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
杜愛民的散文,讓我感到像杜愛民這個名字一樣熟悉、親切。我想這絕不僅僅是由于我和杜愛民是相互信賴的朋友,最深的原因恐怕是這是由詩人寫作的散文。
詩人轉寫散文,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一個普遍現象。先是有舒婷、傅天琳、李剛等,后有周濤、王小妮、北島、梁小斌、徐敬亞、王家新、于堅等等,再后來就更多。在陜西,詩人寫散文者,也比較普遍,賈平凹是最早的詩人散文家,早在80年代就完成了這個轉折。90年代又有刁永泉、秦巴子、劉亞麗、伊沙等等,杜愛民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位。關于這一現象,我曾經撰文作過一些俗論,我認為詩歌與散文絕不僅僅是兩種不同的文體,而是根植于人的兩種完全不同的精神需求的藝術形式,詩歌是一種歌唱的藝術,它基于人的宗教情懷,面對的是太初的或終極的境況;散文是一種說話的藝術,基于人的世俗情懷,面對的是人的日常的、自我的境況。而人往往會在無法言說的時候才開始歌唱,或者在無法歌唱的時候只能去嘮叨。因此從理論上講,散文出身的人是無法寫詩的,而詩人出身的人也是不甘心用散文去嘮叨的,然而,我們卻看到如此多的詩人幾乎是集體去轉寫散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以為詩人所以轉寫散文,一是由于寫作者性情的異變,二是由于時勢氣象的異變;導致性情異變的原因有可能是年齡,有可能是人生變故,也有可能是寫作者自身狀態隨著寫作的深化出現了不同修為。而導致時勢氣象發生異變的原因,大抵來自寫作者身外。90年代詩人集體轉寫散文的根本原因,就是80年代的激情和亢奮的消退,90年代慵懶、閑適的潮起。我曾經在90年代還沒有完全到來的時候,寫過一篇叫做《散文的時代》的小文章,預言過90年代整體就是一個散文的時代。90年代不僅出現了散文的繁榮和泛濫,而且不管寫什么都像是在寫散文,包括詩歌和影視。應該說,90年代以來最純粹的詩人是沉默的,而不沉默的詩人就不會是純粹的。
在今天看來,我的這種理解正是杜愛民式的沉默的根源。直觀地講,詩人寫散文本身就是他作為詩人的一種沉默。在這里,杜愛民用自己的散文驗證了沉默與喧囂的一種辯證關系。不客氣地說,散文是嘮叨的、喧囂的,但這種嘮叨和喧囂,正是詩人沉默的一種存在形式。仔細閱讀了他的散文,我依稀看到,這種嘮叨和喧囂背后,或者說他的沉默背后,隱藏的是一個個詩人內心的宮殿,一座金色的宮殿。
在我的閱讀視野中,杜愛民在上世紀80年代是一位極具個性的詩人。我曾經在一本專門談論中國當代西部詩歌的小書中,就論及過他的詩歌。作為一位詩人,杜愛民將語言的精密和精致,與身處西部的蒼涼和蒼茫結合在了一起;將情致的伶俐與理性的硬度結合在了一起。這種極具張力的思維和言說方式,顯然已經被不自覺地帶到了他的散文當中。詩人天生的語言潔癖和語言過敏癥,在散文中變成了一個個金子般的閃光點。詩人對語詞的福科式的敏感,成為普通散文作家無法企及的表達。這些因素導致了杜愛民散文中類似《人民》那樣的思想的穿透力,導致了像《長安一片月》等許多篇什中那些能夠從俗趣中飛升起來的東西,導致他迷宮似的語言魅力。
當然,散文所嘮叨的,通常是純自我的經驗世界,與詩歌相比,構成散文寫作和閱讀沖動的也通常是一些來自經驗世界的俗趣,而很少是詩歌那樣的境界,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散文更是如此,如果你用散文來表現詩歌的境界,必然會有人說你做作。即便如此,詩人的散文仍然擺脫不了對超驗世界的向往。我以為杜愛民的散文大部分源自經驗世界,小部分還是來自超驗世界。如《水與中國畫》基本上來自詩人頭腦中的超驗世界,或者理性世界。而以《清晨的光》《在南山以北的地區》則是個人經驗的記述。前者高蹈、深刻,卻散文性不足;后者充滿世俗情趣,卻更加散文。作為讀者,這兩類作品各能滿足我的一部分需求,而我最喜歡的,也最能夠彌合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詩歌與散文鴻溝的,則是像《脫衣舞》這樣的作品。這個作品將經驗與超驗、俗趣與深刻、歷史記憶與批判精神,自然地融入到了一個詩人的語言迷宮之中,誘惑著我們。這是一篇地道的散文,同時又飛動著一般散文作者無法企及的詩性的靈光。
作為一個長期關注詩歌的人,也作為一個了解杜愛民及其詩歌的人,我讀杜愛民的散文有著完全不同的角度和感受。我清晰地感受到,這是一個詩人在一個不可言說的時代,所保持的一片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