁給“被服依然儒者風,讀書妙得公卿譽”“才如王濟”的鞏永固[1]上冊,74。因為樂安公主早逝,故此詩先敘及寧德公主“甲申之變”后的凄涼:
曾見天街羨璧人,今朝破帽迎風雪。
賣珠易米返柴門,貴主凄涼向誰說?[1]上冊,75
“鞏公”,指的就是樂安公主的駙馬鞏永固,在“甲申之變”時舉家自焚:
十九日,都城陷。時公主已薨,未葬,永固以黃繩縛子女五人系柩旁……舉劍自刎,闔室自焚死[6]下冊,553;[7]卷121,3677。
詩中的“劉郎”則為寧德公主之夫劉有福[7]卷121,3676,有論者認為劉有福可能在國難之后有不可問之事,故隱而不書,程穆衡在此評曰:“此詩真堪補史。”[8]455寧德公主茍活于人世,“改朔移朝”,昔日田產、府第皆被侵奪,昔日的天街璧人,淪為“破帽迎風雪”,甚至“賣珠易米”,如此刻畫,非常具體,入木三分。詩中又敘及長平公主:
苦憶先皇涕淚漣,長平嬌小最堪憐。
青萍血碧它生果,紫玉魂歸異代緣。
盡嘆周郎曾入選,俄驚秦女遽登仙。[1]上冊,75
吳梅村記載:
長平公主年十五,方哭,上曰:“汝何故生我家?”揮之以刃,殊左臂。又劍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年六歲矣。[4]413
《明史·公主傳》在吳梅村記載的基礎之上再補充:
越五日,長平主復蘇。大清順治二年上書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緇空王,稍申罔極。”詔不許,命顯復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錢車馬錫予有加。[7]卷121,3677-3678*有關長平公主的記載,另可參閱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下冊卷20,454-455頁。
吳梅村再以《思陵長公主挽詩》敘寫長平公主,又敘述了甲申之變之整個歷史環境以至于宮中慘變及長平公主被崇禎砍斷手臂的經典一幕:“元主甘從殉,君王入未央。抽刀凌左闔,申脰就干將。”[1]上冊,186-187至于太子朱慈烺(生卒年不詳)之出奔,吳梅村在此詩中亦曾提及:
割慈全國體,處變重宗潢。
冑子除華紱,家丞具急裝。
敕須離禁闥,手為換衣裳。
社稷仇宜報,君親語勿忘。
遇人端退讓,慎己舊行藏。[1]上冊,186
吳梅村又在作于順治三年春季的《永和宮詞》中提及永王:“窮泉相見痛倉黃,還向官家問永王。”[1]上冊,53在《臨淮老妓行》中又曰:“倉卒逢人問二王,武安妻子相持哭。”[1]上冊,286最終,太子與永、定二王均為李自成所執*各皇子的遭致可參閱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下冊卷20,458頁、465頁、496頁;卷23,669頁;《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卷3,117-118頁、181-184頁。,后不知所終。吳梅村在《行路難一十八首》其三則曰:“父為萬乘子黔首,不得耕種咸陽田。”[1]上冊,34此中所寫,便乃太子慈烺,至于其下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遂有后來弘光政權的“偽太子案”。
此外,大順軍入北京后執襄城伯李國禎(?—1644)之妻,“禠其底衣,抱之馬上淫樂,以為笑樂”[6]下冊,551。新樂侯劉文炳(淇筠?—1644)在城陷之際的遭遇亦十分悲慘:
擇一大井,驅男女子孫及其妹十六人,盡投于內。閉門,令余丁悉入樓,積薪縱火焚賜宅。火發,乃躍入烈焰中同死。祖母瀛國太夫人,即帝外祖母也,時年九十余,亦投井死。[6]下冊,552
如此場面,真可謂慘不忍睹,即吳梅村在《思陵長公主挽詩》中所概括的“壯麗成焦土,榛蕪拱白楊”[1]上冊,187。
金陵,乃明朝的陪都,吳梅村隱居之前曾任職國子監司業,在此他更曾與秦淮歌妓卞玉京有過一段凄絕動人的愛情故事[9]。其書寫“甲申之變”后流落江湖的歌伎、伶人作品,實乃時代悲歌的縮影。吳梅村在七言絕句組詩《贈寇白門六首》其一中曰:
南內無人吹洞簫,莫愁湖畔馬蹄驕。
殿前伐盡靈和柳,誰與蕭娘斗舞腰?[1]上冊,210
以“蕭娘”喻寇白門(寇湄,1624—?),寫的是弘光政權覆滅后,宮室苑囿所遭受的破壞,歌伎流散,清軍戰馬在禁地肆意踐踏,連殿前的柳樹亦砍伐一空,寇白門的曼妙身姿亦不再復見。其六曰:
舊宮門外落花飛,俠少同游并馬歸。
此地故人騶唱入,沉香火暖護朝衣。[1]上冊,212
寫的是自北京歸來的寇白門路過故宮廢墟,憶起故人保國公朱國弼(生卒年不詳)。組詩的基調既是感嘆寇白門的身世浮沉,亦是追懷故國之淪喪。
王時敏(贊虞,1592—1680)之南園與吳梅村所經營之“梅村”*關于“梅村”的書寫,可見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冊,卷5,132頁。,只約一里之遙。吳梅村某天散步經過南園,忽聽園中傳來琵琶之音,于其妙處撫掌稱好,王時敏得知而邀其入內,共聽琵琶名家白彧如(白秉志,慶夫,生卒年不詳)*白在湄其人的論述可參閱沙白著《詩詞中的白氏琵琶》,載《文史知識》,2003年第8期,91頁。之彈奏,由琵琶之牽引,而追憶禁中往事,以抒亡國之痛。吳梅村悲慟難抑,遂成《琵琶行并序》。此詩充滿歷史意識,從序中的“白生為予朗彈一曲,乃先帝十七年以來事”“河南寇亂,天顏常慘然不悅”[1]上冊,55-56,下及詩中的“偶因同坐話先皇,手把檀槽淚數行”“一人勞悴深宮里,賊騎西來趨易水”“龜年哽咽歌長恨,力士凄涼說上皇”[1]上冊,56,57。音調之描述為:“敘述亂離,豪嘈凄切”,且以急響、秦聲為主:“琵琶急響多秦聲”,間雜以聽者之悲慟。前十四句敘述的是明代琵琶高手康海(德涵,號對山,1475—1540)、王九思(敬夫,號渼陂,1468—1551)兩人所彈奏的琵琶及當時著名樂曲與樂工,自是對白彧如琵琶妙技之推崇。此中大量鋪陳白氏所彈奏樂曲之過程及其所呈現的不同音響效果,而實際乃將崇禎一朝的驚濤駭浪狀寫其中。先是胡沙萬里之聲勢懾人:
初撥鹍弦秋雨滴,刀劍相磨轂相擊。
驚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聲飛霹靂。
南山石裂黃河傾,馬蹄迸散車徒行。
鐵鳳銅盤柱摧塌,四條弦上煙塵生。[1]上冊,56
一連串比喻,“刀劍相磨”“馬蹄迸散”乃寫戰爭場面,以山裂河傾之態勢,震懾讀者。這八句詩既是對琵琶此際“猛以厲”[10]卷四上,466的開端的描寫,亦是比喻“河南寇亂”之始。中間八句寫空城夜哭:
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烏啄肉。
轆轤夜半轉咿啞,嗚咽無聲貴人哭。
碎佩叢鈴斷續風,冰泉凍壑瀉淙淙。
明珠瑟瑟拋殘盡,卻在輕攏慢捻中。[1]上冊,56
斜抹輕挑中一摘,漻栗颼飗憯肌骨。
銜枚鐵騎飲桑干,白草黃沙夜吹笛。
可憐風雪滿關山,烏鵲南飛行路難。
猿嘯鼯啼山鬼語,瞿塘千尺響鳴灘。[1]上冊,56
前六句寫的是以塞北桑干河為背境的戰場,而以西南巴蜀三峽之猿鳴與瞿塘峽之響灘以襯托塞北風雪關山之行軍艱難與恐怖的景象,這亦是《臨江參軍》中所描述的崇禎十一年(1639)作為宣大總督參軍的楊廷麟(伯祥?—1646)所見到的景象:“走馬桑干側。但見塵滅沒,不知風慘栗。四野多悲笳。”[1]上冊,3靳榮藩在此評曰:“此段所彈者,北都既破,南京旋覆,諸王遷播,都無一成,其聲散以哀。”[10]卷四上,466一闕琵琶,奏出一段興亡。此實乃吳梅村的難言之痛,無處可發,乃寓意于樂師,猶如白居易《琵琶行》之“同是天涯淪落人”,亦乃其“悲歌自己也”[10]卷四上,467。此詩之所以“仍命之曰《琵琶行》”,皆因從題材、篇幅、結構至藝術手法均仿白居易的《琵琶行》,實乃向白居易《琵琶行》致敬*相關論述可參閱竹村則行撰,朱則杰譯《吳偉業〈琵琶行〉與白居易〈琵琶行〉》,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56-60頁。。白居易的《琵琶行》乃歌女自述身世,吳梅村的《琵琶行》則是姚常侍述明宮舊事,敘及崇禎政權的傾覆。就技巧而言,白居易與吳梅村之作,各擅勝場。白居易的《琵琶行》乃由動至靜,滌靜心靈,再由靜至動,牽引主客同悲;而吳梅村的《琵琶行》乃由靜至動,畫面跨度巨大,山裂河傾,而且意象的經營均朝向陰森鬼魅,突出恐怖的氛圍,最終以猿嘯鬼語作結,突顯聽者的驚栗效果。在思想層面,白居易的《琵琶行》抒發的僅僅是個人的“遷謫意”“止敘一身流落之感”[1]上冊,59,吳梅村的《琵琶行》卻充滿歷史意識,超越個體的時代感受,抒發的是“甲申之變”始末的亡國之悲。故此,白居易與吳梅村的《琵琶行》實具小我與大我之別。
蘇昆生(1600—1679)與柳敬亭(葵宇,1587—1670)均為身懷絕技而流落江湖之藝人,昔日兩人曾為大帥左良玉(昆山,1599—1645)之座上客,對“甲申之變”與弘光政權覆亡的情況皆了如指掌。吳梅村為蘇昆生、柳敬亭而作的《楚兩生行并序》的序中道出左良玉在“清君側”途中病死后,“百萬眾皆奔潰”[1]上冊,246-247,蘇昆生與柳敬亭遂流落江湖。此詩從“黃鵠磯頭楚兩生”至“累人斷腸杜當陽”[1]上冊,247,言蘇昆生、柳敬亭二人技藝高妙,而“一生拄頰高談妙,君卿唇舌淳于笑”[1]上冊,247,先詠柳敬亭的說書藝術,后推崇蘇昆生的歌藝高超。兩人不止技藝精湛,而且情深義重,當左良玉死后,蘇、柳兩人均“痛哭長因感舊恩”。“我念邗江頭白叟”以下乃吳梅村擔心柳敬亭的安危[1]中冊,580-583,646-647;下冊,1055-1058,1076,“坎壈繇來為盛名,見君寥落思君友”[1]上冊,247。此詩自“羈棲孤館伴斜曛”以下四句言蘇昆生重訪阮大鋮(集之,1587—1646)之故宅,“獨尋江令宅”“閑吊杜秋墳”二句寫的是蘇昆生曾為阮大鋮門客,后知其奸邪,乃棄之而去。弘光政權覆亡后,蘇昆生重臨阮府舊地,已成廢墟,興亡滄桑,于焉可見。此處以南朝江總(總持,519—594)喻阮大鋮,因江、阮二人同為誤國權臣而有文才;“杜秋”墳指的是唐代善歌的杜秋娘(生卒年不詳)之墳墓,以喻秦淮歌伎。孤館斜陽,美人已逝,唯余凄涼感傷。同時,詩中又寫實地反映左良玉的行止,先看吳梅村在《綏寇紀略》中對左良玉的記載:
諸營娼優歌舞達旦,元帥獨塊然一榻,無姬人侍側者。……嘗月夜飲僚左李猶龍等,召某將官營妓十余人行酒,杯斚縱橫,履舄交錯,少焉左顧而欬,命以次引出,賓客肅然,左右莫敢仰視。其將百萬,正己率眾,為下所服,皆此類也。[4]313
左良玉帶甲百萬,由士兵而為侯方域(朝宗,1618—1654)之父侯恂(大真,1590—1659)所賞識,轉戰千里而擢升至寧南侯,威震一方,自是驕恣霸悍,他既可以與部下同樂,又有震懾力,亦是難能可貴。蘇、柳兩人不忘舊恩,對左良玉之死悲痛不已,吳梅村在《為柳敬亭陳乞引》中曰:
左寧南將百萬之眾,一朝潰亡,其有追敘舊恩,反復流涕,俾寧南本志白于天下者,柳生力。[1]中冊,647
IWRAP模型中,將兩船夾角為 10°~170°時定義為交叉相遇,兩船在交叉相遇的過程中發生碰撞的情形見圖2。在交叉航道上,船舶發生幾何碰撞事故的潛在船舶數量可表示為
吳梅村在《口占贈蘇昆生四首》組詩中主要書寫蘇昆生感念左良玉的知遇之恩,詩中既隱括了左良玉的生平,又表現出蘇昆生浪跡江湖而追憶往事之凄愴。第一首前兩句點明了左良玉病歿于九江之后,其子左夢庚(?—1654)率軍投降清朝*計六奇指左夢庚乃左良玉之養子。見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奇《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下冊,卷19,405頁。;后兩句以唐代宮廷樂師李龜年(生卒年不詳)的典故,以譽蘇昆生之技藝高超。第二首第一句以西晉大將羊祜(叔子,221—278)比喻左良玉,第二句以鎮守過武昌的東晉大將軍陶侃(士行,259—334)比喻左良玉;后兩句則用隋煬帝(楊廣,569—618)作《水調》曲的典故,據說該曲為隋煬帝下江都時所作,樂工聽罷曰:“有去聲而無回韻,帝不反矣”,竟一語成讖,借以感嘆左良玉“清君側”而死于途中。第三首、第四首又分別以岳飛(鵬舉,1103—1142)與劉毅(希樂?—412)喻左良玉[1]上冊,513-514。計六奇在《左良玉始末》中便認為左良玉“實與韓蔪王同”,“威名幾與岳忠武等”[6]下冊,404,405。吳梅村則以“外史氏”的身份而曰:
予觀懷陵末造,天下之勢在于良玉。中原糜潰,朝廷之法令不可復行,唯自成能號召饑民以為難于我,唯良玉能招誘降寇以致死于賊。為國家計者,宜舉河南以委之……[4]315,316
大致而言,以羊祜(叔子,221—278)、陶侃(士行,259—334)、岳飛(鵬舉,1103—1142)以及劉毅(希樂?—412)比喻早期“降賊以數十萬計”的左良玉[4]315,316;[6]下冊,404-405,實非過譽,然而及至“甲申之變”前后的左良玉卻早已驕橫跋扈*左良玉之驕奢淫逸,可參閱計六奇《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上冊,卷13,228頁;下冊,卷19,406頁。左良玉甚至在張獻忠兵敗瑪瑙山時,為張氏部下馬元利持重寶勸說而放過張獻忠。分別見吳偉業撰,李學穎點校《綏寇紀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卷5,130頁;卷7,194頁。,吳梅村在詩中所描寫:
憶昔將軍正全盛,江樓高會夸名盛;
生來索酒便長歌,中天明月軍聲靜。
將軍聽罷據胡床,撫髀百戰今衰病。[1]下冊,247
由此呈現左良玉當日的置酒高歌與驕奢淫逸及衰老。吳梅村指出:“良玉兵非昔日之兵,將非昔日之將。”[4]316吳亦道出左良玉與楊嗣昌的鉤心斗角:“良玉之才,欲敗即敗……而功第一。”[11]5左良玉雖有軍事才能卻毫無公忠體國之心,基本乃是擁兵自重的軍閥*左良玉之公忠體國雖永難攀比岳飛、韓世忠等名將,但他卻是善待部下以至于百姓。詳見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上冊,卷12,206頁。,在作戰上未盡全力*左良玉避李自成之兵鋒而其士兵卻又擾虐百姓,甚至有受張獻忠之賄而縱敵之嫌。詳見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下冊,卷19,356-357頁、406頁。,而又貿然以“清君側”為名而致弘光政權土崩瓦解,其行止雖獲當時與馬士英為敵的清流如侯方域等所推許,而實際上卻是莽夫之妄動。吳梅村以名將比擬左良玉,這對于酬贈的對象蘇昆生而言,則無疑是絕大的心靈撫慰。然而在《綏寇紀略》中,吳梅村則批評左良玉:“良玉能謀矣,而無忘身殉國之心,坐長禍亂。”[4]316左良玉有勇有謀,徒擁百萬甲兵,而卻坐視朱明王朝之傾塌,亦是執政當局未能駕馭。
同樣,吳梅村對于當時的另一大將劉澤清(鶴洲?—1649)的驕詐亦做出批判。《臨淮老妓行》于順治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脫稿[12]259,旨在書寫弘光政權四鎮之一的劉澤清的盛衰榮辱。崇禎十七年三月初十,計六奇有以下關于劉澤清的記載:
山東總兵劉澤清虛報捷,賞銀五十兩。又詭言墮馬致傷,復賞藥資四十兩、蟒衣纻絲二表里,命扼真定。澤清不從,即于是日大掠臨清,統兵南下,所至焚劫一空。[6]下冊,445
劉澤清此際的詭言受傷、虛報戰功、拒絕命令,距離李自成圍攻北京只有7天,距崇禎自縊于謀山亦只有9天。事隔8天,李自成攻城甚急,崇禎及大臣在情急之下,封劉澤清為東平伯[6]下冊,452。故此,吳梅村的《臨淮老妓行》乃透過歌伎冬兒而敘述劉澤清無恥怯懦的一生。關于冬兒,談遷的《北游錄·紀郵下》有如此記錄:
良鄉妓冬兒,善南歌,入外戚田都督弘遇家。弘遇卒,都督劉澤清購得之,為教諸姬四十余人,冬兒尤姝麗。甲申國變,澤清欲偵二王存否,冬兒請身往,易戎飾而北。至田氏,知二王不幸,還報澤清,因從鎮淮安。[1]250
冬兒之孤身戎裝北上探聽二王消息,實頗具俠義之風,而此中的“西施一舸東南避”[1]上冊,286,乃將歌妓冬兒之有勇有謀比喻為“西施”,而此處將歌妓與西施并置,亦近乎間諜行為*有關陳圓圓為間諜之論,可參閱陳岸峰《夢向夫差苑里游:論吳梅村的〈圓圓曲〉》,《九州學林》,2015年總36期(12月),219-244頁。。此中數句即記其俠行:
忽聞京闕起黃塵,殺氣奔騰滿川陸。
探騎誰能到薊門,空閑千里追風足。
消息無憑訪兩宮,兒家出入金張屋。
請為將軍走故都,一鞭夜渡黃河宿。[1]上冊,219-244
此處寫“甲申之變”時,劉澤清欲尋找定、永二王,冬兒自告奮勇易裝入京尋訪。
“熏天貴勢倚椒房,不為君王收骨肉”兩句寫冬兒入京后得知周后之父周奎竟將其親外孫即太子朱慈烺獻予清廷*計六奇指出“外傳奎獻太子以求免,都中絕無此語,出自彼親戚之口,大都以吝招謗耳”。見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明季北略》,下冊,卷22,593頁。。事實上,劉澤清之亟于獲得二王,實存奇貨可居之歹圖。談遷所記載的劉澤清之事,必與吳梅村曾談論過,而其細節,實有助于我們了解《臨淮老妓行》。順治二年四月,清兵南下,劉澤清在淮安迎降。據《明史》記載:
京師陷,澤清走南都,福王以為諸鎮之一,封東平伯,駐廬州。……順治二年四月,揚州告急,命澤清等往援,而澤清已潛謀輸款矣。[7]7006-7007
故此,《臨淮老妓行》起首四句便直斥劉澤清之擁軍專擅、沉湎聲色:“臨淮將軍擅開府,不斗身強斗歌舞。白骨何如棄戰場,青峨已自成灰土。”[1]上冊,285劉澤清乃弘光政權所設的四鎮之一,駐守淮北,故吳梅村稱之為“臨淮將軍”。詩曰﹕
可憐西風怒,吹折山陽樹,將軍自撤沿淮戍。不惜黃金購海師,西施一舸東南避。郁洲崩浪大于山,張帆捩柁無歸處。重來海口豎降幡,全家北過長淮去。[1]上冊,286
以上寫劉澤清在清兵南下時,自撤沿淮戍防,及至無處可逃,最終率部投降。反諷的是,降清不久的劉澤清卻為清廷所戮:“收者到門停奏伎,蕭條西市嘆南冠。”[1]上冊,286棄市之悲,始料不及。及至“金谷田園化作塵,綠珠弟子更無人”二句,則嘆石祟(季倫,249—300)猶有綠珠殉死,而劉澤清卻一無所有,可見冬兒及其他歌伎亦洞悉此卑鄙小人的面目。在此,吳梅村對叛國降將之鞭撻入木三分,在《綏寇紀略》中更指稱劉澤清“侵權牟利”[4]316,其一生從榮耀而至敗亡,亦正是崇禎政權與弘光政權迅速崩潰的縮影。
“甲申之變”,舉國烽火,民不聊生,即吳梅村所說的:“一朝龍去辭鄉國,萬里烽煙歸未得”“少伯湖頭鼙鼓動,尚書第內煙塵空”[1]上冊,67,74。《雜感二十一首》其一、其二述及江北百姓的苦況:“關山到處愁征調,愿賜三軍所過租”“秋風砧杵催刀尺,江左無衣已七年”[1]上冊,163。《揚州四首其四》,具體提及南方情況,清軍在揚州擄掠婦女之暴行。昔日揚州的繁華,隨著清軍的入城,化為人間煉獄,《揚州四首》其一曰:
十載西風空白骨,廿橋明月自朱樓。
南朝枉作迎鑾鎮,難博雷塘土一丘。[1]上冊,395
又如此描繪江南百姓之苦難:“但求骨肉完,其敢攜筐箱。 扶持雜幼稚,失散呼耶娘。”[1]上冊,25基本上,整個社會已全在戰爭狀態,真可謂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吳梅村又在《題蘇門高士圖贈孫征君鐘元》中記曰:“一朝鐵騎城南呼,長刀砍背將人驅。[1]上冊,281《遣悶六首》其一曰:
十載鄉園變蕭瑟,父老誅求窮到骨。
一朝戎馬生倉卒,婦人抱子草間匿。[1]上冊,259
家園荒廢,各種租稅及勒索,百姓一貧如洗,而最為恐慌的還是婦女,為保貞節而“抱子草間匿”,可見苦況。其二曰:
出門一步紛蜩螗,十人五人委道傍。
去鄉五載重相見,江湖到處逢征戰。[1]上冊,259
“十人五人委道傍”,畫面感很強,刻畫十分細膩到位,將淪為畜牲般的百姓的恐慌與生存狀態呈現無遺。其四曰:“傷心七女盡亡母,啾啾乳燕枝難安。”[1]上冊,260類似的孤雛待哺,比比皆是,猶如一幅流民圖。
滿清入主中原之初,肆意虐待百姓,甚至蓄意破壞朱明皇陵、霸占功臣甲第,吳梅村在《登上方橋有感》中曰:“回首泰壇鐘磬遠,江流空繞斷垣高”;在《臺城》中曰:“徐鄧功勛誰甲第?方黃骸骨總荒丘”;在《鐘山》中曰:“王氣銷沉石子岡,放鷹調馬蔣陵旁”;在《觀象臺》曰:“今見銅壺沒地中”“千尺荒臺等廢宮”;在《雞鳴寺》嘆曰:“學舍有人鋤野菜,僧寮無主長棠梨”[1]上冊,176,177,178,179。此外,吳梅村更在長篇五古《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書寫金陵之國學、功臣廟、觀象臺、鐘山,全詩以尋訪國子監遺址的整個過程為線索,從個人的所見所感、南廂老人的述說,對“甲申之變”后的金陵的滄海桑田做了全景式的描述:公侯府邸已成官衙,國子監墾為菜圃,巍峨宮闕化為瓦礫,太祖孝陵淪為獵場[1]上冊,24-26。
其時,“金戈鐵馬過江來,朱門大第誰能顧”[1]84。吳梅村在《東皋草堂歌》《后東皋草堂歌》《鴛湖曲》《鴛湖感舊》《詠拙政園山茶花并引》《田家鐵獅歌》《蕭史青史曲》等作品中,分別書寫了瞿式耜、吳昌時、陳之遴、田弘遇及寧德公主等人的名園別業之敗落荒蕪、賤價出售:“門帖凄涼題賣宅”“烽火名園竄狐兔”“好畤池臺白草荒,扶風邸舍黃塵沒”*分別見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上冊,卷3,67頁、71頁;卷5,147頁;卷10,263頁;卷11,305頁。至于《東皋草堂歌》乃吳梅村之佚作,為馮其庸與葉君遠先生所發現,詳見葉君遠:《吳梅村的一首重要佚詩》,載《清代詩壇第一家:吳梅村研究》,179-186頁。吳梅村在《梅村詩話》述及瞿式耜的抗清事業及為其所作的《東皋草堂歌》與《后東皋草堂歌》兩首作品。詳見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下冊,卷58,1145-1147頁。。由此盡見“甲申之變”后,上至故苑、權貴家族與豪紳之衰落,以及蒼生流離之苦。
關于清初的民生疾苦與惡吏敗政,吳梅村在《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茸城行》《直溪吏》《臨頓兒》《蘆洲行》《馬草行》《捉船行》《打冰詞》《再觀打冰詞》《松山哀》等作品中作出控訴,前七首述及江南百姓之疾苦,后三首則記述北方民眾之困厄。此中,《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書寫清朝初定江南之際,官吏對百姓之迫害:
下路初定來,官吏踰貪狼。
按籍縛富人,坐索千金裝。
以此為才智,豈曰惟私囊。
今日解馬草,明日修官塘。
誅求卻到骨,皮肉俱生瘡。[1]上冊,26
吳梅村十分勇敢地以“貪狼”喻清廷官吏,彼等勒索、敲詐之方法及名目,亦必乃實況。《茸城行》述及馬逢知(唯善,1609—1660)提督松江時,貪殘狠暴,蹂躪百姓。馬逢知貪鄙無恥,壞事做盡,吳梅村刺之以“貪財好色英雄事,若輩屠沽安足齒”,結之以“側身回視忽長笑,此亦當今馬伏波”[1]上冊,249,以東漢名將“伏波將軍”馬援(文淵,公元前14—前49)反諷腐敗無恥的馬逢知,實為吳梅村義憤填膺的辛辣鞭撻。順治十六年(1659)夏天,鄭成功自長江進兵,連下瓜州、鎮江,直逼南京近郊,惜最終敗退[14]485-490,493-499。事后,馬逢知被劾與鄭成功互通聲氣及魚肉百姓,終于在順治十七年伏誅。柳敬亭曾為馬逢知門客,即序中所說的“柳生近客于云間帥”,馬逢知便是從浙江移鎮云間,其貪暴亦于董含(閬石1624—?)的《三崗識略》中有所記載[15]183。
至于《直溪吏》,寫的是惡吏催租,百姓所遭受的困厄與迫害。此詩描述直溪一老翁遭受租吏之逼迫而無以為生之慘狀,從“一翁被束縛,苦辭橐如洗”“呼人好作計,緩且受鞭棰”“官逋依舊在,府帖重追起”,可見老翁被迫繳稅之窘狀。不但被束縛,還遭受鞭打,不止家中“穿漏四五間,中已無窗幾”,其鄰居也“東家瓦漸稀,西舍墻半圮”,可謂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居者今何棲,去者將安徙”,直溪雖乃尚書故里,亦勢必“明歲留空村,極目惟流水”[1]上冊,244。《直溪吏》寫惡吏催租,《臨頓兒》則寫亂世之際,臨頓一少年之父母迫于官債而將孩子賣給“朱門臨廣陌”的豪門。少年雖“生小矜白皙”,卻因為“貧家子”,且父親“負官錢”而被“棄置”。少年離鄉背井,學習歌舞,由于技藝超群而備受寵愛,但“一身被驅使,兩口無消息”,他不外是達官貴人的玩偶,即使“縱賞千黃金,莫救餓死骨。歡樂居它鄉,骨肉誠何益”[1]上冊,245,揮之不去的是思憶之痛。《菫山兒》敘述菫山少年在戰亂中不幸走失,在號哭中被下令從樓船上推下,從而赤身裸體,腳掌為蒺藜所刺,向人乞討食物,“足穿蒺藜,叩頭指口惟言饑”[1]上冊,89,在受盡苦楚后,少年最終尋回了父母。少年雖不幸,而對旁邊的兒子生死不明的老翁而言已是萬幸,其子不知“何處喂游魚”或“經略賣,遭鞭笞”[1]上冊,89。吳梅村在結尾悲嘆:“一身不自保,生兒欲何為?”[1]上冊,89靳榮藩指出《臨頓兒》乃“訴略賣之苦”,《菫山兒》則寫“仳離之狀”[1]上冊,89;而《直溪吏》《臨頓兒》及《山兒》三首作品“蓋仿三吏三別而為之”[10]449。分別只在于梅村詩在辭采上較杜詩為“華贍”,此為吳、杜分別處。
在清兵入關之際,江南抵抗最力,故所遭受的鎮壓也最為殘酷。在“甲申之變”之際曾熱情招待吳梅村一家百口前往避亂的吳青房,在三年之后重聚時,卻已“毀家紓役,舊業蕩然”“居停數椽,斷磚零甓,罔有存者”[1]上冊,227。故此,吳梅村嘆曰:“人世盛衰聚散之故,豈可問耶!”[1]上冊,227吳梅村在《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中揭露清廷之苛政。這三首詩均作于順治九年、十年之間,內容均觸及當時最敏感、最突出的社會問題。《蘆洲行》揭露的是“蘆政”給百姓所造成的禍害。“江岸蘆洲不知里”八句言蘆洲本為開國功臣徐達(天德,1332—1385)、常遇春(伯仁,1330—1369)之賜莊,滄海桑田,漸成蘆洲。“金戈鐵馬過江來”以下言自清軍南下之后,施行“蘆政”,追索明朝勛臣產業所屬的蘆洲,后來竟擴及一般百姓。官員窮兇極惡,甚至以鞭笞逼迫民眾就范,苛政以致“早破城中數百家,蘆田白售無人問”[1]上冊,84-85。魏憲評曰:“借蘆洲發揮,末段歷亂可泣。”[1]上冊,85吳梅村亦在其他作品中抨擊清朝以賦稅盤剝江南:“江南賦稅愁連天,笑余賣盡江南田”“殷勤里正聽此詞,催租須待花熟時”[1]上冊,266,280。最形象的描寫莫如《過吳江有感》的描述:“市靜人逃賦,江寬客避兵。”[1]上冊,378《捉船行》與《馬草行》寫的是清廷的另外兩項弊政,為了對付抗清義軍,強行向江南百姓抽調船只與征收馬草,此乃糧餉之外的額外負擔。《捉船行》敘述官差捉船斂財,船夫無力反抗而屈于淫威。詩中記述的船夫可分為三種:大船船夫事先買通官府而逃走,中船船夫避于蘆港,而弱勢的小船船夫卻難逃盤剝。“村人露肘捉頭來,背似土牛耐鞭苦”,形容被捉的船夫之衣衫襤褸,且還被鞭笞。船夫均行賄以求放行,即便如此仍不能馬上離開謀生,因“官司查點候如年”。即使放回,“發回仍索常行費,另派門攤云雇船”,惡吏仍巧立名目,再度斂財。吳梅村以“郡符昨下吏如虎,快槳追風搖急櫓”,形容惡吏見獵心喜、欺壓百姓的情狀,結以“官舫嵬峨無用處”[1]上冊,86,而賴小船謀生之百姓卻備受欺凌剝削。至于《馬草行》,則描述清廷下令在各地征收馬草,以供軍需,惡吏又借機敲詐勒索,此詩“秣陵鐵騎秋風早”開始四句首述南京軍隊向江南百姓索取馬草,接著“府帖傳呼點行速,買草先差人打束”以下,道出催促過程中的層層苛索,中飽私囊。江南百姓經過惡吏壓榨“百里曾行幾日程,十家早破中人產”,而官府卻“轅門芻豆高如山”“黃金絡頸馬肥死”[1]上冊,87。早在弘光朝,吳梅村已作詩曰:“江南民力盡。”[1]上冊,100靳榮藩評曰:“《蘆洲行》《捉船行》《馬草行》可仿杜陵之《三吏》《三別》矣。”[10]500袁子才《錄本》評曰:“《蘆洲》《捉船》《馬草》三詩,有元、白之婉轉,兼張、王之沉痛。”[1]上冊,85元、白指的是元稹與白居易,張、王指的是張籍(文昌,約766—約830)與王建(仲初,生卒年不詳),彼此均是樂府詩之代表人物,元、白婉轉,張、王沉痛,各領風騷,而吳梅村在此三首詩中兼收并蓄,既傳承杜甫之寫實,又融會貫通元、白與張、王樂府之風格,可謂集各家之大成。
順治十年(1654)三月,吳梅村被清廷征召赴北京任職途中,見河水凍結,舟人打冰之艱辛,遂作《打冰詞》與《再觀打冰詞》。兩詩同樣描寫船夫打冰之艱辛,“帆檣山齊排浪進”言船夫雪中牽船之辛苦,而“篙滑難施櫓枝折”四句則進一步描述船夫打冰之困難。在牽船前進之際,積雪已淹沒衣裳單薄的船夫的腳踝。打冰時,船夫的須發皆沾上雪花,十指龜裂[1]上冊,308。而《打冰詞》中船上的官吏則“官艙裘酒自高臥,只話篙師叉手坐”,《再觀打冰詞》中的官吏甚至視船夫之艱苦為戲:“自古水嬉無此觀,披裘起坐卷簾看。”[1]上冊,308-309
此外,清兵入關后,故土荒蕪,故詔募河北一帶百姓前往耕種,吳梅村在《松山哀》中描述:“聞清朝廷念舊京,詔書招募起春耕”“牛背農夫分部送,雞鳴關吏點行頻”,而此舉卻導致百姓顛沛流離:“兩河少壯丁男盡,三輔流移故土輕。”[1]上冊,307此詩的關鍵在于“一旦功成盡入關,錦裘跨馬征夫樂”,諷刺作為此役的關鍵人物洪承疇(彥演,1593—1665),在降清后改弦易轍、出謀劃策而享盡榮華,順治十年洪承疇升任太傅兼太子太師、大學士、兵部尚書,經略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總督軍務兼糧餉,可謂權傾朝野,卻已忘了因其戰敗降清而導致的蒼生苦難。故《松山哀》并不止于哀悼松山之敗,后半闕更是寫出此役失敗后的深遠影響及人性之可恨*胡薇元評《松山哀》曰:“洪亨九偉畫壯猷,獨殄除明裔殆盡為不仁耳。”見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上冊,卷11,308頁。。“甲申之變”的戰火雖已過去十年,然而觸目所見,社會上仍然滿目瘡痍,人煙稀少,荒涼寂寞。百姓則或因為戰火而家破人亡、備受屈辱[6]下冊,435,或因苛政而流離失所,吳梅村在《郯城曉發》中記曰:“野戍凄涼經喪亂,殘民零落困誅求。”[1]上冊,435
“斜暉有恨家何在,極浦無言水自流”“只今天地滿風塵,余生淪落江南夢”[1]上冊,68,83,余暉水邊,惆恨無限,在翻天覆地的巨變之際,個人的無力感于焉呈現。“甲申之變”,崇禎殉國,皇室凋喪,舉國震蕩,清兵入關,以種種苛政酷虐百姓。吳梅村之詩史,剖析社會不同層面所遭受的重創,并細及百姓日常生活之艱辛,細膩而深情的憐憫與不顧后果的奮筆直書,或因此故而“每東南有一獄,長慮收者在”*陳之遴于順治十五年,又因結交內宦而被革職,流徙尚陽堡。見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6—1977年版,第32冊,卷45,9636頁。順治十一年(1654)三月,大學士陳名夏被清廷以“懷奸結黨”與“留發復衣冠”之罪名處死。見蔣良騏《東華錄》,卷七。轉引自馮其庸、葉君遠《吳梅村年譜》,257頁注50。陳之遴之子,亦即吳梅村的二女婿亦遭流放,其妻子(吳氏之二女)亦驚嚇致死。順治十八年的“奏銷案”,亦波及吳梅村而被“提部牽累”,“幾至破家”(《與子暻疏》)。詳見葉君遠《論梅村仕清后的政治態度》,《清代詩壇第一家:吳梅村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49-50頁。吳梅村的學生黃與堅、王昊、王曜升、顧湄及周肇均無端受到順治十七、十八年的“嘉定錢糧案”與“奏銷案”的牽連,或“械送北上”,或被革除功名。此乃清廷對南方士子的蓄意打擊。詳見葉君遠《婁東派與吳梅村》,《清代詩壇第一家:吳梅村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107-108頁。。其詩史之書寫,乃秉持“推見至隱”與春秋史筆之精神,堅持“以心傳史”的亂世史學理念,因而才能以性命直面時代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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