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金魚姬》中的海洋意象

朱焯瑤

被稱為日本動畫界黑澤明的宮崎駿，用他獨特的視角觀察日本社會的古今未來，他的作品中既有個人對日本社會的理解，又淋漓盡致地反映了日本文化，還包含著對哲學，人性，自然等方面的探討，尤其是人與環境關系的討論始終貫穿于宮崎駿的作品。《懸崖上的金魚姬》這部作品是宮崎駿為數不多的專門將海洋設為探討對象的動畫，一反之前與《風之谷》《幽靈公主》展現的人與自然的斗爭的描寫，《懸崖上的金魚姬》更讓人感受到愛與寬容，體現的是海納百川。

宮崎駿擅長用大量的形象符號來表情達意。同樣，在《懸崖上的金魚姬》中，豐富的海洋意象也在日本文化下海洋形象的體現，宮崎駿對海洋生態的擔憂，主題的揭示等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本篇論文主要運用文獻分析的研究方法，多層面分析《懸崖上的金魚姬》中的海洋意象，探究海洋意象在影片中的深層含義。

一、海洋之神表現出作者對海洋的尊敬與敬畏

日本，位處東亞，四面環海，其地理位置與概況對其文化形成具有重要影響。海洋本是生命之源，對于日本國民來說，孕育他們的海洋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不可估量，由對海洋的感激，敬畏情感而衍生出的日本海洋文化，更是豐富多彩。

海神信仰就是日本海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海神”在日語中表達為“綿津見”，即操縱、主宰大海的神[1]。“信仰”在日語中寓意對神圣之物產生的親和之情[2]。由此可推測，在日本歷史上，海神是以包容 溫和，而又具有強大力量的一種形象留存在日本國民心中的，并且由此深深地影響了大和民族的民族性情。日本國民彬彬有禮，溫和待人與其暴戾的軍國主義看似矛盾，實則是受海洋反復無常的特征所影響。除此之外，在日本工業文明尚未興起之前，海神文化在與外來文化融合的發展過程中，對日本國民的影響逐步加深，地位也逐步提高。例如，圍繞海神的各大祭祀活動的開展，“魚文化”的傳播等，時至今日“鯛の尾よりいわし（鰯）のかしら（頭）/寧為雞口，不為牛后”這種諺語也在流傳著，可見其對日本社會影響之深刻。在調查中，松山市三津地區有一對大正年間出生、數十年連續參加管弦祭的老夫婦對早些年的活動情形有如下描述：

“孩提時代，通常把船停在建造大鳥居的以御笠浜為中心的淺灘上，由于參拜船甚多，重重疊疊系在一起。退潮時孩子們喜歡掘拾蛤蜊，因為蛤蜊做湯汁或壽司調料，味道鮮美無比。但父母卻決不允許，就連木屐上的沙粒也不允許從宮島帶走，必須在海水中清洗干凈才行，蛤蜊更不準帶回家。漁民們到嚴島神社，返還去年的舊御札，再領受新御札，然后購買澀團扇、飯勺、糠糖當做土產禮品帶回家去。家遇喪事未能前去參拜的漁民，到了 49 日結束后再去參拜。還有一些從三津港來的臨時船和貨船也加入參拜者行列。以神社為中心集市林立，露天舉行，曲藝節目林林總總，是漁家一年一度的快樂時光。”[3]

由此可知，海神是日本國民對自然的原始敬畏的體現，并且還起到了對海洋生態的間接保護的功能。海神威懾力的存在，無形中讓人們減少對海洋生態的破壞。

借于此點，對日本文化有著深刻獨到理解的宮崎駿，在《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將海之女神的海洋意象融入。海神是宮崎駿從拉斐爾的著名畫作《奧菲利婭》中得出來的靈感，海神曼瑪蓮的身軀與海融為一體，形象高大端莊，一頭紅發在深藍色的海洋中仿佛是蘊藏著生命的光芒，首飾不顯得過于華貴，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女神的美感，賦予女海神強大力量，不僅充滿了女性的光輝，而且充滿了對生命智慧的理解與尊重。

圍繞著對曼瑪蓮和海傳說的敘述，海神信仰在動畫中通過細節描寫也充分地展現了出來。曼瑪蓮的丈夫藤本舍棄了人類身份與原來的形象，現在的形象是對曼瑪蓮形象的模仿，將頭發染成與曼瑪蓮一樣的紅色，披上象征神秘的魔法師外套，有些不倫不類的意味，卻是對曼瑪蓮敬愛的體現，正是由于崇拜才會去模仿，身為曼瑪蓮丈夫的藤本可以說是最有資格親近海神，在人類中離海神地位最近的人，尚且無法單純把曼瑪蓮看做妻子，仍牢記妻子的海神身份，以至于在曼瑪蓮即將來訪時，藤本像是要接待尊貴的客人似的，一反平時冷靜的樣子，開始手忙腳亂，自言自語：“都是因為她要來，弄得我整個人都緊張起來了！”更何況是其他普通的人類，惹怒海神就會遭到報復。類似有關海洋的傳說早已深入人心，例如電影中借辰婆婆這一代老人之口說出：“這是人面魚！人面魚是會引發海嘯的！”傳說不僅起到為后來波妞引發的海嘯作鋪墊，更是印證了辰婆婆的話，以及其背后的含義“在沒有經過自然同意的前提下，取走自然的寶物是會遭到報應的。”即以前人們的信仰——海神是會發怒的。

海神其實是一個溝通人與自然的最好的中介。[4]在影片中，故事開頭便為我們展現了人類向海洋中倒入生活垃圾與排放污水的惡行，并且在波妞逃亡中描寫了一段人類對魚類大量捕撈的場景。雖然捕撈魚類以維持人類自身發展已成為被普遍認可的事，但在人類破壞與人類索取這一前一后的對比中，人類的罪行無所遁形。而在后來海洋肆虐，海浪打翻漁船時，宮崎駿先生安排海神的出場，解救人類，在表現海洋包容的特性同時更突出了海神的一個緩解人與自然矛盾與溝通人與自然的中介作用。被解救的漁夫雙手合十，連連說道“是菩薩！菩薩！菩薩來了”，正是宮崎駿希望《懸崖上的金魚姬》能達到的喚醒日本國民對海洋的原始尊敬與敬畏的效果。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日本海洋生態受到直接打擊，相應地，日本海洋文化也受到一定影響，對現狀及一些潛在問題深深擔憂的宮崎駿利用歷史文化，重新解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靈活運用海洋意象，向人們傳播他對海洋的敬畏與尊敬，達到共鳴的目的。

二、海洋意象體現了作者自然為生命本源的生態觀

在宮崎駿的眾多作品中，始終體現著一種自然高于人類，人類從屬于自然的觀念。在《懸崖上的金魚姬》這部以海洋為背景的作品中，宮崎駿筆鋒一轉，以海洋孕育生命這一點為切入口，多角度地，逐層論述，最終推出其自然為生命本源的生態觀。

細胞是構成生命體的基本單位。在 《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導演靈活運用“魚”這個形象符號表現此點。例如，片頭曲中配合久石讓的音樂出現的畫面是各種種類“魚”在海洋里“流”動，“魚”被畫做了細胞核一般的細胞結構，在用彎曲的線條所表現的海浪里流動，海浪就是細胞液，整幅圖演示著一種細胞運動，分裂，物質交換的過程，暗示著最基本的生命單位細胞源于海洋。影片還體現出生命起源于海洋這一生態觀念。生命在海洋中由單細胞生物，進化為魚類，再到兩棲，幾億年的演變后又有爬行動物，哺乳類等等，故有魚為人類的祖先這一說。《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宮崎駿用了大量的意象來暗喻人與自然的關系，揭示人的生命起源于自然，依賴于自然，在與自然的共存中發展的生態理念。《懸崖上的金魚姬》因其海洋環境的設定，留給了作者十分廣闊的想象空間，在這部作品中，反映地尤為突出的一個點即為不同于以往用精靈，神獸作意象，故事的主人公本身就具有濃烈的生態象征意義。宮崎駿選用金魚來作為主角波妞的形態是由于金魚屬于常見魚，在觀影過程中能給人自然親切的感覺，更是暗喻人從魚一步步進化而來。金魚波妞與人類宗介的相遇正是現代工業革命之后的人類與遠古生命的一次邂逅：宗介一家通過波妞與海洋周旋，體會海洋的“感情變化”——平靜，風浪，海嘯，這一系列的經歷象征著的是發展工業文明現代人回過頭對海洋的再一次認識；波妞作為遠古生命的象征，在影片中多次變換形態——魚——半人魚——蛙——人類，并且這些轉化反復進行，加之，波妞對從未見過的電、燈光、火腿表現出的不是害怕而是驚喜，甚至興奮并欣然接受。對這一系列的陌生事物欣然接受的行為體現了宮崎駿的一種生物定是在曲折中不斷進化，人類這種高智商的生命體一定會誕生，人類社會發展的趨勢一定是向前，工業化時代的到來是不可逆轉的思想，在這兩個代表不同物種與時代的形象交流過程中，無形地傳達了生命起源于海洋，起源于自然，并在自然中不斷進化的生態觀。endprint

宮崎駿對于孕育生命的自然，生命誕生的源頭海洋的態度是回歸與守護，并且警示人們要重新審視海洋中所映射的生命品質，不斷反思自身，對給予人類本性和力量的自然心存感激。正如宮崎駿所說的“每個人都有深藏于意識之下的內在海洋，它與波濤洶涌的外在海洋相通。因此，我要做一部不是把海作為背景而是把它作為主要登場角色的動畫。動畫描繪少年與少女、愛與責任、海與生命等這些本源性的東西，鼓勵人們在這個神經衰弱和不安的時代中向前邁進。”在這個人們漸漸將海洋忘卻的時代，宮崎駿表達了他的憂思，如今人類在陸地上發展，對海洋為所欲為，水面上的建設以水面下的犧牲為代價的做法是錯誤的，后果是十分嚴重的。在波妞被宗介帶走時，理紗驅車在寬闊陸地上前行無阻，而在水下追趕的藤本則被各種垃圾與灰塵擋住視線與去路。人類不再是“魚”逐漸“脫離”對水的依賴導致到最后放棄了水下的世界，將其變成天然的垃圾回收站。同時在海平面上下前行的藤本和理紗所形成的對比，留下思考：人類現在在陸地生活忘記了海洋，在未來的某一天，歷史是否回重演，陸地是否最終也會被遺忘和拋棄呢？到那時，人類又將何去何從呢？將自然破壞殆盡的我們同時也會被自然驅逐，人類將失去他們唯一的家。對于這個“家”，宮崎駿則從“小家”切入，讓觀眾主動將思考上升到 “大家”的高度。借此給了人們一個選擇，那就是守護。波妞在回到宗介身邊以后，手里始終不放最初宗介收養波妞時的綠色水桶，雖然水桶對已容納不下進化成人類的波妞，但是波妞知道這是宗介一開始給她的“家”，她一開始作為金魚時所生活的地方，所以選擇了守護。這或許就是宮崎駿希望人們所做出的回答。

回歸與守護后的即是人與自然的互相理解，和諧共處。重新投入自然，與自然對話，是人類完成了對生命認識的又一次升華，對自然本源與人的關系的又一次深刻解剖的過程。對這樣的過程宮崎駿做了美好的想象與期望。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十分善于運用電影畫的永久生成性的生態敘事表現機制。 他將電影中的每一個畫面（尤其是第一個畫面和最后一個畫面）都精心賦予其內蘊豐富的敘事信息，使這些電影畫面承載著不斷生成的意義元素，從而讓影片傳遞出意義深刻的生態主題。[5]開頭人類對海洋的破壞與結尾處理紗一行人在海洋中與海之女神交談，彼此互相理解形對比呼應，闡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理紗一行人代表著人類，他們在海中的行為與情感是宮崎駿所認為的陸地的人們再一次認識到孕育生命海洋的偉大，尋根問祖之后的心理與精神狀態。

三、海洋意象體現作者對環境破壞的反思

在宮崎駿的影片中，懷有征服欲望的人類是大自然的異己，他們予取予求，永無止境，貪婪而野心勃勃，自恃技術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不懂得相互之間和諧相處。[6]并且這樣的后果往往是人類自食其果，受到大自然的制裁。人類為了生存，不得不開采大自然的資源為己所用，這無疑會危及各種動植物的生存，在宮崎駿的作品中，動物激烈地反對人類征服和開發自然資源，視人類為勢不兩立的仇寇，人和動物結怨很深，雙方常常處于一種你死我活的斗爭當中，似乎永遠不能和解。[6]在《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巨大的海嘯過后，一切似乎歸于平靜，然而大自然的報復還在繼續：房屋被淹，人們被困于水上，物資供應緊張。遠高于地平線的海水阻擋住了宗介尋找理紗的路，人類施加于自然的傷害最終又返回到人類身上，使人類承受更大痛苦。

同時也有人注意到這一天道輪回，開始反思自己，恥于破壞自然的人類，開始為保護自然盡一份力，這類人物形象也被宮崎駿在影片中塑造出來。《懸崖上的金魚姬》中藤本是一個非常鮮明有特色的角色，一方面他代表了人類，另一方面在做著協助海神恢復調節生態平衡的工作，這無疑看起來有些諷刺。實際上，海神是不存在的，那藤本的工作實際上是代替了海神，即藤本象征著那些環境保護主義者，暗喻著人類給海洋造成的破壞終歸還是需要人類去解決，并且在此過程中有一些人要因此喪失自身的利益。藤本放棄了人類的身份，在海底調配魔藥，用藥水制造單細胞生物并使其快速進化成長，以此來彌補被人類大量捕殺的海洋生物的空缺，不至于導致生態失衡。這一行為與當今的人類使用克隆技術，將瀕臨滅亡的物種挽救回來的行為有著相似之處，諷刺人類的一面屠殺，一面拯救。在宮崎駿看來，自然力量比起科技的力量要強大的多，人如果試圖挑戰這種力量，無疑是自取滅亡[6]當大自然積攢多年的怒氣終于爆發的時候，人類的存在顯得的是多么渺小。失去的事物再如何補救，能挽回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與遺失的比起來是滄海一粟。如今每幾分，幾小時就有能源在被消耗，生物走向滅絕，克隆技術也無法還原，它只是在減緩物種滅亡的速度，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無盡的索取和有限自然資源的矛盾，故根本上還是需要人類的努力，保護生態，實現可持續發展。藤本雖然對人類的認識有些片面，行為有時神經質，但在這里不失為一個典范。

作品的結尾還蘊含了宮崎駿對破壞環境這一行為的警示，以及對于人類反省自我的期待。宮崎駿總是在作品里以一個美好結局的方式來表達對人類的寄托，又不忘告誡人們銘記自己的責任和諾言。《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引用安徒生《海的女兒》中的一個古老的魔法：“如果宗介不能保證永遠愛著波妞，與她共度一生，那么波妞就會化為海里的泡沫”與安徒生所給的悲傷結局不同，宮崎駿的結局是開放性的，不能說美好。有《海的女兒》作品在先，很難不讓人想到宗介最后將會變心。更何況宗介承諾時才五歲，世事難料，這個結局給很大一部分人的感覺都不是輕松愉快的，反而留下了一些沉重的心情，促使人們對生態問題加以反思，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這效果正是宮崎駿要表達的嚴肅環境保護的主題而造成的。

《懸崖上的金魚姬》貫徹了宮崎駿一貫大膽，充滿想象力的風格，這種風格在影片中借助海洋意象更是得到了創新。從傳統的歷史文化切入，設定海神形象，喚醒日本人民對海洋，自然力量的原始敬畏；借助魚的形象與生物進化論，設定女主波妞，體現了作者自然為生命本源的生態觀，闡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引用著名童話《海的女兒》橋段，在觀影之余給人們以警示，期待人類真誠的諾言與實際的行動，體現作者對環境破壞的反思。

參考文獻：

[1]新村出.廣辭苑第三版（日文版）[M].東京：巖波書店，1990.

[2]大林太良等.從海洋看日本文化（日文版）[M].東京：小學館，1992.

[3]山口徹（編）.瀨戶內群島與海上通道（日文版）[M].東京：吉川弘文館，2001.

[4]舒剛波.尋求人類的本源——論宮崎駿的《懸崖上的金魚姬》[J].當代電影，2009，（03）：115-117.[2017-08-26].

[5]王琦.試論宮崎駿動畫電影中的生態敘事[J].鄱陽湖學刊，2012，（05）：42-52.[2017-08-26].

[6]]楊曉林.論宮崎駿的生態觀和人文困惑[J].電影評介，2006，（09）：32-34.[2017-08-26].DOI：10.16583/j.cnki.52-1014/j.2006.09.02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