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霞
兒童視角敘事貫穿莫言文學創作的全部歷程。兒童視角要求小說借助兒童的眼光或口吻講述故事。兒童視角下的“我”——孩子,不僅僅是一個敘述視角,同時也是敘述者通過藝術想象創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形象,兒童具有敘述和被敘述的雙重身份。趙毅衡曾說:“不僅敘述文本是被敘述者敘述出來的,敘述者自己也是被敘述出來的。”
莫言文學創作風格的發展與演變,直接影響到他的兒童視角文本的表現方式,也反映了他對兒童性格塑造的變化,從透明、單純的“童話”兒童,到復雜、異型的“意象”兒童,莫言筆下的兒童形象的變化體現了作家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體中的蛻變歷程。
莫言的兒童視角文本從創作心理動機劃分,主要有兩種主題意義,一種是為了“告別童年”,一種是為了“再造童年時光”。莫言的兒童視角小說從主題構成上來說也鮮明地體現出這兩個方面的內容。“告別童年”是離開家鄉的游子在思鄉之情的驅使下本能地對過去、對童年的回憶與眷戀,是最為感性的直覺體驗;“再造童年時光”是一種理性的回歸,是成年人經過思索后的“再造”與“編輯”,面向童年,卻直指現在。第一種主要涉及莫言的早期中短篇小說創作,通過對鄉村苦難生活的描繪,書寫饑餓與水災、暴力和死亡、無愛的家庭與精神的虐殺等,企盼“告別童年”的心理陰郁,快快長大成人;第二種主要指莫言中后期的小說創作,這一時期小說中的童年,已經不再僅有第一種模式下的單純的童年時間概念和明確的所指性,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寓意豐富的能指空間。
在《透明的紅蘿卜》《罪過》《枯河》等早期作品中,莫言的兒童視角文本多呈現為純凈、透明的“童話體”,作家筆下的兒童視角較為集中和單一,故事的主題也比較清晰明了,作家的感情立場分明,思想相對單純。比如《透明的紅蘿卜》中寫黑孩童年的苦趣與樂趣,寫小石匠、小鐵匠與菊子姑娘之間的愛情悲劇,以及黑孩對愛的渴望與失落,還有老石匠蒼勁悠遠、洞察世事的曠達,線索清晰,故事完整,除了那空靈幻化的“紅蘿卜”意象讓讀者有無盡的遐想外,總體來說,作品的寓意不難解讀。《罪過》和《枯河》中作家寫到了在成人看來異常殘酷和重大的事件,在不諳世事的孩子那里卻純屬無意識的偶然,他們毫無意識地“闖了大禍”,也毫無心理準備面對“大禍”的后果,就連悲慘的死亡在他們那里都是那么的溫情脈脈、輕描淡寫,這正是“無辜人”的真實事件,仿佛無數個被銬在大樹上的阿義一樣(《拇指銬》)。
在《透明的紅蘿卜》中,莫言的敘述語言是克制的,語序也是縝密嚴謹的,在時空和敘述的順序上有條不紊、秩序井然。從黑孩的視角觀察,沉默而低調地揣摩世事人情遠比莽撞地胡言亂語、激憤抗爭更切實際。黑孩的觀察視角遵循著“懲惡揚善”“勸惡從善”的倫理道德,善良美好的“菊子姑娘”、陰暗惡毒的小鐵匠,幼稚單純的小黑孩,有著曠世悠遠歌聲的神秘的老鐵匠,這些有著明顯性格標識和道德外化的人物,在小黑孩的引領下紛紛出場,故事沿用了正義與邪惡、善良與兇惡、高尚與卑下的傳統道德框架,用對“卑下”和“邪惡”的抨擊,達到對“美好”的渴望與贊揚。此外,小說在敘事上,也采用嚴格的線性時間敘事模式,事件的發展遵循著“開始一發展一再發展一高潮一結局”的敘事邏輯,黑孩正是整個事件的目睹者、發現者和揭示者。這種規范性的書寫模式要求作家盡量克制自己的情感,敘事態度盡量做到客觀、公正、冷靜、平和。因為時代的規約、先驗的經驗告訴作家,內斂和克制才是美的文字。這種敘事方式的選擇,不僅僅因為莫言初入都市,故謹小慎微、誠惶誠恐,也不僅因為他在藝術感受和把控上不夠成熟與老練,還因為他努力壓制自己內心的蓬勃欲望,通過合乎傳統寫作規范的創作,達到別人“認可”和自我“確認”的“優秀”水平。
但是,莫言內在的情感沖動總是在敘述中不斷地、不經意地奔涌出來,“浪漫主義情懷”的營造和打磨,在贏得內斂、雋永的書寫氣質的同時,也在靈魂深處不斷鞭打著莫言內心那無處安放的現實慘痛經驗和深刻控訴,那里不是溫情脈脈,而是荊棘叢生。當寫作模式處在“理想”約束和情感橫沖直撞的相互撕咬博弈中,莫言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將自己內心的蓬勃欲望壓制下去,修整出干凈、透明、整潔的敘述話語。但作家難以遏制的情緒還是會在作品中有跡可循。如:
他看到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清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又長又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聲被推出去很遠很遠,像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
這段文字顯示出莫言內心的沖突和碰撞。奇異的意象、華麗的詞語、形容詞的堆砌,都在作家敘述的過程中昭示著黑孩內心的真實情感,“銀色液體”“光芒又長又短”都在沖擊著那看似平靜的敘述。然而老鐵匠的歌聲還是“被推出去”很遠很遠,那是孫犁、阿城式的節奏和唯美。短暫的洶涌澎湃過后,莫言還是將情緒平復了下來,因此,在莫言看來,盡管《透明的紅蘿卜》是“樸素和渾然天成”之作,但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紅高梁》的敘事視角是少年“我”,“我”不但見證著“酒神”一樣的祖輩的英雄事跡,也穿越靈魂般地抒發著他們各自的心靈感受,曾經在《透明的紅蘿卜》中一度被壓抑和克制的情感與素材在《紅高梁》中齊聚噴發,曾經循規蹈矩的傳統敘述模式,被跳躍性的情節拼接所代替,過去、現在、未來時空的閃回和穿插,順序、倒敘、插敘的隨意調換,心理意識流和奇思幻想突破重重束縛,走向自由之境。在莫言絢爛的文字渲染下,高密東北鄉那鐵骨錚錚的硬漢、那自由狂放的酒神精神,那狂放不羈但又真誠自然的生命力,在高亢的歌聲中,在血色浪漫的紅高梁地中,綻放出熠熠光彩。莫言變得肆無忌憚、撒腿飛奔了!
莫言早期的兒童視角敘事,以感性的判斷和直覺的揮灑為主要特征,多以兒童豐富的內心世界建構對于現實環境的排斥和抗拒。作品思想是空靈的,但讀者易在閱讀中陷入無的放矢的玄想中,沖淡了現實的直逼性和尖銳性。
這種感情的極度張揚、敘述方式的“先鋒”革命性遭到批評界對《紅蝗》《歡樂》以及《籠中敘事》等作品的集中批判,這讓莫言有意識地反思自我的創作,催促文體意識的自覺,最為重要的是他開始另辟蹊徑,不再倚重感情和感性去沖擊與毀滅現實,而是更為深切地認識到虛構對于現實的輻射和影響。回顧過去的創作生涯,莫言說道:“十三年過去,當我重讀舊作時,我更加深切地認識到當年圍繞著《紅蝗》的批評對我的創作所發生的積極意義,有意識地縮小宣泄的閘門、有意識地降低歌唱的調門,這看似簡單的事,對我來說并不容易,但我畢竟把它關了進去,盡管我跟它同樣地痛苦。”再次的調整和平衡,讓莫言更多地關注語言敘述中的蘊藉和雋永,意象的營造和鋪層,魔幻的寓言和傳奇,讓莫言在現實關懷和文學表達之間找到了恰當的位置。他的兒童視角敘事特征也由此有了鮮明的轉變和別樣的特征。
因此,隨著敘述情感的節制與語言的凝練,莫言在中后期的兒童視角處理中除了一如既往地開掘“靈魂的深”以外,更加注意人物的虛構性和傳奇性。莫言中后期的兒童視角敘事文本,從《豐乳肥臀》《四十一炮》,到《生死疲勞》以及《檀香刑》,逐步開始醞釀一種文學虛構與現實指向、文學敘述與表達效果,甚至是創作者的本意與接受者的“誤讀”之間的理性思考。意象性的特征逐漸在莫言的兒童視角敘述中加以凸顯,并成為鮮明的特征。
莫言兒童視角變化與自己的身份認同之間有著不容忽視的必然聯系。莫言前期以《透明的紅蘿卜》《枯河》等為代表的兒童視角小說,更多的呈現出一種對于鄉村記憶平靜地凝視、深思狀態,這也是初人都市的莫言在適應和磨合中本能地對于理想和精神再定位的尋找時期,此時我們能看到他對故鄉包括都市的一種兼容并蓄的開放審視態度。但當莫言以《紅高梁》一舉獲得文壇的關注,并以《紅蝗》和《歡樂》的冒險實驗再次挺進都市人的圈子中心時,極致的“審丑”藝術、物質化的欲望在強烈地撼動傳統文學準則的同時,也遭到評論界鋪天蓋地的批評,甚至不乏脫離文本本身的關于人身的攻擊和詆毀。這不僅促使莫言深刻反省其文學創作,也讓他置身于都市扎根感的動搖和徘徊中。莫言把這樣的評論視為現代文明下滋生的虛偽的“假清高”、道貌岸然。由此,莫言的“雙重他者”身份從《紅蝗》和《歡樂》發表之后進入強烈的雙向對抗博弈階段,盡管在意識深處莫言一直深知故鄉是一個矛盾體,但這之后他執拗地要將故鄉的藏污納垢、人性的物欲層面傾情展現,“食”與“色”成為他后來小說一直延續的主題,直到在《四十一炮》發揮至無以復加的境地。莫言從人性的本能和“審丑”觀出發,找到血緣之間、城鄉之間的共通之處,從而直接褻瀆、冒犯、對抗都市的現代文明。如果說,兒童視角的選擇是莫言童年經歷中難以驅散的情結郁積,不如說,所有的回憶和視角出發點都是對成年后再次陷入雙重身份的抗爭和辯解,用惡作劇的方式獲得社會平等的企圖,用意氣用事撕毀所有虛偽的面具。在“雙重他者”身份的對抗沖撞之中,莫言的兒童視角小說開始顯現出內在的豐富性和深刻性。而無論是彼時的“兒童”,還是近鄉情怯的“還鄉人”,或是每一個在主流秩序中的“中心人物”,都是在秩序中不斷尋找、對抗、融合、排斥的“兒童”。
但是,莫言面對《紅蝗》和《歡樂》的批評,在創作上并不是毫無反思之意,他在注意敘述的節制中,也開始將人的本性、物質性深入到歷史的層面,從而在看似膚淺粗俗的題材、主題下尋找亙古不變的真理,于是有了《豐乳肥臀》的問世。且不論《豐乳肥臀》的內涵如何,單就小說書名的“不潔”引發的爭論以及作品中黨派人士的立場不明就足以將莫言卷入風暴的中心。每一個靠著艱辛的努力和扎實的腳步挺進城里的農村人都有著異常敏感的神經,每一個謹慎小心、內斂孤獨的精神個體都格外在意主流秩序的認可和評價,尤其是莫言的出生背景、教育經歷和他的社會地位與其業已獲得的成就之反差遭到的攻擊,更使得他的心理承受力變得異常脆弱。《豐乳肥臀》發表后一直沉寂了兩年的莫言,在故鄉高密的紅高梁地來來回回踱步的莫言,也許他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了被主流秩序遺棄的感覺,體驗了“邊緣人”的身份境遇。
當莫言以轉業的身份再次回歸文壇之時,“無辜人”(《拇指銬》)是莫言對過往一切反思和審視后的自我總結。多年創作生涯的總結與反思,莫言擺脫了故鄉封閉的情懷縈繞,也掙脫了渴望爭取主流秩序價值認可的羈絆束縛,開始自我定位。他的作品中多了更多的反諷和象征手法的運用,如《師傅越來越幽默》《冰雪美人》《倒立》等,在考慮寫作技巧的同時也更加注意掩飾自己的聲音和立場。可以理解為這是莫言在經驗教訓下的自我反思和調整,也可以理解為,他更多的讓人物自身完成文本的敘述,在豐富的、沒有過多傾向的紛繁敘述中,作家深入每個人物中心,又獨立于之外,真正顯示了莫言特立獨行、天馬行空的獨立精神。從最早的“天馬行空”說,到“痛感到騷亂過后的灼骨的凄涼”,從“十年一覺高梁夢”到“難以捕捉的幽靈”,再到“大踏步的后退”,這種大起大伏、命運多舛的人生經歷讓莫言不斷調整自我、反思過往,并逐步確立了獨立的自我意識,因此他的小說中更多了戲劇化、傳奇性的成分,更多的讓歷史人物發出聲音。正如季紅真所說:“莫言似乎迷失在這樣一個彼此糾纏,猶如怪圈一樣循環往復的矛盾中:現實的壓抑帶來泛性的苦悶,于是有對生命意志的本能呼喚,而對人類原欲的深切恐懼與對人類生存現實的道德憂慮,又使他陷入對人性更深刻的懷疑,從而更強烈地呼喚著生命意志的本能抗爭……”
如果說以往的作品中莫言是在極力凸顯自己的意識以求達成共識的話,那么莫言在后期的小說文本中逐漸脫離出來,而走向了邊緣人的狀態,這就是他寫作觀的確立與成熟——“作為老百姓的寫作”。
莫言的兒童視角文本經歷了從寫作的內斂節制到寫作的狂歡肆意,再到節制中的成熟;經歷了從早期的《牛》《透明的紅蘿卜》《枯河》中的符合寫作規范下情緒的收斂和克制,到《拇指銬》的狂歡、反叛、宣泄,到《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走向節制的成熟。這種文本風格的轉變與相互滲透,一方面體現出莫言主題表現的延伸和拓展,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從傳統寫作模式中逐漸釋放自我、在自由和個性的寫作中成熟與發展的寫作歷程。而更為重要的是,莫言兒童視角風格的轉變,直接影響了他在兒童形象塑造中精神立場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