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永福 孫德政 (黑龍江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研究中心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中華民族有著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而且中華文化有著不同于西方文化的“東方思維”特質,這是世人皆知的歷史事實。由此我們可以做出如下判斷:在中華文化大家族中不可能沒有具有中華文化特質的圖書館文化。然而,這種判斷并非不證自明,其中還有諸多問題需要進一步澄清。中國古代是否存在圖書館,若存在,以什么形態存在?古代中國人對圖書館的宗旨或使命是如何定位的?中國古代是否有圖書館學理論,若有,表現為何種形態?這3方面問題就是本文要討論的主要問題。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稱“中國古代”,其時間下限止于清末,這是因為“鴉片戰爭之后,按歷史學家的看法,中國進入近代社會,但圖書館學研究并未發生質的變化,其研究內容與形式仍然延續著固有的模式”[1]。
眾所周知,對中國來說,“圖書館”和“圖書館學”都是外來語,而且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是在西方圖書館理念及其實踐成就的啟發下建立起來的。也許此故,至今一些人仍然發出中國古代是否有圖書館和圖書館學的質問。中國古代只有藏書和藏書樓而無圖書館,這種觀點至今仍深植于不少中國圖書館學人的思想意識之中。那么,中國古代的藏書樓是否就是圖書館?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不得不再來討論“什么是圖書館”這一老生常談的問題。
圖書館因何而被稱為“圖書館”?圖書館之所以被稱為“圖書館”,必然有其特定的、有別于其他事物的本體規定性,而且這一本體規定性要得到普遍的認同。那么,圖書館的本體規定性是什么?我們認為,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的專門設施,就是圖書館的本體規定性。首先,從發生學角度來看,古今中外的圖書館都是以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為根本職能而產生于人類社會之中的,亦即古今中外的圖書館都是為了滿足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的社會需要而產生的;其次,從圖書館產生之后的發展歷程看,古今中外的圖書館無不以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為自身的功能價值所在,并以此獲得“社會身份”認同。
我們知道,“藏書樓”是中國人指稱古代藏書之所的泛稱。古代的藏書之所,并非都以“樓房”形式存在,但只要是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的場所設施都可稱為“藏書樓”。在中國古代,把藏書之所直稱“藏書樓”的并不多,藏書之所一直沒有固定的稱謂,諸如“閣”(西漢的石渠閣、天祿閣、麒麟閣,“北宋六閣”與“南宋五閣”、明代范欽的天一閣以及清代的《四庫》七閣等)、“觀”(如東漢的東觀、劉宋的總明觀等)、“殿”(如隋代的嘉則殿、觀文殿等)、“館”(如唐代的史館、弘文館等)、“院”(如唐代的集賢院、宋代的崇文院等)、“樓”(古代私家藏書大多冠以“某某樓”之名,如絳云樓、傳是樓等)等。從唐代始,逐漸形成一些泛稱性稱謂,如“麟臺”“館閣”“藏書之府”“圖書之府”等。尤其是“館閣”之稱逐漸流行為官府藏書之所的泛稱。南宋陳撰有《中興館閣錄》,佚名氏撰有《中興館閣續錄》,可見,南宋時已流行“館閣”一語??傊?,在中國古代,一直未形成藏書之所的統一名稱,但通過這些異稱,人們都能領會其意:藏書之所。這也符合中國古人的思想邏輯,即不熱衷于給某一事物冠以統一名稱,也不給某一事物以統一的定義(就像孔子從不給“仁”下一固定的定義一樣),而是在融會貫通中把握其意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對這種思想邏輯的概括。
無論中國古代的藏書之所有多少種名稱,人們對藏書之所的性質和意義的把握,卻有比較一致的認識,即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這是一種實踐論意義上的把握,而非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意義上的把握,即古代中國人從來都是以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為價值取向來把握藏書之所的存在價值。也就是說,古代中國人是從實踐論、價值論意義上定位藏書之所的性質與意義,而不是從認識論意義上定位藏書之所的存在意義。
古代中國人之所以以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來定位藏書之所的性質與功用,其思想根源在于“文以載道”的信念?!拔囊暂d道”中的“文”,即文字記錄,其載體就是“圖籍”“經籍”或“書籍”(現代人們稱為“文獻”);“道”即圣人之言??梢?,“文以載道”信念是中國古人崇圣文化的產物。道在文獻之中,文獻因載道而貴。對此,南宋學者包恢有言:“圣賢之書所以明道,書即道,道即書,非道外有書,書外有道,而為二物也。”[2]包恢這段話可謂中國古代圖書館學或文獻學的至理名言。在經、史、子、集文獻類型中,中國古人尤重經書,誠如清人崔述在《考信錄釋例》中所言:“圣人之道,在六經而已矣?!脑谑牵吹涝谑恰9士鬃釉唬何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六經以外,則無所謂道也?!盵3]道在六經之中,這種定位與“文以載道”是一脈相承的,所不同的是凸顯了六經之書的赫然地位。這就是中國古代書目分類為什么總是“以經為首”的思想根源所在。從“文以載道”信念出發定位藏書之所的價值意義,這與現代以“知識的海洋”角度定位圖書館的意義有著思維理路上的根本差別。
之所以要有藏書之所,是因為道在書中,藏書即藏道,藏道為明道,而明道乃古代中國人的最高人生志向,所謂“君子志于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也??梢?,中國古人是把文獻、藏書之所的意義從道的本體論和人生價值論高度去把握的。這與西方近現代圖書館學從知識獲取或從檢索方便角度定位圖書館價值的思路是迥然異趣的。這也是中國古代圖書館學與西方近現代圖書館學的根本區別所在。
綜上,中國古代的藏書樓或館閣,就是中國古代的圖書館,或者說,中國古代的圖書館是以藏書樓或館閣形態存在的圖書館。所以,我們現代人在指稱古代藏書之所時,“藏書樓”“館閣”“圖書館”這幾個稱謂可以根據語境不同而交替使用。需要指出的是:第一,中國古代的圖書館,都未冠以“圖書館”之名,而是由建立者自由冠名;第二,中國古代的圖書館,以各異之名行相同之實——收集、整理文獻以供利用。也就是說,在中國古代,無“圖書館”之名,卻有圖書館之實。
至此,有一種“說法”需要澄清,這個“說法”就是吳先生提出的“中國圖書館西來說”。吳先生于1992年曾指出:“近代之前的中國圖書館,盡管歷史悠久,燦爛輝煌,但它們都不是圖書館,至少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圖書館。古人把它們稱為藏書,后來又稱藏書樓?!覀兘裉煸谘芯恐袊鴪D書館的歷史時,把古代藏書和藏書樓當作中國圖書館的源頭或前身,是極不妥當的。……中國的藏書樓中缺乏演變成為近代圖書館的基本機制,不可能成為新式圖書館產生的母體。中西圖書館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發展路徑?!袊膱D書館是西方思想文化傳入中國的產物,中國圖書館的歷史是從接受西方的圖書館思想和管理方法之后才開始的。我們姑且將之稱為‘中國圖書館西來說’。”[4]吳先生將自己對中國圖書館產生的認識命名為“中國圖書館西來說”,這一命名容易讓人產生誤識:在中國歷史上,近代之前無圖書館,近代之后才有圖書館,即中國古代無圖書館。其實,吳先生這段話的本義中并無此義,吳先生并未否定中國古代有圖書館,他所要強調的是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即“中國的藏書樓中缺乏演變成為近代圖書館的基本機制,不可能成為新式圖書館產生的母體”。上引吳先生的話中有“中國的圖書館是西方思想文化傳入中國的產物”一句,在我們看來,吳先生的本意是想說“中國的近代圖書館是西方思想文化傳入中國的產物”,漏掉了“近代”二字。另外,吳先生有一個十分正確的論斷,即“中西圖書館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發展路徑”。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吳先生說的“中國圖書館西來說”,準確地說應該說成“中國近代圖書館西來說”。中國古代圖書館是無法“西來”的,中國古代圖書館是完全“土生土長”的產物。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有著綿延不斷的、悠久的藏書傳統。中國古人為何重視藏書,原因在于中國古人早已有之的“文以載道”信念?!拔囊暂d道”信念實際上是兩種崇拜的合二為一,即圣人崇拜和文獻崇拜的合一。圣人崇拜是本源性崇拜,文獻崇拜是派生性崇拜;文獻因載有圣人之言(道)而被崇拜,圣人之言因文獻而得以保存和傳播。古人一般用“崇文”“弘文”“昭文”“修文”等語詞來表達文獻崇拜,如唐代、五代、北宋時期把藏書之所命名為的崇文館、弘文館、昭文館、修文館、崇文院等便是。
“道”,是一個本體概念,故不能進行邏輯論證,甚至不能言說,誠如莊子所言“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5]。當然,儒家不完全遵從莊子的論說,如儒家認為道可聞,“聞道”是儒家明道、傳道的前提。所謂道不可言說,主要指“知道”的體悟性特征而言。圣人已往,道在六經,即道在書中,故藏書、讀書就是聞道、明道、傳道之舉。所以,從“文以載道”命題中可以延伸出“藏書以傳道”這樣一個亞命題。
“藏書以傳道”,是準確把握中國古代圖書館的實質及其價值的關鍵命題。在“藏書以傳道”命題中,“藏”是手段,“傳”是藏的歸宿,但這里說的手段和歸宿是互為條件的:無藏便無以傳,無傳亦無以藏。在中國古人的思想意識中,圖書館的存在價值在于其“以藏為傳”或“以藏為用”;或者說,藏即傳,傳即用。由此而言,現今大多數人認為的古代藏書樓“重藏輕用”的認識,其實是一個誤識,至少是以今勒古的誤識。我們一定要知道,近現代圖書館的功用價值在于所謂的“藏以致用”,或者說,近現代圖書館的使命在于向社會公眾傳播知識和信息,而在中國古人看來,圖書館的使命在于“以藏為傳”或“以藏為用”。這就是中國古代圖書館與近現代圖書館的最大區別所在。也就是說,在中國古人的思想意識中,藏本身就是傳、就是用,不存在現代人所說的“重藏輕用”的問題。此故,現代人鄙視中國古代藏書樓為“重藏輕用”,其實是一個無歷史事實依據的、根本不能成立的偽命題。其實,這個道理不必論證也能得到說明,試問:古代中國人如此執著地嗜書如命,如此前赴后繼地藏書不輟,難道是為了“輕用”?中國古代歷朝歷代的帝王們,舉全國之力大興修書工程、藏書工程(如《四庫全書》七閣工程等),難道是為了“輕用”?中國古代私藏家們,為了藏書而不惜耗盡家財(這樣的事例舉不勝數),難道是為了“輕用”?世上豈有此理?再試問:如果沒有中國古代人的這種珍藏秘惜的“藏書精神”,中國文化典籍何以淵源流傳,中華文化傳統何以博大精深?難道這不是最大之功、最大之用嗎?
現代中國人總是不知不覺地、習以為常地按照西方近現代圖書館的理念和功能為標準來評判中國古代的圖書館,有意無意地以中國古代的藏書樓未向社會公眾開放利用為由鄙視其歷史價值,這是以今勒古的不當思想方法表現,同時也是以今非古、以西框中的歷史虛無主義、民族虛無主義的表現——主觀上不一定如此,但在客觀上卻如此。真正了解中國古代歷史以及藏書史、圖書館史的人們知道,中國古代的圖書館有其封閉的一面,但也有其開放的一面,這也是不必論證而能得到說明的。試想:如果中國古代的所有圖書館都只有封閉的一面,那么何以有晉人范平不僅借書與人而且還“辦衣食”之舉,何以有“借書一,還書一”的諺語流傳,何以有顏之推的“借人典籍,皆須愛護”的家訓,何以有“有假不返遭神誅”的警戒之語(這從反面證明了借書現象的普遍存在),何以有姚士的“以傳布為藏,真能藏書者矣”的觀念直抒,何以有曹溶的《流通古書約》之作,何以有宋咸熙的《借書詩》流傳,何以有曹學、陸世儀、周永年的“建儒藏以共之”的開放藏書思想,等等。難道這些開放觀念與舉措,比西方古代“以鐵鏈鎖住圖書”的做法還落后嗎?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一直處于小農經濟時代,盡管早有造紙術、印刷術的發明,但圖書出版和流通事業長期處于手工操作和舟車、步行交通階段,且全社會的識字率、閱讀率不高,在這種時代環境下,圖書館以藏為主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客觀必然(古代的國外也如此)。如果不顧這種客觀歷史背景,而一味地以“未向社會開放利用”為由鄙視甚至否定中國古代圖書館的歷史功績及其存在價值,是不符合唯物史觀的。
同時,我們還要知道,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每一個體在社會的尊卑貴賤等級結構中的角色權利與義務是不同的,尊貴者有尊貴者的權利與義務,卑賤者有卑賤者的權利與義務(盡管權利很少)。在這種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中,所謂聞道、明道、行道之事,主要是“君子”的份內之事(“君子志于道”),而大部分“小人”或“庶人”只有按君權、父權、夫權之令行事的義務。所以,中國古代圖書館的實際利用者不可能遍及社會公眾。這是中國古代社會始終不能形成全面的公共圖書館制度的社會體制原因所在。然而,就是在這種極其有限的體制機制允許范圍內,古代圖書館承擔了藏書以傳道的歷史使命,使得中華文化之河能夠源遠流長,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在中華文化的悠久傳統與博大精神的形成歷程中,圖書館的“藏書以傳道”的使命擔當,發揮了巨大作用。這與“藏書以普惠公眾”的現代圖書館使命迥然異趣。
如上所述,中國古代無“圖書館”之名,卻有圖書館之實。按照“理論來源于實踐”的一般原理,既然有圖書館之實,就必然會有圖書館之理,這種“圖書館之理”,就是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然而,由于“中西圖書館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發展路徑”,所以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形態迥異于西方圖書館學理論形態。也就是說,我們不能按照西方圖書館學理論模式來審視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形態。這是我們現代人審視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形態時首先要明確的思想方法。
縱觀中國古代圖書館發展歷程,我們就會發現,古代中國人對圖書館之事的理解和闡釋主要包括“文獻觀”和“館閣觀”兩方面內容。文獻觀中又主要包括對文獻本體價值的理解與闡釋,以及有關文獻整理方面的思想與方法;館閣觀主要包括對館閣實體價值的理解與闡釋,以及關于館閣職任(圖書館館員)方面的思想認識。相比較而言,在文獻觀與館閣觀兩者中,中國古人是以文獻觀統攝館閣觀,而不像現代圖書館學理論以圖書館(館閣)統攝文獻。若按現代的學科分界,以文獻為主體的理論叫文獻學,以圖書館為主體的理論叫圖書館學。然而,中國古代人并無這樣的學科分界意識。對此,傅斯年曾有言:“中國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較多,前者謂之科學,后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絕少以學科之分別?!盵6]了解中國古代學術史的人都知道,中國古代并無學科意義上的“學”,而只有學問或學派意義上的“學”;古人所謂“某某之學”(如孔門之學、校讎之學、目錄之學、墨之為學等)亦非學科意義之學。此故,中國古代的圖書分類無論是六分法、七分法還是四分法,其實都不是學科分類;在學術上只有學派分別(所謂諸子百家)而無學科分野。這種“非學科化”思想方法,符合中國古人的思維傳統,即中國古人從來都是以“天人合一”“理一分殊”“天地萬物,其道一也”的綜合思維方式(這叫“會通”)理解和闡釋事物,而不像西方人用分析思維方式(這叫“分析哲學”)認識事物。正因如此,在中國古代并無文獻學和圖書館學的明確分野,兩者(甚至包括目錄學)從來都是混融為一體的。我們現代人所稱的文獻學、目錄學、校勘學、文獻辨偽學、文獻輯佚學、版本學、圖書館學等學科名稱,其實都是民國初期人們仿西方學科之義而起的“學科化”稱謂,而這些所謂“學科”在中國古代都不稱為“學”。在中國古代,有文獻整理之事,但無“文獻學”“圖書學”之名;有藏書之事,但無“藏書學”之名;有館閣(圖書館)之事,但無“館閣學”之名。故我們現在所稱“中國古代圖書館學”,亦非學科之名,而是指對中國古代圖書館進行學理思考的學問;它屬于“圖書館學研究”范疇,而不屬于圖書館學理論體系中的某一分支學科。當然,在學科語境中,若按地域標準將圖書館學分為“國外圖書館學”和“中國圖書館學”,則可將“中國古代圖書館學”視為“中國圖書館學”的古代部分,亦未嘗不可,或者說將“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解為“中國古代的圖書館學理論與方法”亦未嘗不可。不過,我們仍然有必要強調的是,把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的理論與方法稱為“中國古代圖書館學”,并不表明中國古代存在“圖書館學”或“館閣學”這樣一門學科。也就是說,所謂“中國古代圖書館學”,是現代人所起的、有關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與方法的學問的名稱。
上文已指出,中國古代無“圖書館學”之名,卻有圖書館學之實,所以中國古代圖書館學是客觀存在的,就像中國古代無“哲學”之名卻有“中國哲學”之實一樣。那么,中國古代圖書館學是以什么形態存在?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有一個指稱文獻整理活動的名稱叫“校讎”。宋人鄭樵的《通志·校讎略》和清人章學誠的《校讎通義》就是專論校讎之事的著作。至于“校讎學”名稱,則是民國時期人們在“學科”語境中所起的名稱,且不久被“文獻學”之名所代替。關于校讎學的范圍,胡樸安、胡道靜在《校讎學》(1931年初版)一書中說:“校讎學者,治書之學也。自其狹義言之,則比勘篇籍文字同異而求其正,謂之校讎。自其廣義言之,則搜集圖書,辨別真偽,考訂誤繆,厘次部類,暨于裝潢保存,舉凡一切治書事業,均在校讎學范圍之內”,又說“守藏圖書,亦校讎家職務之一也。”[7]胡樸安、胡道靜叔侄二人所說的狹義校讎學,實際上就是指??睂W,而廣義校讎學則包括求書、藏書、???、版本、目錄、辨偽等“一切治書事業”的學問。若我們認同胡樸安、胡道靜關于校讎學范圍的界定,那么我們可以認為,校讎學是與中國古代圖書館學最接近的一種學問,或者說,中國古代圖書館學主要以校讎學為理論形態,但不等同于校讎學。我們為什么不能把校讎學直接等同于圖書館學?這是因為校讎學畢竟限于文獻整理范疇,而缺乏館閣(圖書館)管理之維度。也就是說,校讎學范圍無法涵蓋中國古代圖書館活動的全部。盡管如此,大體上可以把校讎學視為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的主要理論形態。
龔蛟騰先生在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研究領域已有較多建樹,他認為,“校讎學說,究其實質乃是我國近現代圖書館學的先祖”;“就其本質而言,我國古代的校讎學實際上就是我國古代的圖書館學?!盵8]在我們看來,校讎學只能視為與中國古代圖書館學具有最緊密聯系的學問類型,但不宜把校讎學直接等同于圖書館學。當然,這屬于學術觀點的不完全一致問題,可以進一步討論。
眾所周知,1925年,梁啟超提出了建立“中國的圖書館學”的設想。他說:“學問無國界,圖書館學怎么會有‘中國的’呢?不錯,圖書館學的原理則是世界共通的,中國誠不能有所立異;但是中國書籍的歷史甚長,書籍的性質極復雜,和近世歐美書籍有許多不相同之點。我們應用現代圖書館學的原則去整理它,……研究的結果,一定能在圖書館學里頭成為一獨立學科無疑。所以我們可以叫它做‘中國的圖書館學’?!盵9]1926年,劉國鈞在論及新圖書館運動時指出,“本新圖書館運動之原則,一方參酌歐美之成規,一方稽考我先民對于斯學之貢獻,以期形成一種合于中國國情之圖書館學?!盵10]建立“中國的圖書館學”亦或建立“合于中國國情之圖書館學”,都離不開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研究,或者說,建立“中國的圖書館學”,首先要建立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理論體系。這就是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研究的價值意義所在。我們以圖書館學人身份,在此設問:我們作為中國人,對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知之甚多還是知之甚少?對此,若人們真心回答的話,其結果恐怕不容樂觀。本文僅就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的三方面問題進行了初步討論,可以說是為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的深入研究所做的“正本清源”或“澄清疑難”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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