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明
?
從網絡語言發展探析互聯網情緒的走向
范 明1,2
(1.中國傳媒大學 傳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2.北京農學院 外語部,北京 102206)
流行語既是個體抒發情感的直接工具,又是社會情緒的晴雨表,能宏觀地反映整個社會生活經驗的變化及走向。網絡語言作為當前社會突出的流行語代表,是觀察互聯網情緒的重要窗口。在互聯網近20多年的普及過程中,網絡語言從無到有,不斷發生更迭,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早期的網絡語言數量及使用人群有限,卻充滿溫情暖意;中期的網絡語言以無厘頭式的戲謔和叛逆在海量信息中突出重圍,吸引眼球;而如今,網絡語言在狂歡游戲中攪動著群體情緒的噴發。整體來看,網絡語言粗鄙化傾向加重,同時呈現出社會情緒不斷高漲的過程。虛擬身份的建構始終是網絡語言使用主體的關注對象,以中青年為主的使用者不斷創造語言又重新賦義,折射出“一切皆娛樂”的后現代狂歡心理。
網絡語言;流行語;互聯網;情緒;走向
語言不僅是思維表達的工具,信息傳遞的媒介,還具有廣泛的社會性。語言既是社會文化、集體心理的直接反映,也隨社會發展發生改變。美國學者布萊特(J.B.Pride)提出的“語言和社會結構共變理論”認為當社會生活發生漸變或激變時,作為社會現象的語言會毫不含糊地隨著社會生活進展的步伐而發生變化[1]。其中,流行語對社會情緒的感知更為明顯和突出。流行語是在社會、心理和語言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在某一時期被人們普遍接受并使用的詞和短語[2]。相比語音、語法的穩定,詞匯在一定時期內的變化較大,對社會現實的細微改變更加敏感。某個詞、某種表達的使用具有偶然性,但在短時間內成為高頻詞匯并被廣泛使用時,必然引發社會性,擁有社會文化、情緒、結構等內在驅動力?!傲餍姓Z的使用就是這樣一種有明顯意圖的修辭行為。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引發情緒和意志的共鳴,人們才故意避開正式的語詞形式,選用變異了的流行語。沒有流行語對日常語言的這種變異,情緒乃至意志是無法得以宣泄和強調[3]。”微觀的流行語匯是個體情感抒發和情緒宣泄的直接工具,宏觀的流行語現象反映整個社會經驗生活的改變,是社會情緒的晴雨表。網絡語言作為當代社會突出的流行語代表,是觀察互聯網社會情緒的重要窗口。
社會情緒不是個體情緒的疊加,而是一定社會環境下某一群體或某些群體或社會多數人所共享的情緒體驗[4]?;ヂ摼W為媒介使用者提供了史無前例的群體互動環境。從早期的聊天室、BBS、QQ、論壇、博客到人人網、開心網、貼吧乃至時下最流行的微博、微信,這些社會化媒體是網絡語言產生和傳播的主要場所。個人和群體之間通過瀏覽、點評、回復、轉發進行一對一、一對多、多對多等多種形式的充分互動和信息交流。在此過程中,網民個體情緒借助互聯網的強大傳播效果跟社會情緒發生共振,通過外在的情感表達形成一波又一波的語言浪潮。有學者從微觀入手,對網絡流行語中特定詞匯進行分析,開始關注當前社會情緒或心態特征,但很少從時間跨度上來觀察流行語變化及對社會情緒的影響?;ヂ摼W在我國普及的20多年來,伴隨經濟增長和改革的持續進行,社會生活和結構不斷發生變化,網絡語言已經多次更迭換新,曾經紅極一時的語匯很多早已淡出人們視線,新的語言又層出不窮,其背后訴諸的情感需求也在相應變化,回顧網絡語言的發展可以更為宏觀地掌握社會生活經驗的變化,更好把握社會情緒的脈搏。
互聯網社區是網絡語言的發源地,最早可以追溯到1994年建立的曙光BBS站,當時僅為了滿足少數群體的信息交流功能,用戶多為教育科研、專業技術人員及海外留學生。伴隨互聯網的推廣,上網用戶從1997的62萬迅速增加到1999年的980萬[5],20世紀90年代末網絡社區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初具影響力。新浪、搜狐、網易等網站被稱作門戶網站,是人們上網必經的第一道門,人們從這里開始探索未知的外面世界,了解新聞,獲取知識。這些門戶網站都建有自己的論壇和聊天室,是人們點擊鼠標外更加主動地參與互聯網的直接體驗。同時期發展起來的還有QQ交友工具、西祠胡同、天涯論壇、強國論壇等知名社區,人們開始在互聯網中以匿名的方式進行聊天、發表看法。網絡用戶逐步擴展到以大學生為主的青年群體,他們對新事物敏感好奇,接受力強,形成以表情符號、字母、數字、縮略詞等為特點的時髦話,從此網絡語言開始活躍。“青蛙”“ 恐龍”“美眉” “GG(哥哥)” “MM(妹妹)”是年輕用戶群對彼此外貌身份的描寫,9494(就是)、520(我愛你)、886(再見)等簡潔數字傳遞更豐富的意義,LOL(大笑)、me 2(我也是)、CU(再見)、THX/3Q(謝謝)、I服了you、學習ing等字母、數字、漢字的混合使用更體現當時網民的文化素養。網絡文學的興起也創造不少新的詞匯,人們期待虛擬世界里能遇到下一個“輕舞飛揚”,《第一次親密接觸》中的痞子體成為愛情宣言的象征??傮w來看,這個時期我國互聯網剛剛起步,還不成熟,計算機尚未普及,能夠接觸網絡的群體仍然有限。人們需要依賴網吧、調制解調器、不菲的臺式電腦、昂貴的上網資費等資源才可以接觸互聯網?!吧暇W”依然是件需要特別費力才可以去做的事情。盡管網絡語言開始形成并且活躍,但數量極其有限,影響力僅局限于少數青年群體中。彰顯活潑、獨特、時髦的年輕人心態是此時網民用語的主流情緒。
在新千年到來之時,綜合性大型網絡社區和專門領域的小群體社群開始興起。2002年eBay易趣聯盟并很快成為國內最大的在線交易社區,2003年百度貼吧、淘寶問世,以文學和影評樂評為主的豆瓣網創立于2005年,MySpace和貓撲等網站也在同一時期內流行起來。網絡用戶群進一步擴大,互聯網更多地彌補了生活中的信息匱乏并滿足情感交流的需要。熟悉的造詞方式依然持續,聚餐叫“FB(腐?。?,肺炎是“FD”,變態是“BT”,歌迷叫“Fans/粉絲”。賣萌、搞笑的網絡語言也開始萌芽,我變成“偶”,什么變成“蝦米”,“稀飯”是喜歡,好叫作“弓雖”,不喜歡是“吐”,東西變成“東東”。這個時候的網絡語言還是溫和、詼諧和幽默的?!皶灐薄八ァ薄暗埂薄昂埂北恍碌挠梅ê秃x替代,“頂”“灌水”“沙發”“帖子”“斑竹”“大蝦”“菜鳥”等網絡獨特詞語開始產生?!鞍俣纫幌隆北粍撛斐鰜恚藗兟邮苊~“百度”當動作使用?!安┛汀钡巧狭?005年新浪調查的網絡流行語。報紙、雜志、電視等傳統媒體在當時依然占據絕對主流地位,很多來自傳統媒體的詞匯,經過互聯網傳播后在網民新新人類中得以進一步擴散。2001年借雪村的流行歌曲《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翠花,上酸菜!”火遍全國;電影臺詞如《手機》里的“做人要厚道”、《無間道》里的“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成為紅極一時的網絡時髦語;《超級女聲》的走紅使“PK”“海選”“選秀”變成大眾口頭禪。在廣泛匿名的狀態下,隔著冷酷的屏幕,網民帶著極大熱情和好奇跟陌生人組成的好友們聊天,想知道對方是“青蛙”“恐龍”還是“輕舞飛揚”,對自己的定位是“偶”“稀飯”“東東”的撒嬌賣萌形象?;ヂ摼W里有“菜鳥”也有“大蝦”,但只要能在“帖子”里搶到“沙發”或者成為“斑竹”就是很“弓雖”的身份象征。
截止2004年,我國上網用戶總數為8700萬,個人月收入在500元以下的網民所占比例最高,低收入者仍是我國互聯網用戶的主體[6]。結合當時社會背景來看,這些低收入者多是還未邁出校門的學生群體,所以也使得網絡用語稚化、個性化傾向明顯。在匿名化機制中實現情感交流和自我滿足是當時網絡的主流情緒,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小生命,探頭探腦充滿好奇又帶著絲絲惶恐,在互聯網情緒中留下稚嫩但又個性的印記??偟膩碚f,盡管互聯網基礎設施較十年前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從全社會來看,這個時期限于網絡用戶數量、使用范圍、網民特征等條件制約,網絡語言還只是網絡使用的非顯著特征,是年輕人追求新奇、個性表達的方式,網絡語言溫和、禮貌,充滿試探、好奇、善意、幽默等情緒色彩。
從2006年起,網絡語言迅速變得豐富起來。傳統媒體依然有很強的流行語引領作用,尤其是收視率一直居高的春晚幾乎每年都能引爆幾個“金句”,這一年央視春晚上趙本山的“相當”成了人們的口頭禪。農夫山泉的廣告詞被人們改成“人生最低奮斗目標:農婦,山泉,有點田”。電影《瘋狂的石頭》帶來“頂你個肺”,電視劇《武林外傳》引爆“額滴神啊”,而央視評論員黃健翔在足球比賽轉播解說中“你不是一個人”的咆哮,引發巨大的社會影響。這些語言比過去含有更加激烈的情感表達,人們用聲嘶力竭的方式進行吶喊,迫切的希望被聽到和被關注。此外,人們開始用調侃的方式對待傳統語言規則,盡顯幽默和反叛的情緒色彩。如“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 可我卻用它來翻白眼”“有錢人終成眷屬” “你有什么不開心,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等句式打破約定俗成的語義表達,反映出人們對傳統思維和規約的破壞和叛逆情緒。從這個時期起,網絡語言的情緒色彩更加飽滿,自我表達、率性、張揚、個性、反叛等精神粉墨登場。
用這時期的網絡語言給網民畫像就是整天“宅”在“蝸居”里的“蟻族”或“經濟適用男”們,或者也叫“宅男”“宅女”,過著“被就業”的“低碳”生活,不去電商搞個“秒殺”就會被認為“out”了,貌似“不差錢”但人生充滿“杯具”,抽煙抽出了“寂寞”,上網變成了“很黃很暴力”,偶爾去“打醬油”,卻總被“媽媽喊你回家吃飯”,還不如去“偷菜”,所以在網絡世界里,“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從這些語言可以看出網民的現實焦慮增多。網絡語言不僅僅關心年輕人戀愛交友的情感生活,關于網民生存狀態的刻畫也多了起來。一方面抒發對現實生活的抱怨,一方面用調侃來舒緩焦慮,用很多無厘頭的方式捧紅了像“打醬油”“賈君鵬”一類的網絡語言,之前的數字符號這個階段有了“囧”“呆呆”等造詞形式,展現出網民百無聊賴、嘩眾取寵的情緒和心理。
當人們一點點提高聲音分貝時,不僅能引來更多關注,而且在網絡掀起同情和支持。人們發現虛擬的互聯網社會,可以擺脫現實社會關系的束縛,激烈地表達不滿、指責等負面情緒。語言不再像過去一樣清新、高雅,粗俗、口語化的表達逐漸增多,“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思想有多遠, 你就給我滾多遠!”“豬插(豬嘴上插蔥,裝象)”,這些調侃、諷刺、挖苦等修辭手段在論壇語言中也頗為流行。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顯著變化是社會事件觸發的網絡語言開始產生,比如“欺實馬”“躲貓貓”“最牛團長夫人”“鄧玉嬌”等。“打黑”“釣魚”“你是哪個單位的”“俯臥撐” “被……”等與政治生活、政府管理等相關的語言開始出現,政治在人們生活中成為熱點。部分語言用來描述概況事件發生的要點信息,部分語言出現揶揄、反諷的意味。不過這類語言在廣泛流傳過程中也不斷被網友娛樂,用一種泛娛樂化的方式對待,從最初使用時負面情緒為主的含義逐漸轉向調侃,甚至到后來人們只是為了熱鬧、喧鬧而玩弄詞語,早已不在乎真實的含義表達。百度貼吧的“做俯臥撐吧”伴隨甕安事件迅速升溫,網民不斷跟帖只為湊熱鬧,人們不關心事件的真相和發展,在乎的只有語言游戲的狂歡。
2010年后可以看做網絡語言從小范圍走向全社會的分水嶺,從此網絡語言走進千家萬戶。一個重要變化是傳統大型論壇開始式微,逐漸被新的社會化媒體取代。早期的BBS、新聞組、電子郵件,MSN到后來的論壇、在線游戲、雅虎的在線聊天和社群慢慢沉寂,校內、人人網、開心網、豆瓣、貓撲和天涯的風光不再,新的媒體平臺出現。2009年微博開始流行,2011年微信迅速崛起。2012年12月,網易社區宣布關閉。網民互動聊天的平臺發生明顯轉向,博客、微博、微信、貼吧、A站、B站、彈幕、游戲社區、知乎等更加分層的社會化媒體成為主流。似乎只有QQ成了異類和常勝將軍,但事實上用戶群早已發生數代更迭。伴隨移動互聯網的迅速崛起,曾經大放異彩、培養起早期互聯網文化的網站謝幕了,第一代的網絡文化就此隕落。精英、專業、清新、打破信息屏障的早期互聯網用戶開始讓位于新一代群體。在這個舞臺上,不變的依然是年輕人,除此以外,跨年齡、職業、地域、身份的各種社會人群悉數進入互聯網社區。網絡語言更加貼近社會生活,網民從“蘿莉”“御姐”變成了“女漢子”,幻想“待我長發及腰,有人娶我可好”,想想都覺得“畫面太美我不敢看”,卻把“小伙伴們都驚呆了”,問我“何棄療?”“你家里人知道嗎?”。聽完“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真是“感覺不會再愛了”,“且行且珍惜”吧。做不了“高富帥”,變不成“白富美”,只想“安靜地做個美男子”,當個“萌萌噠”的“文藝青年”,卻被人說“二”,就這樣“躺槍”,太“悲催”,真讓人“傷不起”。過著“屌絲”的生活,做著“逆襲的夢,心中揣著“高大上”,想跟“土豪做朋友”,卻總被人喊“親”,“秒變”購物“達人”,“也是讓人醉了”。整天織“圍脖”,“圍觀”這“拼爹”的時代,“二代”們“有錢就任性”,整天“買買買”,真讓人“羨慕嫉妒恨”??磻T了“表哥”“切糕黨”“小悅悅”和“郭美美”,最后發現“神馬都是浮云”。無聊的生活需要“正能量”,“APEC藍”還是挺“給力”。跳跳“江南style”,偶爾“穿越”一下,問聲 “元芳”,“你幸福嗎?”。
網絡語言用戶從誕生起就是年輕人的天下,情感生活始終伴隨年輕人成為生活的核心內容之一。常見的都市青年男女的情感生活的網絡用語有“約嗎、求包養、壁咚、見光死、閨蜜、小伙伴、好基友、直男癌、單身狗、剩女、國民老公、CP、裸婚、顏值、外貌協會、腹黑、傲嬌、坐在寶馬里哭、感覺不會再愛了”等。跟前一時期的網絡語言相比,網民情感生活范圍擴大,涉及交友、擇偶、婚姻、家庭關系,出現對容貌、地位、財富等社會現實的需求的渴望和不滿,既充滿對自身的感情生活的美好期待,同時又對現實阻力和打擊發出牢騷和進行調侃。網民從早期的絕大多數學生群體逐步擴展到年齡跨度更大的中青年群體。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于2014年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我國城市居民媒介接觸狀況”的大型調研項目中,發布了關于當下我國城市互聯網用戶使用社會化媒體的現況考察方面的主要發現和分析性結論[7]。其中指出,在國內八種主要的社會化媒體中,排名最前的是微信和QQ空間,網民的日均使用時間也最長,都在半小時以上。社會化媒體的使用人群呈現高學歷、高收入、穩定職業、中青年人群為主。這個時期的網絡語言在生產數量和傳播速度都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參與人數眾多,語言裹挾的情緒在互聯網群體傳播中迅速擴散。同樣的語言符號在不同人群和語境使用中,呈現出多樣化含蓄意指的特征。憤怒、發泄式語言傳播速度更多?!笆裁垂怼薄叭徊⒙选钡却炙谆Z言登上2015年人民網輿情監測室推出的流行語排行榜。部分語言的粗鄙化傾向加劇。
當然以上語言并不是網絡情緒的全部,戲謔調侃的娛樂精神始終貫穿?!坝颜x的小船”“葛優躺”“Duang”“洪荒之力” “藍瘦香菇” “城會玩”“我想靜靜”都是典型代表。稚化語言也依然存在,如“本寶寶”“小公舉”??磻T了負面新聞和社會丑陋行徑,但內心依然不乏對美好的向往和追求,“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明明可以靠臉吃飯,非要靠才華”等網絡語言還是給人很多溫暖。
總體看來,這個時期的網絡文化變得更加多元和豐富,數量上明顯增多,網民依然對自己的感情生活、社會身份定位很關注,娛樂、搞笑、無厘頭的語言很多,新聞引發的社會事件產生的流行語明顯增多,人們用激烈的語言表達對政治腐敗、道德滑坡等現象的不滿和憤慨,用語出現粗鄙化,有走向越來越極端的傾向,但依然充滿對正面情緒的渴望和追捧。只是當這些相對有限群體中的語言迅速擴大化后,形成社會熟知的網絡語言,又會經歷相當程度的調適。盡管網絡語言畫像反映出的情緒更為負面和低俗,但喻國明等學者的調查報告中顯示,在所有在線社交活動中,有 55%的用戶在線社交活動時感受到積極情緒,有 41%的在線社交活動時的情緒為中性,而伴隨著消極情緒的用戶比例則極低[8]。這一點充分表明在線社交活動是一種維系人們正向情緒的較為積極的社會行為。因此也應該注意到,網民情緒從早期的“溫情脈脈”到如今的“群情激奮”,這種強度增加一方面跟社會環境的變化相關,同時也離不開互聯網傳播環境的變化。表達憤怒并不是社會情緒的全部,是在海量的互聯網信息中喚起“眼球效應”的手段。網民總體和積極參與表達的網民有分野,大量網民并沒有參與到網絡語言的語言狂歡盛宴中,是網絡語言使用中的“沉默的大多數”。同時,不同平臺或圈層使用的網絡語言不盡相同。伴隨網民數量的指數級增長,社會地位和利益訴求的差異使得互聯網群體中的分層現象逐漸明顯,Eckert&McConnell-Ginet認為語言變異不是先驗存在的語言實體,而是一種社會實踐,人在言語實踐中逐漸形成共同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觀等,并通過實踐結成相對固定的群體[9]。網絡語言的使用是有選擇的目的行為,折射出的群體情緒也有相當差異。
長期以來互聯網文化具有匿名傳統。匿名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將使用者身份隱去,而身份是人們社會關系網絡中如何定位自身所處的位置,是作為社會人對自我認知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匿名并不意味著沒有身份,相反,從無到有的互聯網社區參與者們急切地尋找并塑造身份形象。網絡語言對網民自身的身份特征反映自始就存在,不僅占比多,而且不斷推陳出新。人們創造這些新的表達方式,是為了標榜網民身份,拉開與其他非網民、非群體之間的距離。LePage和Tabouret-Keller在研究民族、種族、階層認同發展和語言演變時發現,語言行為全部都是認同行為,說話者對語言的選擇使用、創造等行為動機在于與群體達成認同關系或確立邊界[10]。早期的互聯網剛剛建立,人們充滿好奇、探索和渴望交流的意愿,“青蛙”“恐龍”“MM”“GG” “美眉”等早期用語溫和、善意表達傾向明顯、禮貌;同樣的對象逐漸被“蘿莉”“萌妹”“御姐”“女神”“女王”“女漢子”“大媽”“中二”等想象替代。一系列跟生活狀態、經濟實力相關的詞語出現,“高富帥”“白富美”“矮矬窮”“屌絲”“房奴”“蟻族”“鳳凰男”等反映出人們對物質生活的不滿和追求。在“剩女”“單身狗”“怪蜀黍”“偽娘” “小鮮肉” “小婊砸”一類的語匯中,不僅表達了身份、價值傾向等信息,還有語氣上的調侃、諷刺或挖苦,更多的用以傳遞情緒。
網絡身份并不等同于現實社會關系網中的身份塑造。從身體和網絡空間的關系來講,自互聯網技術誕生以來,身體始終被視為一種可以被超越和篡改的被動生物系統:一則,網絡數據技術彌合了時空分離的信息交流障壁,以時空脫域的抽離機制使我們重新嵌入到缺場化的互動之中;二則,網絡空間的符號化存在也使得網民能夠自為地獲取或構建多重身份,身體被多元化的符碼所篡改[11]。網絡媒介的推廣,打破了人們傳統社會身份的地理束縛,大大增加了生活的流動性、不確定性和復雜性,使人們可以突破傳統的性別、職業、年齡、地域、家庭等各種身份限制,在虛擬的互聯網世界中重新建構自我身份,甚至頻繁更換身份?;ヂ摼W并不能構建一個統一、理想的身份標識,但人們有了更多的選擇和途徑表達對身份的認同或排斥。因此這種身份特征有更多的塑造性,有對現實身份的真實映像,有對人們對現實身份不滿而產生的諷刺、挖苦、揶揄,也有對美好形象的設想。既能看到充滿稚化傾向的“蘿莉、萌妹”,也有“屌絲、綠茶婊”等粗俗語言。網絡語言并非是網民身份的全部象征和體現,但使用者通過新的語言規則對社會身份進行新的評價、協商和改造,關于外貌和情感的語言,其實是對虛擬身份的打碎和再造。
粗鄙化語言和詈詞穢語始終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之中,網絡語言更有將這種私人性、非正式場合中的口語化表達公開張揚的趨勢。文化圈以2006年韓寒的一篇《文壇是個屁,誰都別裝逼》與傳統文學發起挑戰,用語言暴力的方式與傳統文學形成決裂。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化界崇尚美學,90年代轉向“痞子文學”,市場經濟下掀起消費主義,互聯網帶來“一切皆娛樂”后現代狂歡。大眾媒體的語言表達從精致、精英化快速邁向大眾化和低俗化,甚至形成了網絡中一種普遍存在的“虐”文化和“求虐”心理。這種粗鄙語言不僅發生在網絡中相對封閉的私人圈層中,而是滲透到公開甚至更為正式的場合。媒體用低俗化的字眼來做標題,形成標題黨文化,央視氣象臺2015年11月16日發微博稱霧霾為“小婊砸”。自媒體名人HUGO撰文《女生嘛,污一點才可愛》,粗鄙成為一種公開宣揚的文化。托尼·杰斐遜和斯圖亞特·霍爾1975年提出“儀式抵抗”的概念,用以解釋戰后英國的青年亞文化。類似地,“網絡穢語的污名之風也是一種以“認真面對爛東西”“有話可以不好好說”的后現代文化抵抗:以反抗、排斥來解構古典語言的教條與刻板、框架與規范,體現了以邊緣性、顛覆性、批判性、自我性為特質的亞文化精神[12]。”目前我國處于社會結構轉型期,伴隨城市化進程大量人口流動,互聯網應用幾乎涵蓋了社會分層的各個領域,在這巨大的社會變動中,缺乏傳統社會的“禮俗”規范,還未形成現代社會的“價值共識”,充滿怨恨式的穢語發泄正是這種“儀式抵抗”的具體表現。
粗鄙化語言不僅用以表達貶損、猥褻、詛咒、等宣泄式的情緒,在成為流行語的網絡詞匯還出現了新的情緒演化和轉變,伴隨“從眾”心理使用的流行語,盡管擁有濃重的粗鄙色彩,卻又可用來調侃、戲謔、娛樂、緩和氣氛甚至自謙。一方面是網絡粗俗語言在虛擬身份的掩蓋下大行其道,另一方面,網絡粗俗語言用稍加修飾和遮掩的方式,遮蔽原初語言的不堪,帶來一定的迷惑性,變得廣為流行,比如“賤人”“小婊砸”甚至成為朋友之間的招呼語。從宣泄情緒到大眾皆參與的流行語,某些粗鄙語言已經成為語言的游戲,話語的狂歡??駳g在巴赫金的眼界之中是一種消解官方意識形態片面理性而贏獲個體自由的美學追求,狂歡的作樂離不開身體的展示,狂歡的身體就是用生動而具體的感性豐富性來克服抽象的理性單一性[13]。
不斷流轉的網絡語言逐步擴大化后,人們用文字狂歡的形式來完成“一切皆娛樂”的時代情緒。在實現謾罵、指責、貼標簽、污名化等情感發泄后,最初包含的激烈情緒逐漸被戲謔和調侃取代,仿佛之前的恩怨對立都不存在,“認真你就輸了”?!肮嗨薄芭拇u”“吐槽”是網絡語言的基本節奏。無論是各種“淘寶體”“咆哮體”“凡客體”“知音體”等“體”文化的流行,還是“賈君鵬”“Duang”“藍瘦香菇”“葛優躺”“城會玩”等無厘頭的詞語接龍,以及模仿四字成語而出現的“十動據然”“人艱不拆”“喜大普奔”等生造詞匯,這些語匯的誕生就是為了搞笑、娛樂使用,直接意義的空洞不再重要,參與到集體的娛樂精神的一致表達成為新的隱喻。
表情符號的演變更能體現出網絡語言的泛娛樂化情緒。其源頭甚至可以追溯到1982年美國匹茲堡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斯科特·法爾曼教授在校園內的BBS公告欄上使用“-)”和“:-”符號。進入互聯網后,表情語言經歷了ASCII符號、顏文字、emoji表情、魔法表情、動態表情、表情包等系列變化。目前流行的表情包除了符號本身信息,還包含著豐富的時尚元素。爾康、黃子韜、金星、甜馨、天線寶寶、綜藝節目、影視劇的截圖都成為表情包的內容。它們包羅萬象,應用范圍極其廣泛,既包含生動豐富的表情形象,又可以傳遞話在不言中的含蓄意義。表情包的情感表達既是直接的,“有圖有真相”,又是含蓄婉轉的,用“移花接木”之術避免語言交流的尷尬?!八醋郧嗄曜晕宜茉炫c性別角色建構的需要、展現出青年強烈的群體歸屬訴求與小眾的亞文化風格、反映出青年亞文化的抵抗與深刻的社會區隔。表情包像一副面具,網民在面具背后扮演各種角色,隨時隨地地狂歡[14]?!?/p>
縱觀網絡語言的變化,從最初的溫和、彬彬有禮走向聲嘶力竭的吶喊,再到極端、粗鄙的宣泄,伴隨互聯網用戶群體的不斷演變和擴大,伴隨互聯網文化的不斷和深入和滲透,互聯網情緒也伴隨語言經歷了這樣的迅猛變化,大眾的社會情緒及其表達則是一個持續高漲的過程。一般認為社會情緒與社會沖突的關系,源于現實結構性問題的負面社會情緒在社會沖突事件中扮演暴力行為的驅動源,大轉型背景下社會結構性的壓力和矛盾是導致大量負面社會情緒爆發的根源,同時我國的社會環境并不提供抒發這種情緒的多種途徑,集中到語言中的表現就更加激烈和非理性,用語言宣泄的方式替代現實行動,語言上的發泄就更加極端和情緒化。網絡語言作為流行語已經從突破網絡、傳統媒體、生活用語等各個應用場景,具有相當數量規模和使用頻率,是一種顯在地社會群體廣泛使用的語言行為。用高分貝、極端、夸張的方式凸顯社會中的某些情緒積累。另一方面,包含極端情緒的言論當慢慢擴散開來,更多人接觸使用時,含義就會發生變化,即便是粗俗、不堪的起源,往往經過人們的遮掩、調侃、曲解后生發了新的情緒色彩,能夠長期廣泛流傳的語言往往會退掉最初的極端情緒,以能被更多人接受和認可的方式傳播。有較強生命力和持續性的網絡語言在長期流行過程中不斷消解最初原義,重新賦義。從小群體特定情緒爆發的語言經過互聯網的擴散后,語義會發生很大變化,意義在不斷改造或疊加過程中,或被拋棄或被保留,但其最初面目早已不清。通常對社會情緒的研究往往從積極和消極兩種情緒動力著手,而本文從互聯網情緒的變化觀察到的是情緒強度的變化過程,同時觀察到了大眾自覺對粗鄙情緒的抵制、消解和重新賦義。
[1] 陳原.社會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3.
[2] 徐朝暉.當代流行語研究[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3:25
[3] 李明潔.網絡流行語為什么能夠傳達民意?[J].編輯學刊,2011(4).
[4] 王俊秀.新媒體時代社會情緒和社會情感的治理[J].探索與爭鳴,2016(11).
[5] 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調查統計報告(1999-1-1)[EB/OL].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index _5.htm.
[6] 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調查統計報告(2004-7-16) [EB/OL].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 index_5.htm.
[7] 何其聰,喻國明. 我國城市互聯網用戶使用社會化媒體的現況考察——使用時長、類型偏好、認知-使用率及在線社交活動的若干特征[J].當代傳播,2015(3).
[8] 何其聰,喻國明.我國城市互聯網用戶使用社會化媒體的現況考察——使用時長、類型偏好、認知-使用率及在線社交活動的若干特征[J].當代傳播,2015(3).
[9] Eckert P. & McConnell-Ginet, S. Think Practically and Look Locally: Language and Gender as Community-based Practice[J].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1992:21.
[10] Le Page, R B. & Tabouret Keller. A. Acts of Identity: Creole-based Approaches to Ethnicity and Langua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11] 王斌.身體化的網絡流行語:何為與為何—一個青年亞文化的社會學解讀[J]. 中國青年研究,2014(3).
[12] 陳文敏.網絡穢語的污名化傳播及其倫理困境[J].南京社會科學,2016(6).
[13] 王斌. 身體化的網絡流行語:何為與為何—一個青年亞文化的社會學解讀[J].中國青年研究,2014(3).
[14] 交流的簡筆線:我們的表情包時代[EB/OL].https://www.douban. com/note/568658975/?type=like.
[責任編輯:東方緒]
2018-05-24
中國傳媒大學天洋基金科技創新項目:“互聯網情緒傳播研究—以網絡語言為基礎”(2017TYCUC03)。
范明,女,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北京農學院外語部講師,主要從事互聯網傳播、新媒體研究。
G210
A
1672-8122(2018)06-007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