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某×”指稱變異

劉君

漢語中有一類特殊的指稱變異形式，如下：

（1）以往春節雖說年年都有某寶某東的“紅包雨”，但是其實都是一些零星的“毛毛雨”，算不上什么。（人民網，2018年2月28日）

（2）比如一言不合就沖進商場、打開某寶狂買一通，在大手筆花錢的痛快中，找到排解壓力的方式。（《城報》2017年9月8日）

例中“某×”雖然從語言形式上看，其指稱對象是不確定的，但從具體語境看，卻是確有所指的。用不定指語言形式來指稱確定所指對象，可稱之為“指稱變異”。

在結構形式方面，“某×”以“姓+某（+名）、某人、某個人、某某、某某人、某些人、某寶”等形式為主，有時根據語境確定“×”項，如“關于隔壁‘某科大的事”。指稱變異的句法包括缺省指稱、語境關聯、并舉格式三種。

一是缺省指稱。雖然“某×”客觀上確有所指，但說話人僅交待了“存在某對象”的淺層意思，聽話人無從獲悉具體指稱對象。此時指稱方式處于缺省狀態。如下：

（3）唐國民在聽完受害女工反映的作案人體貌特征、作案時間等后，當即說這是個流竄團伙，很可能是來自貴州的某某人干的，住某旅館。（鳳凰網，2015年11月10日）

（4）有一部分職工兄弟說：“我已經知道某某人有貪污行為，但我所了解的材料不多，不夠具體，所以不敢檢舉?！保ā稄B門日報》1952年1月21日）

（3）（4）兩句中“某某人”均缺省指代具體人。

二是語境關聯。聽話人能從上下文語境、共享知識語境、事件隋境語境中獲得辨識線索，直接明確或通過推理確定指稱對象。例如：

（5）5月6日，《人民日報》披露了亞洲某國（韓國）將端午節列入該國國家遺產名錄并將申報“人類口頭遺產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消息后，引起文化部的高度重視。（《廈門日報》2004年5月15日）

（6）我從來不知道家里的水電費是多少，連垃圾都沒怎么倒過，有時某人看我腳趾甲太長，就把我腳放在他膝蓋上，幫我剪，我已經被寵廢了。（人民網，2017年3月2日）

例（5）中通過新聞時事的共享知識語境可以獲知“某國”為韓國。例（6）中的“某人”實指說話人丈夫。

三是并舉格式?！澳场痢币活愔阜Q變異形式為新興說法，不具有廣泛接受度。說話人有時會采用重復手段增強表義程度，以引起聽話人充分注意并輔助理解。舉例如下：

（7）匯總統計發現，從今年3月到6月，小明先后向某訊游戲平臺和某99游戲平臺充值100多次。（人民網，2017年7月19日）

（8）現在汽配城經營護板的商家越來越少，此時某東某寶的優勢就凸顯起來，里面各種材質各種價格的護板眼花繚亂。（人民網，2017年3月29日）

例（7）采用了“某訊、某99”這一有趣的并列指稱形式，既有變異模糊指稱，又有明確實指，讀者能明了說話人的所指對象。例（8）也采用并列形式，通過明示“某×”的“×”部分，也能夠傳達旨意。

指稱變異形式雖然背離了客觀語義內容，但這種背離本身卻象征并直接表現了說話人面臨的交際語境。對所指對象的模糊化處理，是出于語用規避的需要，可分為對消極行為的規避和對隱私信息的規避兩種類型。

如果說話人談論的是與自身、聽話人和其他相關方有關的消極行為，要兼顧“面子”與“達意”，就可以使用指稱變異形式，既不過于晦澀又能很好地避開焦點，降低負面信息的聚焦度。

網絡語言常用“某寶”代表“淘寶網”，“某貓”代表“天貓網”，“某東”代表“京東網”，“某會”代表“唯品會”，“某當”代表“當當網”。不直呼其名，是因為說話人認為這些網站存在不足，而在網絡空間不適宜對其公開質疑，因此使用“某”這—象征性的隱晦手殷進行了適當規避。

部分女性會在公共場合把男朋友或丈夫稱為“某人”，并認為“某人”比“老公、親愛的、寶貝”等稱呼更為妥當。究其原因，是考慮到話題的相關性、聽話人的熟識度和接受度等因素，采用模糊性稱謂“某人”，消除了私人化色彩，滿足了會話空間的社會需求。

“某”的他稱用法包括“某人、某某人、姓+某、姓+某某”等，自稱用法包括“某、姓+某、姓+某+人”三種格式。“某”的他際用法與自稱用法沒有演變關系，自稱用法起源于古代漢語的諱稱。在具有等級觀念的古代社會倫理關系影響下，“某”迎合了有所指稱而又不能直言其名的需要，成為稱呼語規范。當前“某寶”一類流行語的產生也與避諱相關，網絡話語往往從話語權重大的博客、雜志、媒體出發，逐漸影響到一般網民。博主或媒體人對知名網站的評價往往是個人的、非正式的，為免其中包含的負面言論遭到網站起訴，特意用馬賽克式的“某×”形式進行避諱處理。

米拉·阿里爾等的研究認為，指稱詞語及其先行詞的辨識存在直接關系，語言表現形式與辨識度成反比，越是嚴格限定的、信息量大的語言形式越容易辨識?！澳硨?、某東、某訊”等形式運用降級策略，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指稱辨識度。有時，說話人使用了“某人”的無定指標稱用法，但為了增加辨識度，又在“某人”前面加上距離指示詞，使用“這某人“那某幾個人”的形式。指稱變異形式違背了正常的具體指稱規范，增加了語言解讀的認知成本。由于指稱變異形式的所指和能指之間存在較大的可及距離，無論說話人還是受話人，都需要在包括語境在內的共享知識背景下進行信息傳遞和解讀。若指稱變異信息與對話雙方的共享知識不匹配，就會造成理解障礙。受話人在不具備此類共享知識背景時，甚至會對說話人使用指稱變異形式的動機產生誤解。例如演員楊穎在其微博匕發布了這樣一條消息：

（9）某人今天3個月了，很重，在我的左手上睡著了。左手已經沒感覺了。

消息中“某人”指的是說話人的孩子。對此，部分網友認為“某人”只能表示男朋友或丈夫，不應該用來指代與自己關系親密的孩子。其他網友則認為可以用“某人”指代孩子，帶有親昵幽默的意思。另有網友認為“某人”也可以指父母親。可見，不同人對“某×”這—說法的接受度不同，同一用語在不同視角下會產生不同的解讀，在共享知識不足的情況下可能導致誤解。

無定代詞“某”用于指稱有定事物，是—種新興語言形式，我們稱之為指稱變異。當所稱說的事件帶有消極負面色彩或隱私信息時，為了顧及關聯對象的尊嚴，調適語境關聯各方的社會距離，說話人常會采用降級指稱手段，增加指稱詞的模糊性，有意淡化指向的明確性。指稱變異形式起源于避諱修辭手段，當前“某寶”一類網絡流行語則遵循“網絡話語中心一般大眾”的發展路徑。對此類指稱變異形式的理解需要借助一定的共享知識背景，受話人在不具備相關知識時，往往不能準確解讀發話人的用語動機，進而產生誤解。指稱變異形式作為新興語言現象的新奇有趣性，也是它不斷格式固化和類推使用的動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