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內聚焦視角的魅力與意義

嚴小香

一

《老王》既是楊絳先生的散文名篇，也是中學語文教學的經典之作。對《老王》的解讀大多集中于作者“愧怍”的成因，而對成因的探究又集中于文本內容和文本外部社會環境兩個方面。從文本內容看，作者的“愧怍”反映了“居高”的知識分子與“居下”的人力車夫之間的隔膜及作者的反思；從社會環境看，作者的“愧怍”反映了那個特定年代人與人之間“無法親近”而又無力改變的社會現實。現有的解讀大多從楊絳其人、文本內容和社會環境入手，從文本話語形式入手的解讀則比較少見。

文本的話語形式對文本意義的傳達具有重要意義。《老王》不僅語言樸實自然，在敘述視角的應用上也獨具匠心。視角的選擇不僅影響閱讀效果，對文本主題的體現也至關重要。可以說，正是《老王》獨特的敘述視角才使敘述者的“愧怍”顯得合情合理。本文對《老王》的“視角”藝術及其意義加以分析，以豐富對《老王》的解讀。

任何敘述性文本都有視角。“視角”即“觀察點”，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大體上說，視角有非聚焦型、外聚焦型和內聚焦型三種。非聚焦型視角也稱“上帝的眼睛”，敘述者無所不知，可以從所有的角度觀察被敘述的故事，既可以敘述別人的心理活動，也可以敘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外聚焦型視角就像一臺攝像機，敘述者只敘述人物的行動、外表及客觀環境，而不呈現人物的動機、情感和心理活動；內聚焦型視角嚴格按照一個或幾個人物的感受和意識來呈現故事，只能敘述某個人物看到或知道的事情，某個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情感，對于其他人物則像旁觀者那樣，僅憑接觸去猜度、臆測其思想情感。顯然，《老王》選擇了內聚焦型視角，“我”既是故事的敘述者，也是觀察故事的人物，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看到、聽到和想到的。

那么，《老王》中內聚焦型視角的應用有什么樣的藝術效果？這種視角對表現敘述者的“愧怍”之情有什么作用？這就是本文要回答的問題。

二

閱讀《老王》不由得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老王》的主人公是誰？是老王，還是“我”，即作者楊絳？這是一篇寫人記事的散文，顯然主人公應該是老王。但老王是誰？老王經歷了什么樣的情感波折和生活磨難？老王是否有朋友圈？老王愛他的親人嗎？……這一切問題的答案讀者都不得而知。我們所看到的老王都是敘述者“我”看到的：蹬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住在“塌敗的小屋”里，“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他面如死灰，兩只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敘述者沒看到老王，都是道聽途說的：“有人說”、“據老王自己講”、據“老王的同院老李”講。文本對老王的心理活動和情感世界也沒有正面揭示，即使有，也是“我”的猜測：“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總之，文本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模糊”的老王，一個被動的老王，一個“我”的老王。

相反，文本中得到“清晰”呈現的卻是敘述者“我”。“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我”的“心中不安”、“我”的“抱歉”、“我”的“愧怍”都得到全面的揭示。文本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主動”的“我”：敘事形式上，“我”主動地去“敘述”老王；敘事內容上，“我”主動地去幫助老王。文本呈現給讀者的也是一個具有主體地位的“我”：“我”敘述，老王被敘述；“我”看，老王被看；“我”給予（在“我”看來），老王被給予。（“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

由此看來，《老王》的真正主人公不是老王，而是“我”。《老王》看似寫老王，實際是寫“我”，是借老王而寫“我”。所以有論者指出：“楊絳和老王之間出現了一種極大的錯位。”“《老王》無疑是表達楊絳先生‘我之心的最好呈現。”

“我”與老王的錯位源于文本的內聚焦型視角。內聚焦型視角一方面能充分敞開視點人物（敘述者）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又嚴格限定于視點人物的視野之內，無法剖析他人的思想情感。“我”被充分敞開，而老王則被遮蔽。換句話說，內聚焦視角使“我”敞開，同時讓老王被遮蔽。

內聚焦視角的應用使“我”的“愧怍”自然產生，合乎情理。從文本意圖來看，整個敘述的目的在于引出“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是“我”的情感、“我”的體悟，因此，文本必須以“我”為視角的出發點，從“我”來觀察老王，讓“我”來體悟老王。同時，文本又必須讓老王的心理活動得以遮蔽，這樣才能讓“我”的愧怍產生。老王最后給“我”送雞蛋和香油一事是“我”產生愧怍的直接原因。且看這一最后場景的敘述：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里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這一場景的每一句話都留下了空白，這些空白是對老王心理空間的遮蔽。正是這些遮蔽，使“我”處于無知狀態；正是這些無知，使“我”誤會了老王的用意。

“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為什么送給我們？不知道。

“他只說：‘我不吃。”為什么不吃？不知道。

“我不是要錢”，那老王要什么呢？不知道。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老王真的“覺得我這話有理”嗎？“也許”二字表明這是“我”對老王心理情感的猜測。老王到底怎么想，“我”并不知道。

內聚焦視角必須使文本在某些地方保持沉默，而保持沉默的地方正是“我”產生愧怍的地方。同時，如許多論者指出的，《老王》使我們“看到知識分子和底層勞動者在文化上、心理上本就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楊絳對老王只是一種表面上的尊重，與老王在精神上沒有達到契合”。其實，我們沒必要苛責楊絳，更沒必要苛責那個時代所有的知識分子。“我”與老王的隔膜，以及“我”居高臨下對老王的同情和憐憫，其實是內聚焦視角的一個效果。如上文所述，這一視角必然使“我”主動，老王被動；“我”看，老王被看；“我”敞開，老王遮蔽。從一定意義上說，作者選擇這一視角正是要達到這種效果，以顯示在那個特定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只能觀察，不能走近，既是內聚焦視角的藝術特征，也是那個時代的處世特征。“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是一種事后的愧怍，是一種走出之后才能有的愧怍。“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文本以回憶的方式，在更高的層面顯示了對那個特定年代的愧怍。

如果換一種視角，效果會怎樣呢？如果換成非聚焦型視角，敘述者“我”對老王的一切洞若觀火，對老王的內心世界了如指掌，還會有對老王的誤解嗎？愧怍就無所產生；如果換成外聚焦型視角，不僅老王的內心世界不能揭示，“我”的內在情感也無法表達，因而也無法產生愧怍之情。因此，要表現“我”的愧怍，文本只能選擇內聚焦視角。《老王》顯示了作者高明的視角藝術。

三

值得注意的是，在教材編排和教師教學中，學者已經注意到了《老王》視角應用的藝術性。《老王》在統編本與人教版（2007年3月第2版）中的課文內容一致，但課文前的導語卻有很大的差異。人教版的課前導語是：“在我們周圍，有一些像老王這樣生活艱難的人。他們不被人重視，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體悟到這些人的善良了嗎？你是怎樣對待他們的？讀一讀這篇課文吧，也許你會有不少感觸。”這一導語提供的信息將老王置于前景，使老王處于無遮蔽狀態，老王基本被定型定性，因而被封閉。從筆者的分析來看，這一定位是欠科學的。統編本教材的導語是：“預習：閱讀課文，想一想，在作者眼中，老王是個怎樣的人？再讀一遍課文，想一想，在老王眼中，楊絳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這是一種開放式導語，顯然關注到文本的視角問題。第一個問題考查學生的概括能力，因為內聚焦視角使作者的思想情感得到全面揭示；第二個問題則具有相當的開放性，因為內聚焦視角使老王的思想情感被遮蔽，讀者只能想象。文本給我們展現的是楊絳看老王，而這一導語則要求學生轉換視角，以老王為視點人物去看楊絳，其實是要求學生發揮想象去還原被遮蔽的老王。課文的主旨是明顯的，就是要展示“我”的愧怍，作者通過內聚焦視角的應用達到了這個目的。但如果以老王為視角，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不同的讀者肯定會有不同的想象和不同的還原，因而就有不同的老王和不同的楊絳。

同樣地，有些教師也注意到了《老王》的視角問題，并在教學中體現了出來。語文特級教師韓軍在執教《老王》時，設置了下面一系列問題：“老王是干什么的？——他是個體戶，還是屬于國營、集體單位的呢？——他為什么沒有加入國營、集體呢？——他身體是否很棒、很健全？——他住的房子很華美嗎？——他有親人嗎？——他結婚了嗎？”盡管這些問題在文中通過“我”的所見所聞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揭示，但這種提問方式顯然希望還原被遮蔽的老王。老王的個人經歷、生活狀態、情感世界等都在文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值得我們去探究、去思考，這些空白正是內聚焦視角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