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艷東
中國互聯網有強烈的兩面性:一方面,繁榮向上,中國網民數量最多,技術應用最活躍,“雙十一”一天的交易量相當于有些國家一年的GDP;另一方面,根據相關統計,中國互聯網黑灰產的從業人員超過150萬,千億級的黑市交易總額相當于有些國家的互聯網經濟總量。
龐大的網絡黑灰產業鏈可能會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效果:中國互聯網上有些壞人掙得比好人多。在互聯網公司,大學畢業生年薪三十萬已經很高;但在互聯網黑灰產領域,很多人一個月就可以賺三十萬。中國網民、網店基數龐大,“羊毛黨”從每一個網店薅100元,詐騙分子騙每個網民1塊錢,匯集起來都是天文數字。如果大學畢業生不去創業、創新,而是通過倒賣公民個人信息、刷單、淘寶代運營等方式獲得不法利益,將釀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律如何應對互聯網黑灰產?我認為,要用新思維打擊新型犯罪。
要治理網絡黑灰產,首先要推動立法修改,將詐騙罪等的唯數額論,修改成多元化的定罪標準。
2017年,浙江省諸暨市發生了一起釣魚軟件詐騙案。騙子利用店主想刷信用的心理,誘導店主遠程登陸到騙子的電腦上,店主點擊了誘導鏈接,被騙錢財。
該案中,認定騙子成立詐騙罪并無疑問。但是,如何將向騙子提供釣魚軟件的人定罪,并不容易。
一方面,此案中,對提供釣魚軟件的人,無法按照“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程序、工具罪”定罪。因為制作釣魚軟件的人是把惡意軟件安裝在騙子電腦上,而非受害人電腦上,因此沒有直接侵入、控制店主的電腦。
另一方面,也不能認定其為詐騙罪的共犯。因為騙子在自己的電腦中安裝了A、B、C三款釣魚軟件,無法區分每一款軟件的使用時間,也無法認定使用每一款軟件的涉案金額。因為詐騙罪是數額犯,所以對提供A款釣魚軟件的人,無法按照詐騙罪共犯處罰。
不過,此案中提供釣魚軟件的人最終被定罪,原因很偶然,因為其向騙子發送了惡意軟件教學視頻,據此被認定為“傳授犯罪方法罪”。
類似的問題在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中同樣存在。該罪名的最低入罪標準是銷售金額5萬元,在假貨定制化生產、貨標分離的當下,定罪標準唯數額論顯然不利于打擊假貨。
這些案件說明,需要反思“詐騙罪唯數額論”等問題。
在一些西方國家的刑法中,詐騙罪、盜竊罪都無數額要求。在互聯網時代,應當推動詐騙罪的定罪標準走向多元化,將多次詐騙、利用技術手段詐騙等情形規定為犯罪。
要用新思維對傳統罪名進行客觀解釋、擴張解釋。
以搶單、秒單、黃牛軟件為例,一些網站為了刺激消費,會做限時搶贈品或低價銷售活動,有人設計出“黑米”等秒單軟件,自動登錄、批量下單、快速搶單,大量搶購后加價轉售。類似情況還有搶火車票軟件、搶微信紅包軟件等。
對開發、銷售這些惡意軟件的人,可以按照“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程序、工具罪”定罪。但問題是,使用這些惡意軟件大量搶贈品的消費者、搶火車票并加價出售的黃牛黨要不要定罪?在理論上,提供惡意程序幫助搶單的只是一種幫助行為,都構成“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程序、工具罪”;而對使用惡意軟件的主犯(搶單者)反而不定罪,在邏輯上說不通。因此,我認為,對使用惡意軟件大量搶贈品、加價出售的人,在達到一定條件時,可以定破壞生產經營罪。
有觀點認為,當消費者用軟件搶贈品時,平臺的生產經營活動并未被“破壞”。需要注意,刑法中的“破壞”不等于“崩潰”。例如,“破壞選舉罪”不要求致使選舉無法進行,才構成犯罪;“破壞”國家統一,不要求導致國家分裂。只要妨礙、影響了正常狀態就可能是破壞,“破壞生產經營”實際上就是“妨害、影響生產經營”。
對用搶火車票軟件搶票后加價出售的情形,我們也可以對傳統罪名進行擴張解釋,把黃牛黨搶火車票的行為認定為倒賣車票罪,這有助于從源頭上治理黃牛黨。
對網絡犯罪的新罪名,還要用新思維解讀。
在“愛瑪”打碼平臺案中,打碼平臺負責打碼、注冊賬戶,并不明確知道注冊后的賬號一定會被用于犯罪。而要認定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需要“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這一條件。因此,如何認定打碼平臺控制人“明知犯罪”,是現實難題。
這需要用新思維解讀新罪名?!懊髦缸铩敝械摹胺缸铩辈恍枰_到定罪程度,只要達到實行行為的程度即可。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有限度地把“明知犯罪”解釋為“明知違法”;同時,應當把“明知”理解為概括的故意。這對于治理打碼等提供技術幫助的平臺,具有重要價值。
(作者系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互聯網法律研究中心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