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10歲的方澤濤在父母陪伴下來接受心理咨詢,原因是他越來越厭學,一進教室就如坐針氈,根本無法堅持上課,學習成績一塌糊涂。
方澤濤的父親說:“他猴子屁股坐不牢,從一年級就成績差。我們忙于做生意對他關心不夠。我原想男孩子比較晚熟,實在不行讓他留一級。可是沒想到,從今年開始他根本在教室里坐不住,嚴重影響課堂紀律。學校建議他休學,我們才意識到問題很嚴重。”
方澤濤的母親則抽泣著說:“我已經放下所有的工作,全職陪他,可他根本不好好和我說話,每天都想方設法地問我要手機玩游戲,不給他就尖叫、打滾、歇斯底里。這孩子就是被電子游戲給害了……”
父母向我們傾訴的時候,方澤濤就坐在隔壁房間里津津有味地看一位工作人員使用電腦辦公。按理說,這個年齡的孩子對枯燥的“表格”工具不會太感興趣,可方澤濤卻很專注,一點都不像父母描述的“猴子屁股坐不牢”。于是我問家長:“打游戲的時候他也是‘猴子屁股坐不牢嗎?”
方爸爸趕忙說:“嗨,打起游戲來他坐得可穩了,能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不上廁所。”
時代病——
電子游戲導致“感官失調”
對方澤濤進行觀察和評估后,我基本確定他是典型的電子游戲上癮癥所導致的感官失調。在過去的一年中,方澤濤每天打游戲四五個小時。正是這樣的高負荷,才導致他感官失調。
首先是聽敏度下降。學校的上下課鈴聲屬于高頻率聲音,會刺激他的耳朵,就好像用電鉆刺穿耳膜;上課時班長喊“起立”時,凳子移動的聲音也會讓他的聽敏度超負荷;課間十分鐘的噪聲,會讓他的神經系統異常興奮,上課后仍不能平靜。
在測試中我曾跟他說:“本子和筆在桌上。”他卻只聽到了“在桌上”。為了避免這個問題,我每次跟他說話都要用“方澤濤,聽我說”來提醒他集中注意力,然后再向他傳達信息。這可以解釋為什么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糟糕——因為聽敏度下降,他無法捕捉到老師授課時的核心內容。
其次是視神經出現問題。長期半夜偷偷起床打游戲,而且不開燈,讓他產生了視覺問題,他變得極度畏光,學校教室里的白熾燈讓他感到眩目。當他在色彩繽紛、不斷變化的電子屏幕上接受大量信息后,再來看白紙黑字的書本時就會覺得乏味,并因此對書本毫無興趣,昏昏欲睡。
再次是觸覺和味覺神經失常。方澤濤一直覺得教室很臭,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常對偶爾觸碰他的同學說:“別掐我,很疼的!”“你為什么打我那么重?”……其實同學只是無意中輕輕碰到了他,可他的觸覺非常敏感——輕微的碰觸就仿佛被鞭子抽打,牛仔褲接觸到皮膚,對他而言就像用砂紙在皮膚上摩擦……
如上所述的電子游戲上癮癥所導致的感官失調,是這個時代許多網癮少年的通病。孩子們在電子游戲中讓自己的感官刺激和感官統合超出負荷,以致控制不同感官輸入的腦神經系統產生混淆,使大腦在處理外界信息時出現混亂。一般來說,大多數孩子某一兩種感官受損——通常是視覺和聽覺,表現不太明顯。但方澤濤則是屬于多種感官失調,在觸覺和味覺方面表現尤其突出。故此,他在教室里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對所處環境的刺激有極度失常的反應。
方澤濤對我說:“教室的椅子好硬!內褲讓我覺得像坐在仙人球上,屁股疼得難受,我只想去洗手間脫光衣服輕松一下。還有,每天早晨的陽光都讓黑板反光,我不能直視。數學老師總是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得不經常捂住耳朵來保護自己。語文老師一定是有狐臭,她一抬胳膊我覺得就要暈倒……”
鑒于這種情況,我讓他描述一個能讓他靜心安坐的環境。他說:“窗簾要拉上,光線要柔和。對了,我家旁邊有一家網吧,光線暗暗的,空氣里有咖啡的香味,安靜得只有敲擊鼠標和鍵盤的聲音,要是教室能夠像那樣就好了!”
體罰——
讓感覺更加混亂
方澤濤的怪異反應,曾一度讓父母非常憤怒。他們經常打罵他、貶損他,甚至用罰跪、餓飯、當眾羞辱等方式體罰他。
為幫助方澤濤的父母改變這種不恰當的教育方式,我使用了一些方法,比如在咨詢中讓他們試著回想自己最近做的夢。他們說,很多夢是沒有語言的,而是一連串流動的圖像,伴隨著模糊的情緒印象。夢里的圖像和感覺很凌亂,彼此不銜接,醒來后只覺得納悶:這個夢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時候甚至一覺醒來就把夢里的事完全忘記了。
我告訴他們:“這就是方澤濤坐在教室里的感覺。老師上課的時候大部分以分享視覺和聽覺信息為主,而方澤濤獲取這些信息的途徑不通暢,甚至完全關閉了。這就是方澤濤在課堂上整天做白日夢的原因。想要幫助他,事先要了解他的狀況,要知道他的大腦需要依賴外界刺激才能接受信息,比如調動他的聽覺、觸覺與味覺,而不是體罰,打罵他無異于雪上加霜,甚至會讓他徹底封閉自己。”
方澤濤的父母恍然大悟,非常后悔放縱孩子打游戲,更懊悔自己的打罵教育。談到后續治療時,我要求他們在家中不斷表達對方澤濤的接納與關愛,經常陪他進行體育鍛煉,聽他訴說自己的感受。我告訴他們我的診療思路:先采用觸覺治療方法(其實是一種運動),幫助方澤濤恢復感官功能;再通過觀察分析,找出他反應最好的感官功能,并將這個功能發展成為他的主要學習管道,從而幫他提升學習效率,提高學習成績。
觸覺治療運動——
讓神經系統“冷靜”下來
雖然方澤濤不再打電腦游戲,連手機也很少玩,但他的學習成績還是毫無起色。上課時他經常坐在凳子上扭來扭去,或站起來伸展腰肢。這種屢禁不止的行為讓老師非常惱火。鑒于方澤濤的這種情況,我以幾種特別的運動方式對他進行觸覺與聽覺的治療。比如,播放美國紐約大學臨床心理學專業教授、美國音樂治療師管理委員會高級認證師安德烈·弗里斯的特制心理音樂,要求他按照一定的方法傾聽。隨著音樂本身特定的節奏與旋律,他的身心得以深度放松,我再引導他進入界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狀態,對他進行深層次無意識的音樂心理暗示與安撫。或者讓他舒展或蜷曲身體,并在他蜷曲身體時用厚毛毯像卷壽司一樣把他的身體卷起來。或者用軟毛刷輕撫他的皮膚,消除他的焦慮與不安。此外,教他練習柔術及深呼吸等有益于集中注意力的運動。endprint
與此同時,我在與校方積極溝通后給方澤濤爭取了一些“特權”,比如自習課、課間十分鐘以及同學們起立問候老師的時候,他可以使用耳塞,來避免噪聲對他的不良影響。直到正式上課時,他才拿掉耳塞聽講。課堂上,如果他實在坐不住,非常想站起來,允許他咀嚼無聲磨牙棒分散注意力。另外,允許他佩戴墨鏡,避免教室里白熾燈的刺激。在白紙黑字的書本上,老師允許他使用彩色的熒光筆做筆記來提高興趣。由于方澤濤對氣味特別敏感,老師把他調到了靠近窗戶的位置。上課時他可以偶爾站一會兒再坐下。
方澤濤對老師上課傳達的知識聽不進去,部分原因是因為電子游戲對腦神經的破壞作用——受損的大腦神經會屏蔽很多信息,或對重要的信息處理遲緩。在一次咨詢治療中,我給方澤濤舉了一個例子:“當你在課堂上的時候,老師發出的信息就像是某個地方的WIFI,你則像是一臺經常掉線的電腦。由于網速慢還時常掉線,所以你經常會大腦一片空白。你需要自己來調整。你要跟自己說:‘方澤濤,你必須認真聽,必須看著老師的嘴巴,把他講的內容跟你的大腦連起來!只有經過多次這樣的訓練,你才能讓大腦運轉跟上老師講課的節奏。”
我們制訂了“小步走”的目標,以40分鐘的課堂為例,先在心理咨詢室進行模擬。我對他能夠集中注意力的時間、無所事事開小差的時間以及如坐針氈、坐立不安的時間進行了統計,差不多各占三分之一。其間我用一個震動鬧鐘來提醒他進行自我提示,并觀察這么做的效果。當我發現震動鬧鐘的提醒比較有效以后,我讓方澤濤將這種方法應用到了課堂上。他非常努力地去做,每節課都進行自我提醒。他會跟我分享他在自我管理方面的進步,比如:“每次我覺得內褲很扎人,屁股很難受的時候,就用隨身攜帶的一塊海綿輕觸自己的臉,這樣我心里就會漸漸平靜下來。”“每次鬧鐘震動時我就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就能聽進去幾句老師講的內容。”“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能管住自己了。當老師教新單詞的時候,我就在手掌上畫出來,這樣很快就能記住。”
用更積極的方式面對網癮
每一個有嚴重網癮的孩子,在戒網后都有一段漫長而艱辛的路要走。方澤濤的神經系統逐漸得到恢復,上課的學習效率有了很大提高。隨著親子關系的改善,他整個人都顯得比以往精神了。然而,網癮并未徹底離開他,時不時地還會騷擾他,讓他因為不能打游戲而失魂落魄。而且,打游戲的精彩與快樂,還會讓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很無趣,甚至讓他感到郁悶。
在咨詢過程中我發現,方澤濤比較愛思考,而且比較喜歡思考哲學問題。所以在后期治療中,我試著引導他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當局者迷?我告訴他,人在局中往往跳不出他所身處的局,更看不見局在哪里,局是怎樣發展的。只有大腦清醒的智者,才能通過思考“看”清楚自己身處的局并跳出來。我建議他當網癮來襲時,積極思考,讓理智戰勝情緒,擺脫情緒的控制,“這樣你就能跳出迷局,看清楚網癮的本質——它其實就是一種難以克制的沖動情緒。”
同樣,克服網癮不是一個單純的機械動作,而是一系列的動作傳導,如同蝴蝶效應。我教他將注意力從“我不要想游戲的事情”,轉變為“我要……”比如“我要找到人生的目標”“我要在日落時陪媽媽去散步”“我要在見到朋友時主動問候他們”“我要跟好朋友一起去游泳館游泳”,等等。
以上的每一件小事都會讓方澤濤感到自己是存在于現實世界中的,自己身邊的人、事、物都是真實的,自己的存在對于父母親朋來說都是很重要的。
通過正面的想法與行為戰勝誘惑,每一次成功都讓方澤濤變得更有信心。多次訓練之后,他可以直視誘惑,并以積極的思想與行為來自我激勵、自我改變。
方澤濤的父母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一直陪他進行各種體育運動,父親甚至還陪他一起參加了馬拉松。從人體運動生理學的角度看,適當的體育鍛煉,會促使大腦分泌一種名為β-內啡肽的“心理愉快素”,這種物質能讓人保持良好心態,并預防軀體及心理疾病。在品嘗到體育鍛煉帶來的愉快、競爭的刺激以及團隊合作的歡樂,體驗到勇敢與頑強、勝利與勇氣、拼搏與成功帶來的興奮和快樂以后,方澤濤更加增強了擺脫網癮、成為正常孩子的動力與信心。
【編輯:馮士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