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看待科學和技術?一直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歷史批判和社會批判的重要主題之一。馬克思生活在科技革命開始席卷全球的時代,自然十分關注科技的發展及其所起的作用,但馬克思從未簡單地面對科技,而是以一個卓越思想家的深刻和睿智對科技加以審度,時而肯定、時而引導、時而揭示矛盾、時而批判異動,留下了十分寶貴的理論遺產。
馬克思對科學技術,有自己獨到的觀點。但是,對于馬克思是怎樣看待科技的這個問題,許多人了熟于胸的只是馬克思的名言:“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懦都無濟于事。’”[1](P35)“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勞苦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2](P24)當然,也許還會不斷引證,他曾經說過:科學是“直接生產力”。[1](P785)這些固然是很重要的言說,卻不能據此而宣稱,馬克思的科技觀就是這樣的。
的確,在以往對馬克思思想的研究中,他的科學技術思想往往是被簡單化了的,甚至是被忽視或被歪曲的,更談不上對他的科技觀的恰當概括。因此,有必要走進馬克思的科學技術世界,系統整理和研究馬克思是如何對科技加以審度的,惟此才能發現馬克思科技審度所具有的標桿價值。
科學技術觀(簡稱科技觀)是指人們對科學技術的定位、結構、內容、方法和作用等問題進行理性思考的系統思想。關注馬克思對科學技術問題的思考,認真研究馬克思留下的科學技術思想遺產,對于研究馬克思的科技觀,是不可缺少的一步。當然,不必硬說馬克思就是科學哲學家或技術哲學家,也不必硬說馬克思的科學技術論如何如何,但“馬克思的科學技術思想”(簡稱“馬克思的科技思想”)無疑是存在的、深邃的,從中體現的馬克思科技觀則是現實的、極具啟發性的。
馬克思所處的19世紀,以蒸汽革命為標志的第一次技術革命向縱深推進,以電力和化工革命為標志的第二次技術革命方興未艾,資本主義經濟迅速崛起。與此同時,以經典物理學為代表的自然科學的眾多領域,也進入了全面、快速發展時期。在這一時代背景下,馬克思十分重視自然科學的新發現、技術和工程領域上的新發明以及在生產上的新應用。正如恩格斯所說:“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門理論科學中的每一個新發現——它的實際應用也許還根本無法預見——都使馬克思感到衷心喜悅,而當他看到那種對工業、對一般歷史發展立即產生革命性影響的發現的時候,他的喜悅就非同尋常了。例如,他曾經密切注視電學方面各種發現的進展情況,不久以前,他還密切注視馬塞爾·德普勒的發現。”[3](P1003)縱觀馬克思的一生,他對科技的審度既有超出常人的理論深度,又總是與對現實問題的關切聯系在一起的。
尤其是在探究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與無產階級革命道路、撰寫《資本論》的過程中,馬克思更是花費了相當多的心血探討科技問題,留下了大量的筆記和科技思想文稿。其中既有對科學技術系統要素、結構與屬性的內部剖析,也有對其運行效果的外部追蹤考察。這種分析服務于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創建,也是馬克思科技審度的一個重要特點。馬克思就此為我們留下了科技審度的寶貴成果。
馬克思在科技審度中也十分重視科技的發展,努力學習科技知識,探究科技問題,成為科學研究的實踐者和科學方法的倡導者。
1.科學研究的實踐者。
在馬克思艱難困苦、顛沛流離的65年人生旅程中,他以科學的態度面對所有問題,不懈探索,追求真理,先后發現了“唯物史觀”與“剩余價值規律”。馬克思“細心地研究了各種各樣的科學和人類活動的各個部門:社會上的經濟和政治的發展、軍事、藝術史、數學、技術史和他所處時代的技術”,[4]是科學研究真正的實踐者。恩格斯曾高度評價馬克思的貢獻:“一生中能有這樣兩個發現,該是很夠了。即使只能作出一個這樣的發現,也已經是幸福的了。但是馬克思在他所研究的每一個領域,甚至在數學領域,都有獨到的發現,這樣的領域是很多的,而且其中任何一個領域他都不是淺嘗輒止”。[5](P597)這一評價清楚地表明了馬克思的重要貢獻,以及對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各領域未來發展所具有的奠基性作用。
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還廣泛涉獵了許多科學技術知識。從他1868年1月3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我們不難窺見馬克思科學研究的深度與廣度。他說:“我想向肖萊馬打聽一下,最近出版的有關農業化學的書籍(德文的)哪一本最新最好?此外,礦肥派和氮肥派之爭現在進行得怎樣了?……為了寫地租這一章,我至少要對這個問題的最新資料有所熟悉”。[6](P5-6)為此,恩格斯曾指出,“馬克思研究任何事物時都考查它的歷史起源和它的前提,因此,在他那里,每一單個問題都自然要產生一系列的新問題。他研究原始時代的歷史,研究農學、俄國的和美國的土地關系、地質學等等,主要是為了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最完善地寫出關于地租的章節”。[7](P400)恩格斯認為,學習和研究自然科學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正如今天的自然科學家,不論自己愿意與否,都不可抗拒地被迫考察理論的一般結論一樣,每個研究理論問題的人,也同樣不可抗拒地被迫研究近代自然科學的成果。在這里發生一定的相互補償”。[8](P382)正是由于有這些豐厚的知識積累與科學研究實踐活動的支持,才使《資本論》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成為不朽之作。
2.科學方法的倡導者。
科學方法是科學研究活動的副產品,是在對成功科研經驗與失敗科研教訓概括和提煉的基礎上形成的。作為無產階級的理論家,馬克思一生都在從事科學研究與理論探索活動。在這一過程中,他既重視科學方法的提煉和概括,也積極倡導科學方法的推廣應用。
第一,注重辯證法的應用。隨著自然哲學的衰落和自然科學的快速發展,實驗方法、歸納方法與數學方法等科學研究方法已深入人心,而哲學方法漸漸為人們所遺忘。在這種情況下,馬克思特別強調哲學思維與辯證法的重要性。事實上,馬克思之所以能在經濟學等領域取得許多重要成果,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他自覺地運用辯證法分析問題,并發展了辯證思維方法。其實,《資本論》的邏輯結構與研究方法,就是唯物主義的認識論與辯證的邏輯方法有機結合的產物。正是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發展出了矛盾分析、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歷史與邏輯相統一、整體性原則等辯證思維方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二,強調科學方法的重要性。雖然馬克思、恩格斯不是自然科學家,但卻十分重視對自然科學方法的提煉和概括。在他們看來,“自然科學是真正的科學,而感性的物理學則是自然科學的最重要的部分。……科學是經驗的科學,科學就在于把理性方法運用于感性材料。歸納、分析、比較、觀察和實驗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條件”。[9](P331)
第三,對數學方法的偏愛。數學是一門古老的學問,研究數量關系的數學方法的應用領域非常廣泛。馬克思對數學有深刻的理解和研究。定量分析是科學研究的高級階段,數學方法的應用是科學研究深化的具體體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一種科學只有在成功地運用數學時,才算達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10](P995)
馬克思在自己的經濟學研究中,總是力圖運用數學方法刻畫和探究經濟關系。在分析利潤和利潤率的大小時,馬克思也認為,“當利潤和剩余價值在數量上被看作相等時,利潤的大小和利潤率的大小,就由在每個場合已定或可定的單純數量的關系來決定。因此,首先要在純粹數學的范圍內進行研究”。[11](P58)可見,運用數學方法已成為馬克思分析問題的一種自覺行為。
19世紀加速發展的科學技術,對經濟與社會生活的影響越來越突出,這些問題也進入了馬克思的理論視野。馬克思對科學與技術現象進行了多維度的審視與剖析,從而給出了科學技術的恰當定位。
實驗科學的出現宣告了自然哲學統治時代的結束,標志著自然科學的誕生。自然哲學對自然現象的研究是哲學活動的延伸,也是一種越俎代庖的行為。實驗科學深刻地改變了以往人類的理性認識樣式,逐漸取代神學成為新的知識立法者。從此,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步入了科學理性的時代,學科的深化和分化也開始加快。系統化、理論化、邏輯化成為自然科學的目標指向。同時,科學研究也由原先自由探索的個體活動,逐步轉變為成建制的有組織、有計劃、分工協作的認識活動。
在這一歷史時期,隨著紡織、冶煉、采礦等手工業技術的復雜化、多樣化與精確化,迫切要求技術開發從生產實踐活動中分化獨立出來,把技術活動置于科學研究視野之下,運用科學理論與方法剖析技術過程,這就為工藝學的誕生準備了條件。工藝學在概括生產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廣泛吸收了各門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規范和指導具體技術開發實踐,使“發明成了一種特殊的職業”。[12](P359)馬克思指出,“在機器生產中……每個局部過程如何完成和各個局部過程如何結合的問題,由力學、化學等等在技術上的應用來解決”。[2](P437)
正是在近代資本主義生產實踐的平臺上,科學與技術迅速發展,逐步融合,互動促進。“自然科學本身[自然科學是一切知識的基礎]的發展,也像與生產過程有關的一切知識的發展一樣,它本身仍然是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上進行的,這種資本主義生產第一次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為自然科學創造了進行研究、觀察、實驗的物質手段。”[12](P358-359)為此,馬克思在論述科學與技術的互動促進機制時也指出,“在機器體系中,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從下面這一方面來看也具有直接的現實性:一方面,直接從科學中得出的對力學規律和化學規律的分解和應用,使機器能夠完成以前工人完成的同樣的勞動。然而,只有在大工業已經達到較高的階段,一切科學都被用來為資本服務的時候,機器體系才開始在這條道路上發展;另一方面,現有的機器體系本身已經提供大量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發明就將成為一種職業,而科學在直接生產上的應用本身就成為對科學具有決定性的和推動作用的著眼點”。[13](P99)
翻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并不能找出馬克思、恩格斯對“科學”與“技術”概念統一準確的界定。這一方面說明了馬克思、恩格斯對科學技術問題的探究尚處于形成和發展過程之中;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科學技術現象的復雜性、多維性、動態性,以及“科學”與“技術”概念的普遍性。其實,給“科學”與“技術”概念下一個人人都認可的定義并非易事,直到今天這一工作也遠未完成。如技術哲學家拉普所說:“初看起來,‘技術’一詞的涵義似乎十分明白,因為到處都可以看到技術裝置、器械和工藝,人們已承認它們是‘第二自然’。不過,倘若要給技術概念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人們馬上就會陷入困境。這種情形與那些同樣具有高度普遍性的概念有些類似。盡管人人都以為自己知道‘科學’、‘政治’、‘社會’等概念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家卻很難就一個確切的定義取得一致意見。”[14](P20)
雖然難以找出馬克思對“科學”與“技術”概念的準確界定,卻并不表明馬克思就沒有形成關于“科學”與“技術”的觀念。可以從他們豐富的科學技術思想中,提煉和概括出“科學”與“技術”概念的內涵和外延。
1.科學概念。
在馬克思有關“科學”的眾多命題中,有兩個命題尤為重要:一是科學是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馬克思在1857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具體總體作為思想總體、作為思想具體,事實上是思維的、理解的產物;但是,決不是處于直觀和表象之外或駕于其上而思維著的、自我產生著的概念的產物,而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這一過程的產物。整體,當它在頭腦中作為思想整體而出現時,是思維著的頭腦的產物,這個頭腦用它所專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這種方式是不同于對于世界的藝術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實踐精神的掌握的”。[15](P42)在這里,馬克思提出了人類“掌握”世界的四種主要方式:理論訴諸邏輯、宗教訴諸信念、藝術訴諸情感、實踐精神訴諸意志。其中,理論思維的方式就是科學的(包括哲學的)方式,它透過現象揭示隱藏在事物背后的本質。正如在批判庸俗經濟學家對價值規律的錯誤理解時,馬克思指出,“當庸俗經濟學家不去揭示事物的內部聯系卻傲慢地鼓吹事物從現象上看是另外的樣子的時候,他們自以為這是作出了偉大的發現。實際上,他們所鼓吹的是他們緊緊抓住了外表,并且把它當做最終的東西。這樣一來,科學究竟有什么用處呢?”[16](P474)
二是科學來源于對未知現象的探究。馬克思認為,工藝學就是這樣形成的,它是技術科學與工程科學的早期形態。“大工業的原則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樣,把每一個生產過程本身分解成各個構成要素,從而創立了工藝學這門完全現代的科學。社會生產過程的五光十色的、似無聯系的和已經固定化的形態,分解成為自然科學的自覺按計劃的和為取得預期有用效果而系統分類的應用。”[2](P559)此外,“科學是生產力”、“科學是智力生產”、“科學是歷史發展總過程的產物”、“科學是勞動產物”、“自然科學是人對自然的理論關系”等命題,都從不同的側面揭示了“科學”概念的豐富內涵。
從外延角度來看,馬克思理解和使用的“科學”概念是廣義的。在他那里,客觀世界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置于科學理性之下進行審視,運用科學方法展開剖析,同時,科學既包括自然科學,也包括社會科學、思維科學等主要門類,它們在本質上是統一的。
2.技術概念。
與“科學”相比,“技術”一詞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中出現的次數要少得多,而且,這些“技術”概念與今天技術哲學的“技術”概念,在內涵和外延上是有明顯差異的。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是:馬克思審視技術,并非著重于它的構成,而是著眼于人類活動方式,更多地強調技術的形成和意義。例如,馬克思把人性和社會生活的基礎作為“技術”概念的核心:技術是人性的基礎。馬克思認為,對人性的認識應當到他們的生產活動中去尋找。“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命,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17](P147)這就是說,人性主要是由生產方式決定的。
技術是社會生活的基礎。在馬克思看來,產業技術不僅支持著生產體系的運轉,而且也是區分經濟時代、反映社會關系的標志。“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勞動資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2](P210)這就是說,“生產什么”、“怎樣生產”的產業技術特征,直接決定著物質生產與社會需要的實現樣式,進而間接地塑造著社會上層建筑的面貌。
從外延來看,馬克思認為,技術廣泛存在于人類目的性活動的各個領域,有多少種不同的活動領域,就有多少種不同的技術類型。在他的論域中,技術主要有勞動技術、機器技術、產業技術、軍事技術、社會技術等類型。
從歷史的角度看,科學與技術的起源不同,且長期處于分立并行發展之中。只是到了近代,二者才在生產實踐的基礎上日趨融合,合流共進,并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正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馬克思分析和揭示了科學與技術之間的多重關系,闡發了許多重要的科學技術思想。
以回答“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問題為核心的科學研究,本身就具有引導實踐活動的方法論功能,是解決“如何做”、“怎樣做更有效”等技術問題的基礎和前提,可以服務于技術實踐活動。
科學研究的技術取向就是更加注重和追求認識活動的實用價值。這一價值取向促使科學研究主要面向生產實踐和社會生活,進而催生了技術科學和工程科學。以技術為導向的科學研究是以探索未知領域為目標的,是一種特殊的目的性活動。馬克思認為,科學研究的技術取向可以從下述層面展開:
1.從科學研究的方法層面提煉與推廣。
馬克思認為,“科學是經驗的科學,科學就在于把理性方法運用于感性材料。歸納、分析、比較、觀察和實驗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條件”。[9](P331)在批判桑喬時,他指出了比較方法的普適性,“對于像比較解剖學、比較植物學、比較語言學等等科學,他自然是一竅不通的;這些科學正是由于比較和確定了被比較對象之間的差別而獲得了巨大的成就,在這些科學中比較具有普遍意義”。[18](P518)科學方法是科學研究活動的副產品,需要及時概括和提煉,以便于操作和使用。對成功科研活動的途徑、程序、經驗的提煉,以及對失敗科研活動經驗教訓的總結,都是形成科學方法的基本路徑。
2.從科研活動的組織與規劃層面自覺運用。
科學研究活動已不再是自發的無序發展,而是有組織、有目的、有計劃的自覺推進。“由于自然科學被資本用做致富手段,從而科學本身也成為那些發展科學的人的致富手段,所以,搞科學的人為了探索科學的實際應用而互相競爭。另一方面,發明成了一種特殊的職業。因此,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擴展,科學因素第一次被有意識地和廣泛地加以發展、應用并體現在生活中,其規模是以往的時代根本想象不到的。”[12](P359)現實的科學問題總是復雜的和動態發展的,往往涉及多個學科領域,這就要求必須組織多學科的專家協同攻關。這也是分工協作技術在科研活動中的具體體現。
3.從科學研究的技術化塑造層面加以推動。
科學技術化的實質在于,逐步按照技術原則進行科學研究的組織(體制化)和運作(規范化),以提高科研活動的效率。馬克思認為,技術開發與生產發展為科學實驗提供了技術裝備,推進了科學的技術化。正是“資本主義生產第一次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為自然科學創造了進行研究、觀察、實驗的物質手段”。[12](P359)
人類技術活動的歷史悠久,不過在與科學合流之前,技術開發主要是依賴工匠們的經驗積累與長期摸索實現的,速度緩慢,效率低下。這種技術認識以應用為導向,大多停留在感性認識層面,就事論事;認識成果也多以經驗形態出現。在科學與技術合流的推動下,傳統的技術開發模式開始演進,越來越受到科學成果的規范,出現了技術的科學化趨勢。馬克思特別指出了技術發展科學化的進路。
1.從科學成果中搜尋技術原理的雛形,有目的地推進技術開發的進路。
馬克思指出,在機器大工業時代,“整個生產過程不是從屬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現為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資本的趨勢是賦予生產以科學的性質,而直接勞動則被貶低為只是生產過程的一個要素”。[13](P94)如何使用機器進行生產?是工藝流程技術開發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同樣也離不開科學。“機器生產的原則是把生產過程分解為各個組成階段,并且應用力學、化學等等,總之應用自然科學來解決由此產生的問題。這個原則到處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2](P531)
2.在技術開發中自覺地運用科學理論與研究方法的進路。
在科學研究基礎上展開的技術開發,按照科學研究規范有目的、有計劃地推進,可以打破以經驗摸索為主導的傳統技術發展模式。而科學研究方法,則直接影響著人們對技術對象屬性與規律的分析思路。“蒸汽機和電報的創造應歸功于物理學——這些發明完全是物理學的產物。”[19](P599)數學、制圖學、信息科學等為技術開發提供了現成的分析和描述工具。馬克思指出,“機器各部件所必需的精確的幾何形狀,如直線、平面、圓、圓柱形、圓錐形和球形,也同時要用機器來生產。……現在有了這種裝置,就能制造出機器各部件的幾何形狀。”[2](P442)
3.注重從科學實驗中提煉和培育新技術形態的進路。
近代以來的化學實驗不僅發現了許多新元素,而且發現了煤、石油、天然氣等自然資源的新用途,人工合成出塑料、橡膠、纖維、化肥等新型物質形態,它們已經成為孕育化工工藝技術的母體。誠如馬克思所說:“化學的每一個進步不僅增加有用物質的數量和已知物質的用途,從而隨著資本的增長擴大投資領域。同時,它還教人們把生產過程和消費過程中的廢料投回到再生產過程的循環中去,從而無需預先支出資本,就能創造新的資本材料。”[2](P698)
在資本主義興起的時代背景下,由于奠定了科學的實驗基礎,并引入了數學定量分析的方法,科學進入了全面快速發展時期。伴隨著科學實驗從生產實踐領域的分離,生產、技術、科學之間主導作用傳遞模式開始被打破,其間的相互作用關系轉入了復雜的調整時期。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發展開始是促進了科學與技術和生產的分化。因為“只有在這種生產方式下,才產生了只有用科學方法才能解決的實際問題。只有現在,實驗和觀察——以及生產過程本身的迫切需要——才達到使科學的應用成為可能和必要的那樣一種規模。現在,科學,人類理論的進步,得到了利用。資本不創造科學,但是它為了生產過程的需要,利用科學,占有科學。這樣一來,科學作為應用于生產的科學同時就和直接勞動相分離,而在以前的生產階段上,范圍有限的知識和經驗是同勞動本身直接聯系在一起的,并沒有發展成為同勞動相分離的獨立的力量,因而整個說來從未超出傳統的手藝積累的范圍,這種積累是一代代加以充實的,并且是很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擴大的。(憑經驗掌握每一種手藝的秘密。)手和頭還沒有分離”。[12](P357)
但是,在以電力應用為標志的第二次技術革命中,科學的發展開始超越生產與技術的現實需求,走到了技術發展的前面。“勞動資料取得機器這種物質存在方式,要求以自然力來代替人力,以自覺應用自然科學來代替從經驗中得出的成規。”[2](P443)馬克思從生產角度出發,考察當時科學與技術對生產的積極作用,預感到了科學研究對技術與生產發展的先導作用。“只要從表面上把現代蒸汽織機和舊的蒸汽織機比較一下,把鑄鐵廠的現代鼓風工具和當初仿照普通風箱制成的笨拙的機械風箱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生產資料的舊形式最初如何支配著它的新形式。……隨著力學的進一步發展和實際經驗的積累,機器的形式才完全由力學原理決定,從而才完全擺脫了已變為機器的那些工具的傳統體形。”[20](P420腳注103)他還指出:“蒸汽機和電報的創造應歸功于物理學——這些發明完全是物理學的產物。”[19](P599)在這一時代背景下,“科學→技術→生產”上升為這一時期的主導作用模式。
科學技術化與技術科學化的結果就是科學技術的一體化。進入20世紀,尤其是在新科技革命的推動下,科學與技術一方面高度分化,另一方面又高度綜合。這里對“科學→技術→生產”主導作用模式的強調,并不否認“生產→技術→科學”逆向作用傳遞的存在。事實上,即使是在當代,科學、技術與生產之間也還是并存著復雜的雙向作用。
馬克思的科技審度是一筆寶貴的理論遺產,需要我們認真審度,才可能被很好地繼承。
全面研讀馬克思的著作是梳理馬克思科技審度的基礎性工作。要完整準確地揭示馬克思科技觀,就應當以馬克思的原始文本為依據,系統地探究他的科技思想。德里達在論及閱讀馬克思著作重要性時曾指出,“不去閱讀且反復閱讀和討論馬克思——可以說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面的錯誤。”[21](P21)
梳理馬克思科技思想,同時也是一個審度馬克思科技觀的過程。要知道,持不同科技觀的學者,所看到的馬克思的科技思想或相關文獻是不一樣的。“從國外到國內,各類論者對什么是馬克思哲學的真諦的解讀,呈現出眾多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理解語境。令人困窘的是,不同論者所依據的卻都是馬克思的第一手文本。”[22](P13)這也是為什么許多經典文本常讀常新、千古流傳的主要原因。重要的是,在審度過程中遇到的首要問題,是要把文獻發掘、研究與當代科學技術論的研究結合起來,恰當甄別馬克思的科技思想及其相關文獻。
總體來看,馬克思的科技審度是他思想體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們應當立足當下生活和理論實踐,重溫馬克思生活的年代,走進馬克思的科學技術世界,重讀他的原始文本,還原他的科學技術思想,揭示它們的現代意義。這也是當下審度馬克思科技審度的重要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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