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是枝裕和電影中的日式家庭美學1

談天瑤

如果說19世紀殖民主義與小說、歌劇成為時代符號，20世紀的時代符號則是法西斯主義、精神分析和電影。[1]是枝裕和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作為日本新一代導演之一，處女作《幻之光》上映之后受到很多稱贊，入圍了當時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他擅長從生活中的小事入手，并非重新去建立一個世界，而是試圖把世界的樣子用自己的方式還原出來。

家庭片對于我們來說并不陌生，因為在中國文化中，也有“家族”這個觀念，但與日本的“家族”含義卻不太一樣。在日語中，“家族”既可以指家人，同時也指家庭。是枝裕和創作、導演的很多作品都著重于“家族”成員之間的羈絆。家族片作為日本電影中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發展經過了眾多前輩的探索，如導演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等。是枝裕和與他們一脈相承而又與眾不同，他有著自己獨特的表現方式，并且越來越多的人自愿自發的去感受屬于是枝裕和的電影世界。

一、是枝家庭片的美學特征

（一）紀實風格的鏡頭語言

20世紀50年代出現的長鏡頭紀實美學是電影界三大理論之一，創始人為法國的安德烈·巴贊，這種理論與蒙太奇理論的主張正好相反。巴贊對蒙太奇理論持反對態度，在他看來，攝影的美學特性在于對真相的揭示。

是枝裕和早期在制作公司的電視紀錄片導演的經歷為他后期奠定了影片風格，也使他開始思考現實和紀錄片之間的關系。紀錄片并不是記錄和還原現實，而同樣是一種創作。《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的創作與拍攝對是枝裕和來說有著極大的意義。同時是枝裕和也對分鏡頭的創作產生了新的想法，他開始避免在拍攝之前做完整的分鏡頭劇本，在記錄色彩濃厚的早期作品《下一站，天國》《距離》中，是枝裕和甚至不在拍攝前寫出完整的劇本。這在拍攝中會有更多的自由與隨意性，也給予了導演新的思考時間，可以根據現場的情況進行取舍。

作為讓是枝裕和享譽世界的作品，《無人知曉》改編自真實事件西巢鴨棄嬰事件，講述了四個兒童被母親拋棄后，獨自生活的故事。影片具有很長的時間跨度，而且空間相對局限，如何在房屋中體現時間的流逝與與孩子們的成長和變化便是導演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影片運用了很多手部和腳部的動作特寫，而不是面部特寫，淡化了影片的戲劇感，同時更能傳達出人物的情緒。例如，母親與四個孩子搬到新家時，只有長子明和母親一起搬運物品、與房主相見，其他孩子都是被藏在行李箱里。兒子明在此片段中有一個撫摸行李箱的動作，可以體現出他對弟弟妹妹的愛與關懷，同時也迫不及待地想把弟弟妹妹從箱子里放出來。影片中也有許多小演員們即興表演的成分，導演并沒有之前給他們劇本，而是通過現場的講解與排練，通過鏡頭去捕捉孩子們最真實的狀態。

《步履不停》可以稱得上為是枝裕和最具個人風格的代表作品，同時對家庭倫理的闡釋也非常深刻。影片看似什么都沒發生，臺詞雖多且像家常聊天，但其中包含著極大的信息量，人物關系和矛盾也從中變得明晰起來，在細節的設計上也更加成熟。鏡頭所捕捉的是家庭生活的常態，若把握不好便會使影片滑向無趣的邊緣。《步履不停》以家庭聚餐為背景，將大部分情節都在室內發生，橫山家里是一個既有父親曾工作的診所，又有平常生活的和式房間的傳統老房，這座房子也見證了橫山家的變遷。有人曾評價是枝裕和為小津的接班人，但導演自認為受成瀨巳喜男影響更深。特別是對于房屋的整體拍攝，做到物盡其用，使每個空間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還有對于電影空間中人物的移動與動作的掌控。

是枝裕和深深受到侯孝賢拍攝風格的影響。大全景、遠景和固定長鏡頭的運用使鏡頭可以保持著一種理性的旁觀者的姿態，同時兼具包容性，使觀眾可以遠距離地觀看電影中的世界，并且保持著獨立思考的能力。從真實美學的定義來說，侯孝賢的影片強調鏡頭段落的真實感，啟用非職業演員，提倡非表演性，更加具備現實主義電影的特質；而是枝裕和的表達往往看似平和舒緩卻頗具野心，他對人物性格與對白動作的設置都追求一種紀錄片的觀感，但這種設置反而具有一定的表演性。[6]

（二）生活化的敘事結構

是枝裕和熱衷于表現現實生活，盡量回避外在矛盾與戲劇沖突。即使是社會熱議的題材，是枝裕和也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風格的切入點，他崇尚“生活流”的敘事方式，但這不意味著其電影如同流水賬一般，而是利用人物內在情感的變動起伏來推動敘事的發展，這種方式也更具直擊人內心的力量。

是枝裕和的作品，能讓人感受到時間的緩緩流逝，是一種對生活本質的闡釋。恰到好處的“生活流”風格體現出他的電影敘事水準已經達到了革命性貢獻的高度。你甚至可以感受到某一幕似曾相識，這時你與人物之間便會產生一種特殊的聯系。

《步履不停》看似零碎、十分簡單地呈現了二十四小時里發生的點點滴滴，實際扣人心弦，向我們娓娓道來，達到了“平靜之下，波瀾四起”。影片剛開始的基調十分緩慢，隨著每個人的心事與秘密地揭露，人性也一點一點地暴露出來。這也是一個典型的日式家庭故事，大家族與小家庭之間的博弈。沒有對與錯，也沒有解決辦法，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生活中的平衡，把死亡與血緣關系的母題蘊含在影片之中，生命中的復雜與百味也在其中體現出來。

是枝裕和的影片中，觀眾在觀看著看似一幕幕平淡生活細節的過程中，同時內心會被其中所富含的深沉主題所感動，又不禁感嘆生活便是如此，從而萌生出許多對于人生百態的種種共鳴。

（三）道具與場景作為特殊意象

食物是各國文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是枝裕和電影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例如《步履不停》中以家庭聚餐為整個故事背景，老母親在廚房忙碌地做著各種熟悉的食物；《海街日記》中庭院里每年都會結果的梅子樹，外婆釀的陳年梅子酒，四姐妹經常光臨的海鷗食堂的定食套餐；《比海更深》中已經去世的父親生前最愛吃的冷凍在冰箱中的咖喱，以及受到冰箱里其他食物氣味影響的自制刨冰。是枝裕和通過對食物的拍攝，巧妙地串聯起了影片中家庭成員的關系與傳承，不同的食物承載著關于每個家庭不同的記憶。

民以食為天，每個家庭中的飲食習慣都有所不同，這也成為闡釋家庭倫理美學最直觀的方式。在《步履不停》中，激烈的矛盾場面幾乎沒有，但卻暗流叢生。廚房與餐桌成為一家人沖突和緩和的關鍵點。例如當母親在廚房里炸玉米粒時，充滿回憶的食物的香氣甚至把平日里嚴肅父親從自己的房間里吸引過來，在食物中慢慢描摹出生活的常態和人情的復雜。吃飯使家庭成員有機會面對面坐在一起，作為團圓家庭成員的一種手段，食物在家庭片中起到了凝聚的作用。是枝裕和用做飯的場景作為整部電影的開篇，試圖通過食物來影射整個影片平實緩和的基調。

廚房是全片極其重要的一個視角，作為主要情節發生的承載體，它冷靜地審視著人物內心的糾葛。同時廚房也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無論是對于味道的回憶，還是對于生者逝者的回憶。三代人在餐桌上進行著彼此之間的博弈，同時對于這些內在沖突，導演都用極為克制的手段表現出來，保持著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即使到了矛盾激烈之處，良多在吃飯時直接拒絕繼承父親的事業，嚴肅的父親也不當面反駁，頓時全場陷入靜默，這種沉默的氣氛在飯桌上更讓人感到無法呼吸般的凝重，最后還是靠姐姐的丈夫、一個家族的外來人的玩笑來化解此時尷尬的局面。

二、是枝家庭片的人物塑造分析

（一）人物關系—父母與子女之間

《步履不停》中，良多的扮演者阿部寬就曾感慨道：“家人真的是想親近，卻又很遙遠的存在。”在東方的家庭關系中，既溫情，又復雜微妙。

是枝裕和影片中，在有些在人物關系的設置上就存在著不可避免的先天矛盾。在影片《如父如子》中，兩對家庭之間的、家庭內部的之間的情感和羈絆是影片所要主要展現的。這種嬰孩被意外對調的故事并不少見，如何講述這個故事，導演自身的觀念和取向便顯得尤為重要。

是枝裕和導演的父親十多年前去世，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但因工作的忙碌導致他與自己的女兒之間的相處時間甚少，這不禁讓他時常思考，血緣和與孩子相處時間究竟哪個更重要。是枝導演認為，如果想成為真正的父親，這一點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而是只有當孩子承認和接受你為父親，你才能真正的成為一位父親。電影《如父如子》重點探討的就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比起創造一個新的生命，如何去養育這個孩子才是父母面對的重要的課題。人物關系之間的矛盾、主角內心的糾結與掙扎推動著故事情節的一步步發展。有時候，克服困難并不是最難的事，難以跨越的是自己內心的那道坎。影片中，良多以親生兒子為前提而養育慶多，名義上為父親，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孩子好好相處，忽視了與孩子內心的交流。良多自己兒時的經歷也導致了他不懂得如何去關愛別人，甚至不知如何去愛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兒子。之前的良多心中沒有萌生出父性，而最終父愛的出現才正是良多真正成為父親的開始。

（二）人物身份—被遺棄的孩子

是枝裕和早年的經歷積淀，使他經常把鏡頭聚焦在一些社會邊緣人物身上，特別是被遺棄的孩子的故事。《無人知曉》成就了日本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戛納影帝柳樂優彌，他在其中扮演被母親拋棄的四個孩子中的長子。消失的父親，不靠譜的母親，沒有家長的看護與照顧，沒有資金來源，沒有戶口，他們的存在對任何人來說，似乎都沒有意義。面對生存的壓力，明作為其中的長子，不得不獨自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生活的重任。除了明每日要出門買生活必需品，另外三個孩子只能呆在這間房子里，無法出去呼吸新鮮的空氣，感受陽光的溫暖。觀眾可以一覽無遺地看到這些被社會邊緣化的兒童內心世界的變化。隨著四季的更替，孩子們的生存處境愈發艱難，但孩童眼中的世界永遠是美好而純凈的，盡管前路有未知的艱難，他們依然沒有放棄生活的希望，身為觀眾的我們既有些許期盼，也有莫名的心酸。

《海街日記》同樣如此。簡單來說，這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被同被遺棄的姐姐們撿到的故事。自小在鐮倉海邊相依為命的三姐妹溫柔地接納了同父異母的妹妹，盡管父親曾經拋棄了她們。但妹妹的存在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一絲尷尬，身份的特殊使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顧及著眾多方面，周圍人的態度、上一輩之間的恩怨，這些都要隨著時間去慢慢化解。但影片還是把人性中美好的部分完美地展現了出來，四姐妹雖然性格迥異，但她們卻都溫柔而又善解人意。影片中有一個片段，是大姐幸與小妹鈴二人在山頂沖著山下大聲喊出自己內心想說的話，幸喊出的是：“爸爸，你真傻。”作為對拋棄自己的父親的不滿與遺憾；而鈴喊出的卻是：“媽媽，你真傻。”自己的母親與父親相愛之時也間接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對此感到抱歉，但自己又深深愛著父母。話語簡單卻飽含深意，通過這兩句話便展現出了人物關系與內心世界的糾葛，同時人物也找到了宣泄感情的出口。

（三）人物視角—孩童眼中的世界

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有很多都刻畫了孩子的生活，但提到完全以兒童視角拍攝的影片，《奇跡》算是其中特別的一部，講述了因父母離異而分居遠方的小學生兄弟二人，聽說九州島新干線即將開通，而在兩輛首列列車交錯的瞬間會有奇跡發生，見證這個瞬間的人們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于是二人同各自的伙伴一起進行了周密計劃，希望使父母復婚，家人團圓。即便是父母離婚造成了兄弟失散，但《奇跡》對于父母和兩代人的矛盾沖突刻畫得很少。故事的主線以兄弟為中心，配角們也都圍繞著小孩，從他們的生活展開。影片運用了交叉蒙太奇的手法，分別展現了兄弟二人在福岡和鹿兒島兩地的不同生活。

影片的高潮部分，孩子們在兩輛列車交錯的一瞬間喊出了自己的心愿，我們從這些愿望中也感受到孩童視界的單純與美好。但龍之介卻喊出了別的愿望，航一更是連愿望都沒喊出來，只張了張嘴，看著列車在自己的面前駛過。這一路的旅程讓孩子們都有所成長，明白了生活中包含著許多不得已的事，學會了向生活妥協。比起家，他們選擇了世界。兄弟二人接受了父母不會復婚的現實，看似開朗的笑容背后，更多的是對成長的迷茫。

影片中有一個讓人印象十分深刻的部分，兩輛列車交錯的瞬間，依次出現了30個短的空鏡頭，它們是孩子們心頭的所有愿望，代表著一切美好事物。但是兄弟二人的最初愿望并沒有被許下，他們在那一個瞬間知道了人生更想去實現的愿望。生活中難免有遺憾，但正是因為這些遺憾，使我們更能感受到生命中的美好。從這個方面來說，《奇跡》不失為一部優秀的成長電影。

三、是枝裕和對日本電影的影響

是枝裕和的作品，除了有著前輩們的經驗與痕跡，更多的也體現出一種創新，這是一條與過去不同的道路。在這個時代，他就像一位勤懇而認真的傳承者，起到了對于日本電影的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是枝裕和早期的作品中個人風格十分明顯，但近年來隨著閱歷的更加成熟，使他對電影的態度也更加緩和，放下了身為“作者電影”的驕傲，而真正的成為了電影的料理人。

是枝裕和對電影創作始終保持著謙虛的態度和敬畏的心情，他認為作品本身是與世界的交流，拍電影不是表現自我，而是自己去發現世界。除了家庭片之外，在別的類型中也做了積極地探索，如《空氣人偶》《第三次的殺人》，雖然褒貶不一，但這也是是枝裕和作為導演對于自身的突破。

是枝裕和在2014年成立了自己的電影制作公司，取名為“分福”。與其他制作公司不同的是，“分福”注重與堅持原創。曾在是枝裕和身邊做過助理導演的西川美和也加入其中。西川美和在是枝裕和身邊學習到了很多經驗，而她本人也是原創的踐行者。西川美和的作品也多為日式家庭倫理片，從生活中的日常小事為切入點，但有著直擊人內心的力量。在細節方面處理得十分到位，這也是日本電影特有的細膩。

曾在是枝裕和身邊做副導演的兼重淳，獨立作為導演拍攝了《奇跡，那天如此重要》。我們也可以從兼重淳的導演風格中窺到是枝裕和對于他的深刻影響。首先，兼重淳導演在拍攝前雖然寫好了完整的劇本，但是在拍攝途中，會根據劇情的發展、演員之間的火花與現場的氛圍，去做劇本的修改。比如影片中有一段兄弟爭執的高潮場面，經過多日的拍攝，導演心中已經十分清楚影片的節奏與感覺，他認為之前的臺詞已經不適合此時情節，所以在拍攝這個場景之前對劇本做了修改。這與是枝裕和曾經避免有完整的劇本和分鏡頭的做法相似。同時有好的想法也會加鏡頭，甚至不惜延長拍攝周期，精益求精的創作態度很值得敬佩。

是枝裕和依然走在電影創作的上坡中，他將堅持著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繼續帶給觀眾更多的期待。

四、結語

作為日本新電影代表導演的是枝裕和，他的電影充滿了日常生活的表述和人文主義關懷。他善于從當代日本社會普通人的生存狀況和心理情感狀態中尋找素材，并且以一種自然且寫實的方式，再現他們的日常生活，并且在其中蘊含了自己的思想，用細膩克制的鏡頭語言反映他們的生活與情感困境。他對生與死的母題、個體的艱難生存和家庭關系有著獨特的認知與感受。作為一個感悟力和創造力極有天賦的導演，他對影像的美有著執著的追求，電影中的每一幀都如畫卷一般精致，那種融合了唯美與紀實、寫實與虛構、溫情與殘酷的影像風格令人記憶深刻，反映出日本民族獨有的美學與審美意識在影像創作中的完美運用，并結合了西方歐洲藝術電影的講述方式和拍攝技巧，帶給了日本電影全新的美感與價值體驗。是枝裕和導演正處創作的黃金時期，他將不忘初心，承擔起電影人的責任，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對于是枝裕和導演解讀，對于今天的中國電影，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創作者在不斷學習前輩經驗的同時，應從自己的內心出發，確立個人風格，通過不斷地磨練，創作出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