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海斌 謝宇欣
“龜室”和“圖室”作為先秦文獻記載的位于宗廟群的重要建筑,不僅僅是文史學界研究先秦文明史的重要內容,也是圖檔學界研究先秦圖書檔案事業起源與發展、重現先秦圖書檔案庫房體系的重點。弄清楚“龜室”“圖室”的詞義內涵,對于圖檔及文史學界都具有重大意義。然而學術界至今對“龜室”“圖室”問題尚存闕疑和模糊認識。本文通過對“圖室”“龜室”兩個名詞的含義以及其具體性質和功能作進一步的梳理、考證,旨在給出一個更為科學、完整的答案。
顧名思義,“龜室”為藏龜之室。但關于“龜”的性質問題,學術界至今還未能達成共識,其觀點大致可以分為兩種。
其一是繼承王恩田先生于1981年提出的“據西側第二間內八號灰坑出土的大量占卜用甲骨,推測這里是文獻中所謂‘龜室’所在”[1]的觀點,認為“龜室”就是考古發現的甲骨窯穴。鑒于先秦文獻中“龜室”一詞只出現在《周禮》一文中,所以該文所說的“文獻”應當就是《周禮》。
該觀點一經提出,就在學術界產生了廣泛影響。圖書館界在王恩田先生的研究基礎上,結合劉國鈞先生1958年提出的“發現甲骨的地方顯然就是當年貯藏卜辭的庫房”[2]19,進一步發展出“龜室”就是專門收藏甲骨卜辭庫房的結論,這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圖書檔案界對“圖室”一詞的認知。
1986年劉渝生先生提出“以殷墟卜辭的新史料和這三則典籍所記相互印證可知,商王室成員在宗廟占卜以后,史官所契甲骨卜辭即藏在宗廟的‘龜室’當中”[3],首次明確提出“龜室”為我國最早圖書館的觀點。2007年仇壯麗也提出“商人占卜之后,往往將甲骨卜辭藏置于‘龜室’”[4]77。
其二是認為“龜室”是專門用于貯藏龜甲原料的場所。1996年晁福林先生提到“殷墟曾發現有儲藏龜版的處所,應當就是龜室。近年在殷墟小屯南地還發現有以放置骨料為主的窯穴,其性質應和‘龜室’相同?!盵5]4021999年宋會群先生也非常明確地指出“龜室乃藏待卜之龜的房子,一般設在太廟中”[6]124。這一觀點在學術界并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可和傳播,僅有較少的學者明確提出或認可。
“龜室”一詞最早出自于《周禮·龜人》:“凡取龜用秋時,攻龜用春時。各以其物,入龜室。若有祭事,則奉龜以往。”[7]645-647這也是學術界考證“龜室”一詞功能和性質的主要依據。
但《周禮》中記載的“龜室”并不用來保存占卜后龜甲卜辭之處。據《周禮》記載,整龜、燋龜、卜龜分工明確,權責清晰?!褒斒摇遍L官的主要職責是“取龜”“攻龜”“釁龜”,若有祭祀占卜等活動就向負責占卜的巫卜等機構“奉龜”?!褒斒摇敝皇怯糜谔幚?、保存龜甲原料。至于其交于巫卜師占卜后是否繼續存放于“龜室”之中,卻沒有依據予以證明。
筆者認為,將占卜完成的甲骨卜辭存放于“龜室”的可能性不大。刻辭后甲骨已經不再是無字甲骨,性質與意義已然不同。鑒于先秦時期檔案要么保存于宗廟之中以示神明,要么直接保存于文檔形成部門的慣常做法,甲骨卜辭檔案應保存于巫史部門以備日后驗辭,或者供奉于宗廟,而不是為占卜提供龜甲原料的“龜室”之中,“龜室”顯然不能承擔如此重要的職能。
此外,就目前所掌握的先秦文獻來看,關于“龜室”一詞只有《周禮》一文中提及,其他文獻在述及“寶龜藏龜之所”時,并沒提及“龜室”,只是說將其藏于高臺或者宗廟之中,如《管子·山權》載:“之龜為無貲,而藏諸泰臺。”[8]367《白虎通·蓍龜篇》也云:“凡卜皆在廟,故藏龜亦于廟。”[9]327-333
鑒于《周禮》一書有很多內容為作者的理想化設計,“龜室”“天府”等存在相同的疑問,即它們在先秦時期是否為真實的客觀存在?在沒有新的資料予以佐證之前,筆者傾向于它們是《周禮》作者的設計。縱使“龜室”確證存在于先秦時期,其也與考古學界發掘的藏有甲骨卜辭的H127、H14等窯穴大不相同,因而將考古發現的窯穴以“龜室”命名之,顯然與其原意不符。如此一來,圖檔學界關于“龜室”是先秦時期圖書檔案庫房的觀點也就不能成立了。
先秦之后關于“龜室”一詞的記載共計15[10]處。其詞義一般為“貯藏神龜之處”?!逗P侣勔膱岳m志》云:“家蓄一龜大二尺余,作龜室于堂奧,每日餉以飯或餅餌之。”[11]446《呂洞賓全集》也記載:“水內求白龜,得之藏龜室。龜室在何處?卻在長城北?!盵12]266這些“龜室”顯然也與檔案庫房無關。
綜上,縱觀整個古代時期文獻對“龜室”一詞的運用,“龜室”一詞自產生起含義就非常固定,主要為養龜、藏龜或者保存尚待占卜的龜料的場所,通常置于高廟大堂之中,而不是考古發現埋藏大量甲骨卜辭的窯穴,更不可能是圖檔學界認為的專門保存甲骨檔案文獻的庫房。
據現有文獻記載,圖室最早出自于西周周宣王時期銘文《善夫山鼎》及《周無專鼎》。除此之外,先秦各類文字記載中再無“圖室”一詞出現。可見“圖室”一詞在先秦時期使用并不頻繁,且集中出現于周宣王時期,推測是該時期的專有名詞。雖然關于“圖室”一詞先秦文獻所載甚少,但《善夫山鼎》和《周無專鼎》均提及“冊令”一詞,筆者認為,據此可以初步推翻圖檔學界以及少數史學家認可的“庫房說”觀點。
西周時期統治者為了維護等級制度和鞏固貴族階級的統治,十分講究禮制。何況冊命地點為最高級別的周王室宗廟內,冊命之制就更加嚴謹,必然不會選擇庫房作為冊命場所,畢竟禮制不可廢。而且,不僅是先秦時期,后世也沒有在圖籍檔案庫房中行冊命之禮的做法。筆者據此認為,“庫房說”對“圖室”一詞的性質定位不準確。
筆者持“宗廟說”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先秦時期“室”有表示宗廟之意的用法。先秦時期作為古代文明的濫觴期,各詞義的運用尚處于初步發展階段,專指性和穩定性均不強,“室”的使用便是如此。在先秦時期“室”可以用于表示宗廟,如《春秋左傳》云:“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大室屋壞?!?/p>
至此,筆者更加認同“宗廟說”,認為“圖室”為周宣王時期的宗廟名稱。至于“圖室”究竟是史學界所言為貢奉先祖圖像的祖廟還是保存河圖的宗廟,又或者二者兼有之,鑒于目前還沒有直接證據的發現能夠予以證明,所以還不可妄下定論。應該說,從文獻記載及后世的一些做法看,它們都是有可能的,但這種可能性還有待進一步的考古和文獻發現來證明。
先秦之后關于“圖室”一詞的記載僅有 7處,全部出自于明清兩代,運用頻次非常低,歷史延續性較差。且從內涵上看,“圖室”一詞相較于西周時期也頗有不同,是另一種意義的“圖室”。具體說來,“圖室”一詞發展至古代社會后期,大致有兩種含義。
第一,表示為“圖畫之室”。先秦之后,再次出現“圖室”一詞已經是明代。張可大《電白集》記載:“廣陵云樹動相思,有客餐霞臥盛時。圖室名山游自遠,駐年大藥事誰知?!盵13]這里的 “圖室”表述為“圖畫之室”。在經歷數千年的沉默之后,“圖室”一詞再次出現,其宗廟性質不復存在,而是更加廣義上的繪有圖畫的場所。
實質上這種變化是符合語言發展規律的。隨著“室”的用法逐步穩定,先秦之后“室”字的“屋室”“家族”含義更為突出,宗廟的性質逐步減弱。至秦漢之后宗廟含義基本消失,像“大室”這樣非常典型地體現“室”具有宗廟含義的詞匯,其內涵也逐步變遷。
先秦時期,“大室”表示宗廟的用法非常常見,如“天子居大廟大室”[14]518,又有“乃與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15]1350。秦漢之后,除對先秦文獻的轉引和注疏中再次提及其宗廟含義,大室宗廟性質的用法已經鮮有出現,特別是唐宋之后,“大室”的宗廟含義基本消失,其內涵逐步向“大宅”集中,并且引申出“大家族”的含義。宋代是“大室”最早指代“大家族”用法的時期,《嶺外代答》記載:“廣西諸郡富家大室,覆之以瓦,不施棧板,唯敷瓦于椽間。”[16]86據此,“圖室”一詞在經歷數千年之后重現天日,但在沒有對先秦“圖室”用法進行繼承的基礎上,斷然不會再次體現出宗廟的含義。
第二,承襲西周時期“圖室”一詞的用法,具有宗廟的性質和功能。鑒于“室”在唐宋之后宗廟性質基本消失,除非“圖室”自先秦時期作為專指名詞于后世被繼承和延續,否則“圖室”一詞的宗廟性質很難恢復。清代“圖室”一詞的宗廟性質的恢復與當時對先秦時期“圖室”用法的繼承有很大的關系。據統計,“圖室”一詞在古代文獻中有7處記載,其中有5處都是關于先秦時期兩處金文的轉述,且均出自于清代。
可見,“圖室”一詞在整個古代時期都沒有發展出圖籍檔案庫的含義,據此可以厘清部分史學界學者以及圖檔學界提出“庫房說”的誤區,并且可以初步斷定,該名稱作為宗廟建筑群的一部分,為西周專有。
“龜室”在《周禮》一文出現后,其性質和功能一直以來非常穩定,主要是藏龜、整龜以及保存原始龜料的場所,與學術界所認為的專門保存有甲骨檔案的庫房大不相同,更不可能是考古發現的埋藏甲骨檔案的窯穴。
“圖室”為周宣王時期的宗廟處所,承擔宗廟的部分功能。雖依照先秦時期有將圖籍檔案存放于祖廟的做法,推測圖室中有收藏圖籍文書的可能性,但其也不是圖檔學界及部分史學界學者認為的專門保存圖籍文獻的場所或者檔案庫房。先秦之后,“圖室”一詞隨著“室”的宗廟意義的消失,其內涵有了新的擴展,不具備宗廟性質,不承擔貢奉先祖、歌頌先王事跡的任務,而是更廣闊意義上的“圖畫之室”。但清代后期文獻中有西周“圖室”一詞的沿用。
縱觀整個古代時期“龜室”與“圖室”詞義的發展與運用,皆沒有出現過學術界部分學者認為的專門保存甲骨檔案或者圖籍檔案的檔案庫房的用法。由此可以推翻“龜室”和“圖室”為專門檔案庫房的觀點,進而推動學術界對先秦時期圖書檔案庫房設置框架的重新認識和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