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艷慶
由于歷史的原因,清代前期的中央政府未能有效推行西域/新疆的國語教育[1]。清代中期以后,由于新疆的統一、建省、新政等政治事件的出現,當地的國語教育也隨之巨變:政府開始重視少數民族的國語教育,不同類型與級別的學校也逐漸建立。但是投入巨大與收效甚微的反差,致使清政府對在新疆推行國語教育所面臨的宗教、文化、民族等方面的隔閡,以及潛移默化的困難進行反思,并采取了一系列積極對策[2]。清政府對在新疆推行國語教育這一癥結的積極回應,時至今天也是有效治理新疆值得借鑒的重要內容。
直至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政府統一天山南北之后才開始對新疆展開有效的管理與經營[3]。清初的新疆學校教育,主要是供駐兵子弟學習文化的官辦書院以及在屯兵之所設置的鄉塾、私學,僅在天山東路地區滿漢各族駐營官兵及漢族群眾中實行。在駐扎八旗和綠營較為集中的天山北路伊犁地區,雖在松筠等人的支持下設立了義學、俄羅斯學,但仍得不到政府的有效關注,新疆本地的群眾教育基本處于自覺形態。而在天山南路的回疆地區,當地民族教育的常態僅為伊斯蘭經學啟蒙教育[4]132。
直到新疆建省前,清政府最頭疼的問題依然是難以有效溝通民眾,再加上個別不法之徒隱瞞文飾,極大地妨礙了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有效溝通,以致當時新疆官民之間仍處于文教不通的狀況。出于對新疆民族隔閡的深刻反省,也基于無法長治久安的深層焦慮,左宗棠在奏請新疆建省之初,便以中華族群凝聚與國家認同為指導思想,要求在天山南北分設義塾,并招收少數民族學童。左宗棠這一教育理念,事實上也成為了建省后劉錦棠等新疆地方官員的共識[5]87。
左宗棠的奏折被批準后,當地的國語教育改變了過去偏居新疆一隅的局面。而各地義塾的依次設立,以維吾爾族為主要對象的國語教育也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列入了官學、義塾的日程。光緒十年(1884)的新疆建省,有力地推動了國語教育的發展。對此,清代新疆滿文檔案有著全面的記錄:
欽差大臣左宗棠奏改設郡縣,設學塾,訓童,為潛移默化之計……其無學額之伊犁、溫宿、疏勒三府,亦設訓導,以資啟迪,于是大興義塾……南路則拜城、焉耆、沙雅,各以次建設,歲以重資延教習,月六七十金,筆墨供給,無不豐備。開書局于省城,頒發經書。所費不資,皆仰給于公家。[6]141
綜上可知,清政府在從教師待遇方面保證以國語教育為核心的義塾師資穩定性的同時,為確保少數民族孩童具有一定的入學率,也設置了一系列的獎賞措施。
光緒二十三年(1897),清政府任命曾赴日考察教育的新派人士杜彤擔任首屆新疆提學使,這不僅體現了清政府對新疆國語教育的看重,也意味著一個新的教育高峰行將來臨。至宣統三年(1911),新疆天山南北各地共建成606所學堂,擁有764員教員、16063名學生[7]。同時,時任新疆提學使的杜彤甚至提出了明確的施政口號:“嘗謂國之精神命脈,在多數之小學堂。及興學于異域,視內地艱難倍蓰,其宗旨有三:曰求普不求高,曰用學務人、厚薪不兼差,曰以次漸進、不惑種人難以見功之說。”[8]43有了這種辦學理念的指導,當時新疆的各級政府開始不遺余力地大力推行國語教育。由此可推,清代新疆的國語教育已呈方興未艾之態勢。
清政府在新疆推行國語教育政策的實施,雖然為當地培植了大量具有科學知識與近代政治思想的文化精英,在新疆后來的近代化歷史進程中表現出了關鍵作用。但是,在繁榮的表象下,也隱藏著國語教育進展艱難的深層危機。
首先,師資薄弱導致教學內容與教學手段不科學。對此,清代新疆滿文檔案曾予以詳細描述:清政府在新疆大興學堂的過程中,缺乏對師資力量良莠不齊、師生間的民族差異、教學內容與當地環境能否適應等問題的考慮。同時,采用與內地學堂同樣的《千字文》《百家姓》等文章作為教學內容,對少數民族學生來說更為晦澀難懂[9]170。當然,清代新疆滿文檔案也記載了清政府對此的總結:
然聞招入學,則皆避匿不往,富者或傭人以代,謂之當差,代官念牌牌子。所遣教習,大都內地游學,隨營書識,授以《千字文》、《百家姓》,以次授以對字,作八比。民茫然不知所謂,欲益厭苦之……蓋宗教、語言、文字,無不隔閡,施教者又魯莽滅裂,無怪其然也。[10]98
其次,國語教育與本民族傳統教育之間的矛盾。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在這方面也有詳細的記載:
然雖數十家必建寺,寺必有學。其人篤信教祖,牢不可破。以拜孔子為大恥。雖以官方強迫之,終不能怡然就范。且一入學,種人即謂之背教,無不異視之者……故啟牖之難,正在有教有學,外來者不易入也。此外,若布魯特,若哈薩克,與回皆同教異族。[11]248
我們根據這些記載可以得知,當時國語教育的真實情況是:新疆各少數民族群眾,均信奉伊斯蘭教,而其孩童無論是入義塾還是官學,都必須對先師孔子行跪拜之禮,這與他們固有的伊斯蘭教傳統相悖。因此,國語教育與本民族傳統教育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嚴重地阻礙了當時國語普及的推進。
再次,入學不能養家的讀書無用論思想泛濫。清代推行國語教育所面臨的一個主要困難,就是當時新疆各少數民族接受國語教育后所面臨的前途問題。各民族群眾通過接受國語教育獲得國語知識后,所面臨的前途非常險窄而又渺小,幸運者也僅是在省城或官署中獲得前途不大的抄書工作而已,而更多的人很難謀得出路。因此,很多少數民族人士認為學習漢文對自己毫無實際利益可言,自然而然也就產生了讀書無用論。對此,清政府也有過認真的反思:“本地之人率皆貧苦,專事耕牧為生。若強其子弟入校讀書則一家少一勞力,即有凍餒之患。故一聞入學令下,多有遷居俄國以避禍者,亦有持刀闖署以自戕者。此所謂章甫適越,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也。”[12]38
難能可貴的是,面對清代新疆國語教育的虛假繁榮,以及新政教育下國學普及的冒進現象,清政府曾經實行過一些解決方案。
首先,進行民族師資的培育、教育方式與教育語言的變革。比如,清政府曾在學務公所專門開會,討論新疆國語教育到底是以漢人師資為主還是僅僅利用本民族師資力量,并最終選擇以師范學堂作為民族師范生教學的主要手段與方式[13]。同時,為加強新疆本地師資力量的培養,清政府還討論制定了為培養民族師資力量特招維吾爾族學生入學師范學堂的重要措施,生源主要是招收具有一定國語基礎的維吾爾族學生。并且,清政府在推薦天山南北曾經入學國語學堂的少數民族學生進入迪化師范學堂擔任教師的同時,為了增進師生對教學用語的交流,還反向要求民族院校的漢族師范生必須學習少數民族語言。
其次,制定一系列措施消解國語教育與民族傳統教育之間的矛盾。對此,清代新疆滿文檔案有著明確的反映:
若改良其寺塾,則十百倍于官學之數。且即以官學言之,今之所教者,為農工商之國民也,非教后秀望其為官也。因一拜而阻向學之人,是與孔教無毫末之益,而徒減無數之識字國民也。[12]96
如前所揭,在新疆的國語教育與傳統宗教之間,曾遇到宗教信仰的嚴峻阻撓。清政府提出改良清真寺內的學堂以適應國語教育的需要,即尊重宗教的自由而變通儀式,尋求二者之間的平衡點,進而尋覓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似性,并最終提高國民文化素質。毋庸置疑,這是消釋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之間出現爭執的重要舉措。
再次,針對當時的“讀書無用論”,適度提升學生地位與之后的就業待遇。為此,清政府對那些學習國語且能按期畢業的少數民族學生,從提升榮譽、免除徭役、廣開仕途、給予禮遇、禁止體罰等多個方面制訂了一系列措施,顯示出對愿接受國語教育少數民族學生的尊重,以及最終堅定文化教育普及的決心。
最后,為改變教學內容的欠缺,清政府也提出了重新修訂教科書的設想。這種為適應普及新疆國語教育而提出修訂適應于當地社會、歷史的教科書,自是解決教學內容不科學的最佳良方。這比起左宗棠時期的教育出發點,也更具進步性、更加以人為本。可惜的是,彼時的清政府已無力提供編纂這種適應民情教材所需的巨大人力、物力,重新修訂教科書的設想當然也就沒能實現。
清政府統一新疆后,為保障中央政府的政令暢通,以及實現對新疆有效管理之目的,在復雜的民族、宗教、歷史環境下,對新疆的少數民族語言尤其是維吾爾語有著深刻的體察和認識,并因勢利導,制訂了一連串促進與鼓勵國語教育的舉措[14]。其中,基于對國家意識的認同,無論是中央政府,還是新疆地方政府,都對國語教育給予了高度的重視,這為清代新疆的國語教育創造了有利的社會環境。而國語教育在新疆的推廣,對促進民族團結、維系國家統一、維護社會穩定等均具有舉足輕重的積極效用。同時,清代中央政府在新疆推廣國語教育的歷史過程,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大一統”歷史格局下的國家認同構建以及邊疆危機的動態發展。時至今日,這依然是新疆推進國語教育以及有效治理新疆值得鏡鑒的重要歷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