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超
語文教材容量有限,其中的外國文學作品大多以補全類型、充分示范為擇選原則。這導致語文教材中的外國文學作品數量龐雜、關聯性不強,以零散篇章分布于中小學各階段的語文教材中,難以如中華經典文學作品一樣形成系統,因此對于提高學生文化素養、強化傳統文化教育幾乎毫無助益。筆者認為,語文教材中的外國文學作品應加強與我國文學作品的橫向聯系,借助我國文學框架清晰、歷史綿長、發展連貫的系統優勢,構建起相應的教學聯系。這樣站在中華傳統文化的視角研究外國文學,不僅可以更加深刻地解析外國文學作品,還能起到傳承傳統文化、提升傳統文化在中學語文教學中的比重的作用。
《哈姆萊特》(節選)是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4的一篇課文,筆者以之為例,將其與我國同時期戲劇作品《趙氏孤兒》建立橫向對比,以此拓寬講授的深度,凸顯作品的文化內涵,使學生增進對作品人文精神和中西文化異同的理解。筆者也希望借助傳統文化、傳統文學的框架,為在教學中更好地傳承傳統文化提供借鑒,為語文教學與傳統文化傳承、教材課文與群文閱讀之間的進一步融合提供參考。
一、對比文化價值觀
中西戲劇藝術的高峰都在16世紀前后(我國元明兩代、西方文藝復興時期),《哈姆萊特》與《趙氏孤兒》內容、題材相似,創作時間相近,唯獨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不同。由此展開對比分析,可以讓學生透過文本審視其背后的文化價值,發現中西文化的不同,進而以西方文化為鑒,體會、了解、傳承中華傳統文化。具體可從以下三方面展開分析:
1.內容相近:均為復仇文學,圍繞“宮廷恩怨”展開
悲劇《趙氏孤兒》和《哈姆萊特》是中西復仇文學的經典,由于文化差異,主人公復仇行為的表現不同,中國復仇文學偏重復仇事件本身,而西方復仇文學則更多地關注復仇主體的精神世界、性格變化等。中西復仇主題的呈現各有特色,體現了不同民族的文化性格與審美情趣?!囤w氏孤兒》為元代作家紀君祥根據《左傳》和《史記》中的內容改寫,是元代四大悲劇之一,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中國悲劇文化精神;《哈姆萊特》演繹的是丹麥王室恩仇,將人物內心描摹得極富藝術魅力。這兩部悲劇名著都是通過跌宕起伏的情節,來展開王侯將相之子為父復仇的故事。二者不僅題材相近,且都是作者對前朝(外國)史實的戲說和改編,作為一組群文開展閱讀教學,既有利于學生加深對文章的理解,又能幫助學生建立文化認知,發現中國傳統宮廷復仇文學與西方復仇文學的異同。
2.思想迥異:復仇行為體現出不同的價值認知
《趙氏孤兒》演繹的是一個經過加工的歷史故事。春秋時期,晉國屠岸賈將軍倚仗自己位高權重,在國君的默許下殺害了政敵上卿趙盾家族三百余人。尚在襁褓中的孤兒趙武,在門客程嬰和一批同情者的掩護下逃脫劫難,長大成人后在新君及同情者的支持下,誅滅屠氏,報仇雪恥。因為當時社會文化偏重倫理目標的實現,所以作者較少進行詳細的心理描寫,較少描寫復仇主體的心理沖突,而是讓主人公在經歷慘烈的經歷之后,淋漓痛快地雪恥,使人產生“惡有惡報”的愉悅。我們從這些人物身上深深感受到中華民族隱忍對抗、不屈不撓的精神。《趙氏孤兒》雖為悲劇,但不像西方悲劇那樣,以大毀滅的悲慘結局收尾,它的結局與中國大部分古典劇作一樣,有一個大快人心的團圓結局。誠如孔子所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贝髨F圓的結局體現了中華民族面對惡勢力毫不屈服、勇敢抗爭、堅忍不拔的民族品格,是中華民族“邪不勝正”樂觀精神的集中體現。
《哈姆萊特》則不同,聚焦于復仇主體哈姆萊特的情感和思想變化,細膩地反映了他為了復仇一步步割舍愛情、友情、親情的心路歷程,將敘述重點放在哈姆萊特在心理矛盾重壓下的“瘋癲”上。作品以“生存,還是死亡”作問,演繹對“正義”與“慈悲”、“復仇”與“寬恕”的辯證思考,沒有對主人公的復仇表示絕對的支持,也沒有將弒君篡位的仇人塑造成絕對的“惡人”。全劇最終客觀反映了人性的堅強與脆弱,表現了一種理性的思辨精神。復仇只是劇中人性矛盾的爆發點,而非要重點表現的價值取向。
通過上述對比,學生可以發現我國傳統文化在弘揚社會公序良俗、迎合人民價值取向、反映積極樂觀的抗爭精神等方面的突出之處。教師就此進一步加以闡釋,可以讓學生更好地理解元曲、話本、小品文、明清小說等傳統文學作品的思想取向,讓學生在后續閱讀中形成對中華傳統文化價值取向的立體認識。
3.風格差異:體現中西不同的文化傳統
西方的復仇之作不像中國的復仇之作,使人產生善定勝惡的愉悅感,而是激發出人們對個體與命運抗爭的悲壯感,震撼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哈姆萊特為父復仇的整個過程,也是個體的精神和肉體與丹麥的黑暗社會現實、與悲劇命運進行對抗的過程。這種抗爭的不可確定性及其最終的失敗帶來強烈的悲劇色彩,使人隨著復仇主體的內心及其行為產生強烈的悲壯感,并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相對大歡樂結局的《趙氏孤兒》而言,《哈姆萊特》的結局是悲劇性的,善惡人物最終都遭到了毀滅。莎士比亞的筆下,哈姆萊特承擔的不僅僅只是復仇一事,還要承擔起重整乾坤的責任,這是一項英雄的事業,一個不能勝任的人最終將會毀滅。劇中人物的理想沒有實現,但是該劇用慘痛的結局,進一步深化了生活的本質、強化了對社會現實的控訴,是西方的悲劇觀念的一個重要呈現。
對比兩劇,學生可以發現中華傳統“忠義”文化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期文學思潮的不同,從而加深對中華傳統文化的認知,感受我國傳統文化中矢志不渝、信念堅定的精神操守,及其背后蘊藏的悲劇之美和道義追求。
二、對比教學實例
《趙氏孤兒》中,為家族報仇的主題貫穿在全劇始終。貫穿全劇的人物中,程嬰無疑是最鮮明、最令人敬佩的形象?!拔胰缃駥②w氏孤兒偷藏在老宰輔跟前,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國小兒之命。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假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并處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為了保護趙家殘存的一線血脈,程嬰大義凜然,甘愿獻出自己和兒子的性命,表現出了中國人有恩必報、堅持正義、反對邪惡的意志和愿望。
從以上內容我們可以看到,《趙氏孤兒》更多地體現了復仇事件本身。程嬰等人在整個復仇過程中,始終堅定復仇的信念,矢志不渝,即使面對死亡也絲毫不猶豫,竭盡全力幫助趙氏孤兒報仇雪恨。整個過程驚險起伏,驚心動魄,即使人物的情感有些許波動,也不會改變助人復仇的堅定意志。
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卻全然不同,劇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主人公哈姆萊特的思考和猶豫。哈姆萊特在劇中一直處于思考與行動的矛盾中,所思考的不僅僅是簡單的復仇問題,因此,他錯過了不少復仇的良機。
《哈姆萊特》中關于復仇的思考,不是在一開始就堅定地確定下來的,也不是一種簡單的呈現,而是一段復雜、曲折的發展過程。哈姆萊特在德國威登堡大學讀書,突然傳來父親暴斃的消息,使他格外震驚和悲傷,尤其是母親竟然在父親才去世一個月后,就嫁給了父親的弟弟,這一切顯得太突然和不正常。在這個階段哈姆萊特還沒有確定復仇之志,而是陷入了悲傷的精神世界。直到哈姆萊特聽到已故父王的鬼魂道出被害真相:“那毒害你父親的蛇,頭上戴著王冠呢?!贝藭r他才開始醞釀復仇的計劃。但他在思索復仇計劃的過程中,并沒有單純地考慮報仇雪恨。考慮到宮廷里邊,克勞狄斯的耳目太多,他決定裝瘋試探。他猶豫不決,錯失了幾次復仇良機。直到在與雷歐提斯比武時,哈姆萊特聽到雷歐提斯將奸王的陰謀和盤托出,才在臨死之前殺死了仇兇??梢哉f,哈姆萊特在整個復仇行動中,不是一個主動的策劃者,也沒有主動地去尋找一切機會實現復仇目的,他只是在各種因素的累積下,真相已經浮出水面的局面下,才刺出了徘徊已久的復仇之劍。這個由于形勢逼迫而最后實現的復仇目的,并沒有凸顯正義之舉,也沒有解決他所疑惑的問題。
在這兩段情節的對比教學中,教師帶領學生熟讀課文,然后思考為何程嬰復仇目標明確而哈姆萊特“反復無常”、“哈姆萊特是否與程嬰一樣完全站在正義的立場上”等問題,引導學生總結兩部劇作在社會價值、思想內涵等方面的不同,進而引導學生結合我國元明兩代歷史,分析劇作背后的中華歷史文化。
三、對比教學價值
《哈姆萊特》(節選)作為一篇高中語文課文的教育價值很明顯:一是作為優秀的西方文學作品,打開學生閱讀與鑒賞的眼界,讓學生學習現代戲劇的敘事結構,品味譯作的優美語言,提升語文素養和文學儲備;二是作為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精神的載體,讓學生深入理解作品的思想內涵,了解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文化思潮,加深對人性、倫理的辯證認識,提升自身的文化包容能力?!囤w氏孤兒》作為課外拓展閱讀作品,可以讓學生從題材相近、情感類似的中西文學作品中發現文化的異同,通過古與今、中與西、傳統文化與人文思想的對比,深入了解中華傳統文化的獨特個性和深厚內蘊,為如何辯證地揚棄傳統文化、吸收外來文化,進而確定自己的價值觀、情感取向、文化立場,尋找答案。
教學中首先要立足劇作語言、情節展開對比教學,而后再聯系作者的創作時代確定其創作立意、作品的主題思想等。進而可以總結中西方文學發展的不同歷程,讓學生對我國文學史產生初步認識,分析其背后的文化因素,具體可以從民族性格、審美情趣、文學傳統等方面作闡發。
復仇主題的不同呈現,體現了中國和西方各自不同的民族性格與審美情趣。西方悲劇以主要人物毀滅作為結局,主要是因為西方的基督社會相信人死后會面臨末日審判,而死是一種充滿犧牲精神的高尚行為,能夠使靈魂得救。哈姆萊特的“生存,還是死亡”這一著名的獨白就體現了一種哲思性。西方悲劇強調悲壯的風格,劇情的發展傾向于一悲到底,結局往往是主要人物的徹底毀滅。用人物的死亡給悲劇畫上句號,體現了西方悲劇沖突的嚴峻、悲壯和不可調和的特征。
中國傳統美學重視文學作品的情感感染作用,作家不吝于在作品中表達自己鮮明的愛憎之情,在藝術效果呈現上,使得情理結合,體現出一種“中和”之美,這使得戲劇創作不會像西方戲劇一樣具有極大的張力。這種獨有的中和之美成為戲劇史上另一道獨特的光景。此外,民族精神的影響使中國古典悲劇含有巨大的倫理力量,這種倫理力量形成了一種道德美,既凈化和陶冶了人們的心靈,也影響了人們對這種道德美的認同和追求。中國美學講究真、善、美合為一體,真的言行、善的德行、美的內蘊,形成了中國古典悲劇的一種民族特征。而中國廣大民眾在歷史生活中,形成了愛憎分明、心地善良、樂觀向上的典型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既影響了戲劇創作,也對觀眾的審美心理具有極大的影響。因此,壞人霸道橫行,觀眾就期盼他能夠受到懲戒;好人遭遇了不幸,觀眾就希望他有一個好的結局,即使最終悲慘地死了,也希望他能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因此,為了滿足觀眾的這種期待心理,劇作家會在主人公悲慘的遭遇中,運用各種手法制造一些歡樂的氣氛,結局往往是一種“團圓”的模式,讓沉浸在主人公悲慘經歷感傷中的觀眾,能被圓滿的結局所感染,并堅定對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當然,以上內容只是在“字、詞、句、段、篇”的教學基礎上作的外延與伸展。中華傳統文化與語文教學的結合,其根本目的是促進學生綜合語文素養的提升,其本身亦是在保障教學本真的基礎上對語文教學整體質量的提升。教學提升需要有所憑借,由教材現有內容發展文化教學,并以實踐過程中總結出的經驗反哺教材建設、中華傳統文化傳承,可以形成“固本培元”的良性循環。
本文將原本不易深入開展教學的《哈姆萊特》與同時期我國古典劇作《趙氏孤兒》建立聯系,通過文化引發產生文化思索,從而引導學生產生文化認知,拓寬個人思想視域。筆者希望能以這一教學實踐豐富當下語文教學,為課內外對比教學、課外延伸閱讀、專題群文閱讀等教學實踐提供借鑒,為課堂教學創新帶來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