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駱志方
自六祖慧能禪師繼承東山法脈開南宗禪以后,南方佛教文化出現了大繁榮,南方地區的詩僧也日漸增多。到晚唐五代,江南一帶已形成了極具影響力的詩僧群體。齊己是晚唐五代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詩僧,留詩量為唐人第五。他的禪詩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通過齊己的詩學論著《風騷旨格》及詩集《白蓮集》十卷,可見他曾在詩禪矛盾中艱難抉擇。正是齊己對詩禪關系的思辨[1],發展了詩學關系理論。他關于“詩禪歸于平等統一”的認知,贏得了同時代及后世文人贊譽。明文學家、詩評家胡震亨盛贊“《白蓮》(齊己)一集,駕出《云臺》(鄭谷)之上”,認為齊己是詩僧翹楚。
在齊己生活的晚唐五代時期,藩鎮割據,盛唐大一統政治局面不復存在,連年戰亂破壞了唐王朝的政治與經濟基礎,人民陷入困苦之中;宦官專政更是加劇了社會動蕩,文人士大夫仕途不順。政治腐朽、經濟衰落、民眾困苦、貶謫哀愁,導致晚唐五代“苦吟”詩風盛行。同時,由于中晚唐詩歌向民間普及,民眾創作的口語化詩歌也廣泛流傳。此時,作為出世群體的僧人,生活上由于缺少政府和民眾經濟支持,不得不自己耕作;心理上因面對長期戰亂而來的民生疾苦,心生憐憫,卻無可奈何。身心變化極大地催動了僧人群體的詩歌創作熱情。《毛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化在也為志,發言為詩。中國傳統詩學歷來強調詩歌的言志、抒情功能,認為業詩須有“熱烈心”,唯有充滿豐沛情感的詩作才能被后人廣泛頌唱,奉為經典。
然而,禪之本意為禪那;禪定,指的是入定,照見五蘊皆空。為了實現禪定境界,佛家弟子靜心參悟佛道禪宗,通過參禪、念經、打坐等“漸修”“頓悟”方式杜絕與紅塵聯系[2]。在《五燈會元》中,世尊在靈山向眾人傳播佛門心法之時,曾言佛法在于通過心靈與感化傳播——“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是南宗禪的傳播特色。齊己作為溈山修行悟道的僧侶,深知清規戒律對于修行極為重要,禪宗須悟“清凈心”。
詩、禪二者,一個熱烈抒情,一個清靜無欲。在一個詩歌創作全民化的動蕩年代,詩人、僧人的雙重身份使齊己陷入了詩、禪矛盾之中,痛苦不堪。一方面,齊己嚴格遵守佛門教旨,主張“平常心是道”“日用是道”,將坐禪視為修行;另一方面,齊己也無法抗拒詩之魔力[3]。《白蓮集》詩云:“是事皆能諱,唯詩未懶言。”(《居道林寺書懷》)在清靜入禪修行之時,突然“詩魔”襲來,“正堪凝思掩禪扁,又被詩魔惱竺卿”(《愛吟》)——詩魔擾亂禪心,明知業詩為魔事,卻深陷其中不能自已。“味擊詩魔亂,香搜睡思輕”(《嘗茶》),齊己常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因詩魔困擾,驚擾了禪定境界[4]。
齊己意識到詩與禪仿佛是對立、難以調和的兩種事物,這是詩僧始終堅守的人生信仰與人生志趣之間的沖突。如何化解、調和?《白蓮集》《風騷旨格》記錄了齊己對詩禪關系的體悟,以詩篇、詩論呈現了他對詩禪矛盾的艱難抉擇。
齊己面對詩禪矛盾,沒有停止探索。正是他對詩禪文化沖突的思辨,開拓性地發展了詩學理論。
第一,借“勢”喻詩。齊己在詩學論著《風騷旨格》中指出,“詩有十勢”,如獅子反擲勢、孤雁失群勢、龍鳳交吟勢、猛虎踞林勢等。據當代學者魏學寶、張伯偉等人的考證,齊己“十勢”之用詞,多來自佛禪經典。如“獅子反擲”一詞較早出現在隋代《百論疏》卷一:“或鳥眼疾轉, 或師子反擲。”其后,“獅子反擲”頻現于佛家典籍之中,譬如《古尊宿語錄》卷四十:“忽獅子返擲忽大作師子吼。”其實, 借“勢”喻詩并非齊己首創。王昌齡曾在《詩格》中總結了詩格“十七勢”,將詩歌中表達的意象、情感、哲理、修辭等內容均通過“勢”來闡釋,成為詩歌分類與評價的范式。晚唐五代時期,詩僧皎然的著作《詩式》介紹了詩歌中“勢”的強度、技巧和相互作用,后世稱之為“明勢”的理論。齊己是與皎然齊名的同時代“勢”論大家。他的《風騷旨格》總結了“十勢”。齊己“十勢”依據獅子、猛虎、孤雁等動物形象,使“勢”的描述更加形象化[5]。齊己對“勢”的思考主要來自于溈仰宗的啟發,從《五燈會元·仰山慧寂禪師》可窺:“勢”是溈仰宗“附物顯理”“即色明心”的主要方式。齊己借“勢”喻詩,反映了溈山出家生活對其詩學思想的重大影響。
第二,擇“時”解詩。佛家理論格外關注時機,將時間、機緣與事件聯系在一起是佛法中重要的現象解釋機制,如南宗禪主張的“頓悟”,強調一瞬間明心見性。溈仰宗是南宗禪的重要派別。溈仰宗在弟子教育、香客開示法門中,也十分注重時機,認為時機一到,便“豁然開朗”。《五燈會元》曾記載,志勤禪師在溈山見“桃華”,從此明心見性,即溈仰宗所指的“從緣悟達”[6]。作為溈仰宗的追隨者,齊己將溈仰宗所強調的“時機”思想融入到詩歌創作之中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在《風騷旨格》中,齊己概括了詩歌的“二十式”。“二十式”是詩歌寫作范式,其中“出入”“逢時”“進退”等,皆和溈仰宗所倡導的時機有關。“二十式”理論概括了詩歌構成的主要方式和基本特征。齊己融禪法入詩法、擇“時”解詩的理論被后世學者稱為詩歌的“結構力學”。
第三,以“門”論詩。“門”是佛教典籍常用之語。《凈名玄論》指出,學人欲近佛法須由“門”而入,“門”是鑒別真理、啟發智慧、明心見性的重要“通道”。據《五家宗旨篆要》記載,溈仰宗以十九法門向弟子傳經。齊己作為溈仰宗弟子,在皎然“五門互顯”理論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了“四十門”理論,以教導初學詩者。可見溈仰宗對齊己詩學思想的深刻影響。齊己羅列的“四十門”(始終、悲喜、惆悵、正風、中正等)對后世也產生了深遠影響。齊己之后,徐寅的“二十八門”、王夢簡的“二十六門” 等理論均受其影響,一些條目甚至是直接挪用。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更是將“門”放在詩歌創作的基礎性位置,認為詩歌的“門”必須“正”。齊己以“門”論詩的思想豐富了詩學理論,成為影響至今的重要詩歌創作與詩學批評理論[7]。
齊己在《風騷旨格》中,以“十勢”“二十式”“四十門”將佛學禪理融入詩歌理論,是他對詩禪關系的一種探索。
齊己在體悟詩之熱烈心、禪之清靜心的矛盾中艱難抉擇,引禪機入詩理,探索出了一種詩禪圓融的詩學理論,終熔鑄詩禪歸一。
第一,以禪煉詩。基于詩與禪的宏觀理論結構,體悟詩禪圓融之道,是齊己自覺運用禪宗法門化解詩禪矛盾的高妙之處。齊己通過引禪機入詩理認為,詩之搜羅鑿琢與禪道研求參究并無本質不同。《白蓮集》詩云:功到難搜處,知難始是詩(《貽王秀才》)。齊己認為,以禪煉詩即詩歌應窮理盡性——不是簡單的詩禪類比、譬喻,而是應將詩禪對應,“神而通之”[8]。《白蓮集》中《吟興自述》《愛吟》《逢詩僧》《諸宮莫問》等詩篇皆為證據。從“搜”“求”之探索,到“窮”“盡”之深度,達“破”“通”之目標,至“立月無言”之境界,齊己通過詩禪譬喻與類比,不僅化解了詩禪矛盾,而且實現了詩禪雙修。“詩病相兼老病深,世醫徒更費千金”。(《遣懷》)老病不為世醫可治,詩病卻為舊業所招,只要不執迷,則詩魔最終能伏。禪修之余業詩,如云卷云舒,自然天成,不攀不追,便得無礙。《白蓮集》中諸多詩篇自述抒懷,都可見出齊己對詩禪關系的思辨過程[9]。
第二,詩禪互助。“苦吟”是晚唐五代詩壇的普遍現象。“苦”特指詩人對詩句反復修整與斟酌,以呈現更具美感的詩歌作品;“吟”則是指詩人對詩反復誦讀,追求聲調和格律的規范性,以呈現音樂美感。“煙霄已遂明經第,江漢重來問苦吟”(《送吳先輩赴京》)就反映了齊己在參禪悟道之閑暇,與好友一同苦吟詩歌的過程。晚唐五代詩壇的苦吟之風與佛教文化也不無關系,佛教文化中本身就有苦心修煉、苦行悟道的傳統。“詩通物理行堪掇,道合天機坐可窺(《中春感興》)”。苦修、苦吟,詩禪相通相應,詩可助禪,禪亦可助詩。此外,在晚唐五代的戰亂時期,北宗禪的漸修、苦行主張,給身處于亂世的民眾帶來更多心靈的寄托;南宗禪的頓悟法門,給亂世下的生靈以自我安慰與解脫。禪悅是苦吟詩人的共同歸趨,以出世之心入世,以禪者襟靈吟詩。為此,齊己用詩句勸勉世人,鞭策自身,明宗開示,然后歸于靜土,花開見佛,終達詩禪互助統一之境界。
第三,詩禪妙合。縱覽《白蓮集》,大多詩篇記錄清修日常或觀照業詩行為,詩、禪兩物,妙合歸一,詩中景象,亦是清風靜月。“道妙詩也妙,禪玄詩亦玄”。齊己詩禪并舉,將詩與禪在最高處相通,不僅禪不可言說,詩亦難以言,詩禪相通之處也是玄妙不可言說的。“詩心何以傳,所證自同禪”。(《寄鄭谷郎中》)齊己明確指出,詩禪相通在于“心”,無論表達或欣賞,詩、禪都是攝心向內的親身體悟[10]。齊己在體悟詩禪矛盾中,明確了從“心”的詩禪妙合法門,從而化解了詩禪對立,最終求得歸于平等統一的禪寂境界。在禪宗思想中,參禪的最高境界就是達心之清凈,以寧靜的內心來觀照人世,以自我的純凈來追求至真至理。禪道是信仰,詩歌是志趣,詩禪于“心”處妙合:一方面,齊己作為僧侶,習慣于禪道清凈生活,也保持了一顆清凈之心;另一方面,從總體上看,《白蓮集》《風騷旨格》中所傳達的仍是清凈的心靈狀態和修行感悟[11]。
齊己的詩僧身份決定了其詩歌、詩學理論的清凈特色。“靜引閑機發,涼吹遠思醒。”(《新秋雨后》)“冥搜與真性,清凈里尋思。”(《諸宮莫問》)“舊月更無閑里過,風騷時有靜中來”。(《靜坐》)由于“靜是真消息”(《夏日草堂作》),“詩思在無形”(《夜坐》),故有“閑想似禪心”(《戊辰歲湘中寄鄭谷郎中》)之感。從《白蓮集》中《靜坐》《新秋雨后》《戊辰歲湘中寄鄭谷郎中》諸詩可見,齊己的詩境與禪心妙合統一,縱使詩篇不同,但其表達出的濃濃禪意未變,這種帶有禪機意味的詩句使其詩歌具有別樣風采[12]。
齊己自稱“千首出悲哀外,五十年銷雪月中”,有詩歌集《白蓮集》十卷、詩學論著《風騷旨格》,是一個高產的詩僧。齊己在詩歌創作時,曾面臨詩歌入世與佛教出世的詩禪矛盾。“分受詩魔役,寧容俗態牽”“正堪凝思掩禪扁,又被詩魔惱竺卿”,反映了他被“詩魔”困擾時內心的掙扎與無奈。然而,正是齊己對詩禪文化沖突的思辨,終熔鑄詩禪歸一,開拓性地發展了詩禪關系范式,探索出了一種詩禪圓融的詩學理論。齊己對詩禪歸一的思辨作為一種文學觀念,對后世詩歌創作及詩學批評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