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玉良
摘 要:雅克·路易·大衛的一生,是充滿矛盾的一生。他為了理想奮斗,為了理想委身政治,又為了理想放棄政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不停地變換著路線,直到他找到最后理想的歸宿。《馬拉之死》是他投身政治時的作品,題材高尚,形式古典,畫家的表現能力和對美對崇高的體現達到完美。然而,藝術在政治面前,卻毫無招架之力,當政治風云不斷變換時,藝術家也因為其立場而備受煎熬。文章旨在通過對《馬拉之死》創作時,畫家所面臨的社會背景以及畫家本人的歷程等方面的分析,以尋找畫家的創作動機和想要借此表達的個人立場(或政治目的)。之后結合畫家在這一時期的創作和社會活動,分析畫家創作《馬拉之死》時的心理活動,完成對畫家在時代背景下所扮演角色的客觀評價。
關鍵詞:美化;藝術價值;社會價值
一、《馬拉之死》的創作背景
(一)馬拉其人
馬拉原本是一名醫生,1783年棄醫從政。1789年大革命爆發后,馬拉隨即投入革命,面臨著政治迫害又身患疾病的他卻獨自承擔著《巴黎政論家》(后稱《人民之友》)的撰稿、編輯、出版等幾乎全部工作,被巴黎人民稱為“人民之友”。他的革命觀點和激進的言論的確是對法國大革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后期他過于乖戾,到了專制的地步,無數與他持不同觀點或政見不和的人被他送上斷頭臺。這一行為直接導致他后來被刺殺,他在法國歷史上的地位褒貶不一。
(二)社會背景
雖然對馬拉的歷史評價褒貶不一,但是在當時,馬拉在巴黎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崇高,當夏綠蒂·柯黛進入馬拉的公寓,并成功刺殺馬拉之后,狂熱的革命黨人立刻沸騰了起來,當局以國葬的級別為他送行,議會中的人們激烈地討論著,街頭巷議,要求懲治刺客的呼聲也不絕于耳。就在這種情形下,畫家雅克·路易·大衛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居然對葬禮的形式提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建議,他認為應該讓巴黎人民瞻仰馬拉的遺容,讓人們記住他為了革命倒在敵人刀下的那一刻的樣子,于是,馬拉的遺體被抬上街頭。但是尸體很快腐爛發臭,游行中又錯漏百出,并沒有起到計劃中的良好作用。而就在這一切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時候,那名刺客夏綠蒂·柯黛只是平靜地書寫著給父親和朋友們的遺書。從巴黎官方到百姓的反應來看,在當時的政治中心巴黎或者說在支持雅各賓派的人們心中,馬拉擁有崇高的地位,所以雅克·路易·大衛創作《馬拉之死》,非常符合當時的社會期待和政治需要,雅各賓派達到了政治上的目的,大衛也達到了表現自己革命熱情的目的,一舉兩得。
二、極具宗教意味的說服力
大衛畫面中描繪的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但卻傳達出了神一樣不可置疑的說服力。畫面中馬拉的右手無力地垂著,像極了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圣母憐子》中的耶穌的手臂。畫面中的傷口與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都在身體右側,傷口的形狀也十分相像,畫面中沒有明確的情節和道具來表達宗教氛圍,但這些細節明顯是刻意為之,卻傳達了更不容置疑的神圣性。
三、被美化了的馬拉
畫面中的馬拉是被善良無私和愛國情懷美化了的,這明顯是有目的的,是一種滿懷政治意味和個人情感的美化。其一,泡在水池中堅持工作的場景以及羽毛筆、墨水和信件等物體,無不在塑造一個勤勞務實、帶病工作的馬拉,一個完全投入了工作的“人民之友”,但是卻掩蓋了馬拉是個激進的雅各賓派政客這一事實,在他手中上千人被處決。其二,畫面中只有馬拉一人,暗示了刺客已然逃跑,這情節和地上的匕首無聲地斥責著行刺者的手段,刺客用欺騙和偷襲結束了“人民之友”馬拉的生命,但事實上夏綠蒂·珂黛刺殺馬拉之后并沒有逃跑,而只是走到了另一間屋子,靜靜地等待被抓捕。
四、美化的理由
大革命前夕,巴黎市民熱烈歡迎了以富蘭克林為首的美國代表來法國簽訂反英軍事同盟。美國的實踐,證明推翻暴君和暴政是有希望的。而在大衛眼中,馬拉正是這樣一位投身于反抗暴君和暴政的斗士。大衛是一個有著強烈變革意識的畫家,他的許多作品都在傳達變革這一信號,無論是最早期的《荷拉斯兄弟之誓》,后來的《扈從給布魯斯圖帶來他兒子的尸體》《馬拉之死》《拿破侖一世加冕大典》《跨越阿爾卑斯山圣伯納隘道的拿破侖》等等,都說明他對社會變革、對從帝制專政到民主的渴望。但是除了渴望,他并沒有自己對于革命的認識,沒有對于革命成功或失敗后的思索,而只是把革命當成手段和方式,所以他注定只是一個狂熱的追隨者和一個歌頌者。由此也就不難理解大衛對馬拉的美化了,除了藝術需要和畫面美感需要不能畫得太血腥之外,更多的是他對馬拉引導和推動的社會變革的認同和追隨。
前面已經提到過大衛對社會變革的渴望,他希望法國社會從專制走向民主,而這種思想應該是他在羅馬時形成的。曾經的羅馬是自由簡樸和公正的典范,但自由最終卻向專政屈服,共和國毀于一旦,教訓深刻。處在社會變革風口浪尖的大衛,極力地追求大革命的理念,美化自己的戰友,其實也是在粉飾和宣揚自己在羅馬時形成的關于民主的觀念。
當時雅克·路易·大衛已經是議會的議員,在他的努力下,1793年8月的國民議會宣布關閉皇家繪畫和雕塑兩座藝術學校,并向所有藝術家開放,所有藝術家都可以通過這個渠道展出作品。除此之外,在大衛的努力下帶來的另一個成果就是盧浮宮博物館的開放。與此同時,大衛也在積極地搶救和保護被革命者和投機者趁亂占據和侵吞的繪畫、雕塑、建筑等類型的文物,甚至推動國民議會頒布了專門針對此行為的法律,禁止一切以革命之名進行的對藝術品和文物的占有和侵吞。這一切都是他投身革命后獲得的政治成果,所以,他對馬拉的美化也是出于保護和鞏固自己政治成果的考慮。
縱觀大衛生活的年代,政治和藝術不僅沒有明顯的界限,反而是一種相互依存相互需要的關系。藝術家如果脫離了官方和訂件,怕是生存都有問題,因為藝術家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訂件和收藏,訂件大部分來自官方。這也就解釋了歷史畫是第一畫種的原因,收藏家則會視藝術家及其作品在沙龍上的表現來收藏。法國大革命雖然偉大,是人民實現獨立的開始,但卻沒有讓藝術家們獨立,藝術和政治仍然脫不開干系。
亞里士多德說力和美是在思想中體現出來的,結合《馬拉之死》可以看出這幅畫幾乎具備了偉大作品應該具備的一切特質:完美的構圖,精確的位置經營,精心的安排,具有深刻意味的人物動作,精致到位的道具,深遠朦朧的背景。這幅畫處處體現著大衛高超的技巧和藝術表現能力,也就是美的體現。在今天看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一種理念,生活中最細微瑣碎的場景或者物品都可以成為藝術作品的主題,甚至是藝術作品本身。但是在當時,甚至在庫爾貝和馬奈之前,藝術都被要求必須要有道德教化的功能,或者要喚起、傳達一種有力的情感,這就決定了當時所有的創作都要有一個傳達某一特定含義的主題。正是在這種社會需求下,大衛通過對當時真實社會事件的描述,把社會事件的主人公、宗教說教、政治宣傳統統都結合了起來,體現了美術作品背后向受眾傳達的力。具體來說,它通過傷口、下垂的手臂、白色的布,還有顯而易見的宗教意味的描繪,不知不覺地暗示受眾對比馬拉之死和耶穌之死都是殉道士的死,這種暗示完成了宗教層面的道德教化。而手中的信件與毛筆、信件的內容、工作的環境等等都在暗示馬拉的勤政和對人民的關心,這種暗示完成了政治說教,所以說美化是目的實現的途徑,體現著美,更體現著力。
五、沒有被認同的美化
畫面是完美的,但是社會反應是消極的,雅各賓派的白色恐怖陰云籠罩,人們發現他們走出了君權的暴政,卻又走進了民主的暴政,畫面中的馬拉與實際相去甚遠。當時這種觀點還不太流行,但是雅各賓派倒臺后,尤其是波旁王朝復辟之后,當權者則無法容忍謀殺國王的兇手之后人們認為對馬拉的美化實際上是對其罪行的掩蓋,所以《馬拉之死》不僅沒有達到說教的目的,反而適得其反,以至于雅各賓派倒臺后大衛被捕入獄,直到晚年被流放到布魯塞爾,但是雖然大衛畫了這幅作品,也不見得他就完全認同雅各賓派的所有政策,他只是有他自己的目的需要達到,比如搶救和保護藝術品。另外觀察大衛的身世和經歷就會發現他幼年喪父,與人格斗時又留下一道抹不掉的傷疤在臉上,這些經歷使他時常遭到貴族的嘲笑,所以他理所當然地不喜歡貴族階級。面對雅各賓派的賞識和邀請,他以畫家的身份投身革命也就不難理解了,但投身政治的他忘記了一條法則:藝術價值不等于社會價值。
六、藝術價值不等于社會價值
哈斯克爾說:藝術不是獨立自主的個體,因而必須放到它所誕生、存在、消亡的廣闊社會背景中加以考察,就像形式離開了內容,離開對現實生活真實和本質的描述就會導致形式主義,從而失去繪畫作品應有的社會作用。從這個角度來說,《馬拉之死》的確沒有完成它應有的社會作用,它是一個形式,它離開了真實社會背景這一內容,背離了現實和本質的真實,只是在單純地強調意圖。對比大衛和之前的倫勃朗,他們都在功成名就之后,因為一幅不討人喜歡的作品而失勢,他們都是因為脫離了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描述才會如此。但是倫勃朗的脫離是一種真正的進步,是關于千篇一律的人物畫的進步,雖然脫離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標準,但對于后來的藝術發展進程是起到了積極作用的。而大衛的脫離雖然不完全是為了達到自己的個人目的或者政治目的,但它終歸是放棄了真相,包括后來的《拿破侖一世加冕大典》《跨越阿爾卑斯山圣伯納隘道的拿破侖》等,所以在不否認大衛偉大的藝術貢獻的同時,只能說最起碼當時他作品中的政治屬性大于藝術屬性。所以說,當一件藝術品的屬性開始偏離藝術的單純目的之后,在它被展示的時候,風險也會隨之而來,要么立即被接受和傳播,要么被規避和批判,或者是二者兼備。《馬拉之死》便是二者兼備,當它不再被社會語境和歷史潮流接受的時候,這幅作品就會不論藝術價值和屬性的高低,而是被單純地排斥和當作社會語境的對立典型來批評。
七、結語
縱觀雅克·路易·大衛的一生,從早期創作的帶有洛可可遺風的作品,到留學羅馬之后確立起來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再到后來為了迎合革命而創作的英雄主義作品,以及擔任拿破侖御用畫師之后對希臘風格和自然美的偏愛,和晚年在布魯塞爾對神話題材的表現,他經歷了數次關于題材、表現手法、精神內涵等方面的轉變。大衛是偉大的畫家,他從洛可可遺風中脫穎而出,在他的作品草稿和底稿中,堅實的功底和投入的熱情顯而易見。然而無法避免的,他也只是時代巨輪下一個無助的個體,一個人或者一幅畫獨自面對整個社會語境時,總是顯得那么力不從心。
參考文獻:
[1]吳珊珊.雅克·路易·大衛的歷史畫歷程[D].南京師范大學,2010.
[2]何政廣.大衛:新古典主義旗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