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兵[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 北京 100872]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Vonnegut,1922-2007)是美國著名的后現代小說家,其代表作《五號屠場》(1969)一經出版便因其敘事的創新和意蘊的深刻而風靡暢銷,被譽為“美國后現代文學的里程碑”(楊仁敬,6)。小說采用了后現代的歷史書寫方式,打破了傳統的空間界限,扭曲了線性的時間概念,在真實戰爭和虛幻旅行的交錯編織中揭露了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現實,質疑了官方歷史的真實性。
從歷史書寫的研究角度看,有對《五號屠場》藝術手法的探討,如上海外國語大學汪小玲教授認為,小說完整地詮釋了新歷史主義關于“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的理論(汪小玲,16);也有關于馮內古特作品的對比研究,指出《五號屠場》與作家其他作品的文本形成關照,展現了作家對歷史真相的嚴肅思考和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這些多元的研究視角反映了《五號屠場》豐富的歷史內涵和政治意蘊,強化了讀者對小說文本的能動理解和多元闡釋。因此,從后現代歷史書寫的角度解讀該小說具有重要意義。
當英美盟軍對德國歷史文化名都德累斯頓實施大轟炸時,被德軍俘虜的馮內古特因躲在屠宰場地下倉庫而得以幸存,成為歷史的見證者。次日美國報紙上的新聞卻是輕描淡寫:“昨晚我們的空軍襲擊了德累斯頓,所有飛機安全返回。”(馮內古特,2013:38)作為歷史文本,這份報紙背后更多的是粉飾太平和隱瞞事實的政治傾向。它既不能滿足馮內古特對真相的期待也無法體現美國官方對歷史的尊重。出于社會良知與人道主義的道德驅使,馮內古特選擇通過后現代歷史書寫的方式爭奪歷史闡釋權,對官方歷史敘事提出質疑。
后現代理論家哈欽指出:“過去的確存在過,但我們今天只能通過歷史的文本痕跡,那些復雜和間接的再現——檔案、文獻、照片、繪畫、建筑、電影和文學等來了解它。”(Hutcheon,79)在歷史書寫的文本制作上,《五號屠場》拼貼了歷史紀實、圣經、詩歌、雜志、祈禱文、福音書、四重唱歌曲、士兵的信件以及二戰期間美國總統關于轟炸日本的申明等多種文類文本,這些碎片的拼貼構成了德累斯頓轟炸事件的相互關聯統一體。這種后現代歷史書寫的拼貼方式解構了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之間的二元對立,在一定程度上為讀者營造了敘事的歷史語境,讓讀者了解到有關當時戰爭的軍事片段和歷史碎片。
與此同時,《五號屠場》也拼貼了許多歷史文本,這些文本在書中產生了錯綜復雜的互文關系。小說在第九章里拼貼了杜魯門關于轟炸日本廣島的申明以及大衛·歐文(David Irving)所著的《德累斯頓之毀滅》(The Destruction ofDresden)一書的兩個前言,這些歷史文本都與德累斯頓大轟炸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系。不同身份的人有著不同的政治話語,這賦予了這段歷史極大的不確定性。同時,這種拼貼技巧的運用,提供了各個不同話語體系對于歷史事件的闡釋和解讀,使讀者有機會從多維度進一步了解歷史事件。
在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申明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對持有原子彈的病態自豪感以及將戰爭進行到底的可怕決心。而從歐文的《德累斯頓之毀滅》中節選的美國空軍中將艾拉·希·埃克以及英國空軍中將羅伯特·桑德比為此書撰寫的兩個前言則既存在聯系又相互對立。埃克的說辭明顯是對英美盟軍轟炸德累斯頓罪行的開脫,而他辯護的立足點卻是戰爭是由德國人先發起的。戰爭帶給埃克的除了強烈的求勝欲望就是對于他國民眾無辜犧牲的麻木不仁。他多次強調了所謂的戰爭“正義性”并直言自己無法理解為何有些國民對盟軍的殉難麻木不仁,卻為戰爭中死去的德國民眾而難過流淚。戰爭帶給埃克的病態思維模式已然蒙蔽了他的道德心智和社會良心,他不明白戰爭其實是無正義性可言的,更沒有成王敗寇這一說,因為歸根結底雙方最后都是受害者,戰爭帶來的結果不是殊勛茂績抑或名垂青史,只是生靈涂炭和滿目瘡痍。桑德比的立場卻與埃克大相徑庭。他指出了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摧毀力量和悲劇本質,并坦言當時的決策者離殘酷戰爭現實太遙遠,在他的言語之中更多流露出的是對不義之戰的批判性反思。他所作的前言與杜魯門的申明和埃克的說辭互文并置構成了沖突對照,不僅諷刺了杜魯門講演中對持有原子彈的病態自豪而且擊破了埃克話語中關于戰爭“正義性”的開脫和辯護,幫助被政治輿論和官方媒體誤導的人們看到盟軍屠殺德國平民的歷史真相和殘酷戰爭的可怕后果。人們對于過去和歷史的認識往往來自被闡釋和編織過的“文本化的殘余”,“這些‘殘余’不但支離破碎,缺乏完整性,它們本身也不乏極為主觀的產物”(趙一凡等,195)。這些歷史文本實現了文本間的對話,印證了歷史記錄的不確定性、不可靠性以及撰寫歷史事件時的個人偏見和政治立場。
但頗具諷刺性的是這些充滿政治色彩和個人偏見的文本卻是官方史學家伯特倫·朗福德撰寫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依據,至此,歷史文本的真實性和可靠性遭到進一步的質疑和挑戰。“在空襲之后二十三年,美國人終于聽說了德累斯頓事件,很多人現在知道這場災難比廣島更加慘不忍睹。所以我必須寫入一些相關的東西’。”(馮內古特,2008:161)朗福德的說辭粉碎了傳統意義上史學家客觀嚴謹的公正形象,暴露了歷史話語被政治當權所獨攬和篡改的內幕情況。更具諷刺性的是當病床上的畢利理智地開口說“當時我就在那兒”時,面對歷史見證者的發聲,官方史學家朗福德所做出的回答卻是:“他只不過對我們的話進行機械模仿……他得了語言模仿癥。”(馮內古特,162)至此,歷史真相成了官方史學家的自說自話,事件親歷者卻成了隱沒于主流歷史書寫之外的邊緣人物而喪失了話語權。文中的小人物敘事與官方史學家的權威撰寫相映成趣,實現了文本間的對話,構成了互文參照。這種反差產生了顛覆歷史的力量,艾倫指出:“《五號屠場》的力量……在于它的見證力量。”(Allen,99)馮內古特在《回首大決戰》(Armageddon in Retrospect)中再次提及:“在1945年2月,德國的德累斯頓被摧毀,十多萬人口與城市一同遭到毀滅。當時我就在那兒。”(馮內古特,2013:36)通過作品與作品之間的互文關照,馮內古特重申了“當時我就在那兒”的歷史見證者身份,對官方歷史敘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同時小說的副標題“兒童的圣戰”即臭名昭著的童子軍東征也是對德累斯頓轟炸事件的互文指涉,暗指了戰爭的荒誕乖張,粉碎了官方將戰爭崇高化的輿論引導和對大屠殺殘酷真相的虛偽粉飾。
由于官方報道的輕描淡寫和蓄意刪改,馮內古特關于德累斯頓大轟炸的藝術性歷史呈現無疑更能滿足讀者對于一個被粉飾和隱瞞的歷史事件的想象和關注。同時,文本的并置也是為了邀請讀者自己去能動地闡釋,進而體會隱藏于文本背后的相互指涉和意味深長。馮內古特在對歷史事件的藝術化書寫中質疑了歷史史料的真實性,顛覆了官方敘事的權威性。
虛構與真實的巧妙聯結是后現代小說的重要敘事模式。《五號屠場》既敘述真實的歷史事件,也按照情節主題的需要虛構人物,并利用虛構人物的視角建構了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現實,揭露了戰爭的殘酷與恐怖。小說主要以美國士兵畢利為中心人物鋪展敘述,通過這一虛構人物的視角,讓讀者直面血腥的殺戮和殘暴的戰亂。借助歷史真實人物的小說虛構化,作家真實地展示了盟軍對德累斯頓平民的無情屠殺以及戰爭帶給人們的心理創傷,使讀者真切地體會到戰爭的荒誕乖張和悲劇本質。馮內古特在小說中有意打破了作家要和敘事者保持距離的慣例,以第一人稱出現了四次。他的每一次出現都是在提醒讀者他們所閱讀的不僅是畢利這一虛構人物的戰時經歷,更是真實發生的歷史。至此,作家解構了文學虛構和歷史真實的界限,對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事件進行了系統和真實的再現。
同時,大量的現實情節也揉入了虛構的故事中。除了小說中心事件德累斯頓大轟炸之外,書中有關肯尼迪的暗殺、馬丁·路德·金遭槍擊、越南戰爭以及童子軍圣戰等歷史事件都是確有其事的。文中查爾斯·麥凱博士(Charles Mackay)在其1841年出版的《特殊流行幻覺與集體瘋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里痛斥了童子軍圣戰的罪惡本質,同時指涉了德累斯頓轟炸的荒謬動機。這些真實歷史事件的串聯并置揭穿了西方政治當局將殘酷屠殺粉飾為正義之戰和光榮文化傳統的歷史騙局,暴露了歷史的真實面目。
文學史家伊哈布·哈桑認為:“不確定性是后現代主義的根本特征之一……是對一切秩序和構成的消解。”(王岳川等,33)不確定性是后現代作家創作的重要策略元素,他們反對情節的邏輯性、連貫性和封閉性。如同541號大眾星球上的特拉法瑪多文符號編碼,《五號屠場》的敘事結構也是支離破碎,并非我們所熟悉的傳統線性發展結構。馮內古特在小說中不僅顛倒了現在、過去和將來,更是混亂地切換空間維度。新歷史主義認為:“必須先將對歷史的理解看作是一種語言結構,通過這種語言結構才能把握歷史的真實價值。”(王岳川,202)在馮內古特看來,傳統的歷時線性敘述并非揭示德累斯頓轟炸歷史事實的最佳選擇,因為這場大屠殺是沒有邏輯或理智可言的。為了建構歷史真相,對不可言說之事進行言說,這種非線性敘事模式是馮內古特努力尋求了二十多年的最終結果。作家對歷史書寫方式的不懈探索反映了他對歷史真相的追尋、堅持以及尊重。
小說中主人公畢利因患有精神分裂而將真實與虛幻、現實與回憶混為一談。他把這種時空錯亂的病癥詩意地幻想作穿越旅行,但事實上它更像是通往德累斯頓的地獄之旅。據此,作家在敘事模式上別出心裁地模仿了畢利精神分裂的思維方式,跨越了時空的界限,如同電影的蒙太奇藝術一般,將現實、回憶、夢境與幻覺隨意顛倒和切換,以敘事的雜亂無章對應德累斯頓轟炸事件的荒謬乖張,揭示了盟軍屠殺德累斯頓平民的殘酷歷史真相,展現了戰爭的荒誕不經和戰時生活的混亂不堪。與此同時,讀者仿佛也隨著畢利視角的混亂切換而置身于不同的時空,常常與衰頹、殘酷、滑稽或者怪誕的戰時場景不期而遇。這種間斷、跳躍、脫節、隨意轉換的敘述策略與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作家另辟蹊徑的敘事策略不僅喚醒了公眾長期被政治輿論所引導和官方媒體敘事所麻木的心靈,而且有力地顛覆了讀者的慣性思維和心理定勢,使之以全新的角度深刻反思歷史的真實性和戰爭的殘酷性。
在小說的結尾,一只小鳥對畢利·皮爾格林說:“普—蒂—威特?”(馮內古特,196)小鳥為什么會對畢利說話?小鳥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么?對此作者沒有給出他的解釋,而是留給讀者等待闡釋和思索的空間。“德累斯頓是一個開放城市,不設防,沒有戰爭工業,沒有值得一提的駐軍部隊”(馮內古特,123),然而英美盟軍為了盡早結束戰爭竟然以摧毀歷史建筑和犧牲無辜平民為代價將它徹底毀掉。這樣的作戰動機和歷史現實是多么荒唐和難以理解啊!這是一句“普—蒂—威特”所能解釋清楚的嗎?小說留給讀者一個不確定的開放性結尾,是邀請讀者參與文本的解讀和闡釋進而體會和挖掘隱藏于文本背后的深刻意蘊。作家運用看似怪誕荒唐實則巧妙深刻的敘事策略對德累斯頓大轟炸這一歷史事件進行解構與重構,揭露了被政治官方粉飾和邊緣化的歷史真實,體現了作家超越民族與國度的歷史情懷和政治擔當。
在《五號屠場》這部小說中,馮內古特摒棄了傳統的歷史書寫方法轉而尋求一種更為貼近歷史真實的后現代書寫策略。拼貼的藝術形式塑造了敘事的歷史語境,互文文本的并置質疑了所謂的官方權威歷史話語,而敘事模式的不確定性和虛實結合則巧妙地揭示了歷史真實。馮內古特運用后現代歷史書寫策略的方式爭奪歷史意義闡釋權,力圖為被政治當局消聲的歷史事件發聲。作家通過自傳與虛構的結合揭露了“二戰”期間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歷史現實,質疑了官方歷史敘事的可靠性和真實性,充分展示了對歷史真相的尊重。當歷史話語被政治權力所裹挾引導,馮內古特另辟蹊徑,以小說敘事解構歷史敘事,“通過特殊視角對歷史事件進行重構,消解了官方敘事的絕對化”。這不僅體現了馮內古特歷史意識中超越民族與國度的人文關懷和政治擔當,而且展示了他追尋歷史真實和探索歷史書寫策略的可貴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