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珂源
為師之母
我小時候常住姥姥家,或許因為姥姥和母親都是教師的緣故,那時很向往教師這個職業。無論是在春風和煦之日,還是驕陽似火之時,她們總能憑借眼前的美景抑或是天氣吟誦幾句華麗的詩句來,顯得很有學問,一副飽讀詩書的樣子。加上語氣恰到好處的抑揚頓挫,我雖不解其意,但我對她們那種脫口而出的從容與優雅心馳神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每與小伙伴們玩耍之時,我總是能通過復述母親給我講的故事,在那群熊孩子里面占據一席之地,多時能有近十人來聽我胡諞。說到激動處,甚至自己都感覺到口齒不清,繼而引得圍觀的大人們捧腹而笑。懵懂無知的我嘗到了甜頭,我便求著母親給我講更多的故事,然后在小朋友面前顯擺一番,竟也會收到一些羨慕和贊賞的目光。
接下來,秋葉舞動,霜草成詩。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故事漸漸從寓言故事講到了上下五千年,然后就變成了最普通的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我仍樂于講述那些現實故事,是因為故事中有一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通過講述會讓心頭那一團迷霧隨風而散,心也變得熾熱而透亮起來,有一種似是而非的豁然開朗之感。這年頭,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作為家里的核心人物,大人為我所做的每一點,都關乎著我的成長與成才。我漸漸體會到,母親是在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培育我。
母親的學識是廣博的,每每談及她讀過的“經史子集”,總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對于年幼的我來說,可望而不可及。有時也感覺到在云里霧中,如夢如幻。除卻驚訝我也心有感嘆:母親仿佛化身為一本大書,成就了我童年的最美的篇章。
北國的夏季是多雨的季節,特別的是關中的雨,常常突如其來,又急又猛。在低氣壓與陰云的共同作用下,蒼茫大地便會敞開胸懷,去迎接一切從天而降的東西,空氣里回響著塵埃上下飄飛的聲音,有時甚至讓人隱隱感覺到氣象的變化暗示著什么。忽然有一天,我的故事少了,我開始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正在逐漸遠去——母親的聲音。母親接手了畢業班的管理,整個兒作息時間都全面顛覆了。從此早出晚歸,每天都是一副極度疲憊的樣子。即便如此,她也會不厭其煩地接聽學生或學生家長打來的電話,解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她對班上每一個學生的學習和精神狀態了如指掌,既要引路,又要糾偏。難怪都說,教師行業中,中學老師是最苦的。中學教師中,班主任是最苦的。不僅管理馴服那些頑皮孩子,而且學業上和安全上都不能出半點兒紕漏,心里得裝著未必向一個方向前進的千軍萬馬,卻必須讓他們往一個方向走,這就是人生的正道。當了班主任之后的母親,竟有點母儀天下的胸懷了。夏雨翩躚,雨過云舒,我卻感覺空蕩蕩的,隨著濃云褪去的是那原本應一毫無失地蔭蔽在我身上的母愛,她們像是被他人一點點蠶食!
母親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關懷備至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溫婉的語氣給我講故事了。我被置于一個空前冷落和孤單的位置上,像一個正在被遺棄的小孩。我不滿的表情很快被父親捕捉到了,他便捏著我的鼻子笑我:“你媽媽要幫助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才沒空管你哩。”那時我開始嚴重懷疑自己是否是父母親生的,他們一個笑話我,另一個卻在做教師的路上被其他的“娃”拐騙走了。 母親要從關心我一個人的成長轉移到關心一群人的成長,相比之下,對一個老師來說,關心一群人遠遠比關懷一個人的責任和意義更為重大,付出的也會更多,我被邊緣化就成為一種必然。
母親也注意到了略顯失落的我,時不時從辦公室打來一通電話,問東問西,關切極了,我仿佛能夠看見她眼神里面的內疚,這幾乎成了母親補償和安慰我的一種特殊方式。事實上,母親的心里從未對我放松過,只是苦于無分身之術。班主任是體力活,也是腦力活,勞累導致的憔悴迅速寫在了母親富有活力的臉上,這是班主任三個字給她帶來的重要回報,還有一個回報便是她成了學校有口皆碑的優秀教師。
上文說起拐騙,我突然憶起母親曾經給我講過的她的驚魂一夜:那是母親作為班主任的一次晚自習,操場變成了我等待時的自由空間,待到她下課卻發現我不見了,滿世界都沒有找到我,腦子里浮出一個詞——“拐騙”,平日堅強而倔強的她這時竟癱在地上大哭不已。然而我是一個人去母親學校門口的報刊亭看書去了。后來我雖然挨了一頓“揍”,但是從此,卻有了一個我放學而母親還未下班那段時間的棲身之所,報刊亭的伯伯給母親說:“劉老師,讓娃放學后就來我這里看書,你放心吧。”那個報刊亭,從此陪伴了我小學六年,每天放學我就到報刊亭看書,等母親下班,也因此我跟報刊亭的伯伯成了忘年之交。
母親常常告訴我說:“媽媽是別人家孩子的老師,媽媽得要對別人家的孩子好,你也會有你的老師,到時候,你的老師也會對你好。”后來我懂了,就例如5·12地震之時,西安也有很大的震動,母親把她班里的孩子帶到操場上,安心陪他們,我的老師同時在操場上陪著我們。在朦朧之中,住著一個宿儒,面孔尚不清晰——那是小時候,似懂非懂,長大了,大抵在時光中慢慢懂了。
為母之師
讓我不再刻意糾結于母愛“喪失”的,又恰是我的老師。我初中的班主任是一個與母親年齡相仿的中年女性,穿著儉樸,高度近視,又不愿意戴眼鏡,往往與她在路上相遇,她都會瞇著眼睛盯著你好久以后,認清了對方面孔后方才會心微笑。乃至她看我們的目光,都散發出那種極度吸引著我的光芒。她有一輛老舊的小摩托,騎了不知多少年,你看她騎車一路過來,總是在不間斷地轟鳴,啟動的時候常常是聲嘶力竭,聽那聲音,便知道它的破舊程度,是已經接近文物那種。
聽說她起初是不愿任班主任的,一是因為長期的勞累,使得她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總是怕萬一因為自己的身體,把我們撂在半路上而愧疚,她說“我是真怕耽誤了你們,到時候我怎么跟你們爸媽交代?”話語當中,無盡憂傷。二是她的女兒上了高中,進入關鍵時期,她想騰出點時間專心照顧即將高考的女兒,她說:“真是愧對女兒,這么多年都沒有好好陪過她。”
可她還是成了我們的班主任。老師沒有時間做飯,就把女兒和她自己放進了一個托管班,每天匆匆忙忙,她的那輛破舊小摩托,載著她和她女兒,風雨無阻,先送女兒,然后老師就急忙進我們班了。這么忙碌的她,管理班級卻毫不含糊,幾乎是無微不至,從日常值日分配的細化到大型活動的號召組織,很多次都讓我們很不好意思——我們是初中生了,她竟像對小學生一樣細細呵護,然而她卻說想要在這路上留下腳印,除卻自身的重量,更重要的是領路人有沒有領對了路。她對學生的關愛,對班級管理的良苦用心,無不讓人感動。我的眼眶有時莫名濕潤,這與我的母親又是怎樣的如出一轍!世代的園丁的操守與堅持,在枝繁時理枝,葉落時疏土,風起時掩沙,干涸時澆灌,循環往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為社會難以勘察到的角落默默地、無私地盡心培育,那又是怎樣的……endprint
事分兩頭,有一段時間,老師的電話一來,母親就會很是焦慮——那時我不是很讓人省心的。每每犯錯,老師總會給母親打電話,所以母親每次看到老師的來電,就會格外緊張,生怕我又犯了什么錯,給老師添什么亂子。可是那天,老師的電話又來了,母親猶豫了可還是接了電話,只聽得老師在那頭說:“你別緊張啊,我是想給你說,娃可好了!他是我們班最有正氣最有責任心的男孩子,我們班換水、搬書全都是咱娃……”老師的話語充滿驕傲,跟她的女兒考上名牌大學時,她向我們報告喜訊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的老師,她是把我、把我們當作他自己的孩子一樣的——驕傲!她的語氣,讓我想到了放學時她跟我們說再見時的笑容,她說“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周末好好積淀自己!” 我不好說明那是當時對十二歲少年關懷或是她一如既往的認真態度,不過我常能看到她嘴角浮現的笑意,多么熟悉!和我的母親又有何區別?那是母親親切地對待孩子的笑嗎?是啊。
我的喜怒哀樂,從此跟這樣一個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牽連在了一起。我的世界,又多了未曾有過的色彩。我沒有機會、沒有時間跟母親說的話,從此可以跟我的老師說,她可以給我指點迷津。老師的女兒,后來成了我們這些后輩的小老師,老師把姐姐帶進我們班,無不自豪地說:“你給弟弟妹妹們講講學習方法吧!”這跟當年,母親讓父親到網吧里去找沉湎在自己的小世界的她班里的那個哥哥多么相像啊!
母親是母親,母親還是老師。老師是老師,老師還是母親。——她們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中學老師尤其是當班主任的中學老師的兒女特別不容易,他們要比別的孩子多承受很多的壓力,可是又要比別的孩子少享受很多的陪伴。”可是我認為,教師的兒女,不僅僅包括血脈相連的親生兒女,還有作為師者而向他們傳道受業解惑的一群人。母親把自己的一部分精力花在了她精心培育的花草上,而相對的我的老師,我的庠序之師,又何嘗不是將他們的一部分精力從自己的骨肉上移開,而奉獻給了他們的學生呢?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從母親那里缺少的,卻又從我的老師這里加倍得到了,因此我跟其他的孩子是一樣的——幸運。
我與母親的見解還有不同,我認為——師者,不易。他們擔負著自己的家庭、他人的家庭以及社會教育發展的責任與使命,從死板的知識中升華出來,凝結出來對世界的大愛,他們教會我們付出愛、收獲愛,我想,那是一種為人的態度;而這種態度由師者的火炬開始傳遞,世世代代傳下,在無限可能的發展之中發芽,最終結果。這定是他們愿意看見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