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南通師范高等??茖W校, 江蘇 南通 226010]
⊙司方維[許昌學院, 河南 許昌 461000]
作為當代重要的作家、學者、翻譯家,目前有關楊絳的研究還遠遠不夠充分、深入。相關的研究現狀,于慈江在他的論著《楊絳,走在小說邊上》里做過統計,各數據庫有關楊絳的文章總計不足五百篇,其中,真正學術性的論文“所占的比例尚不及三分之二”。這或是由于楊絳創作姿態疏離,另外,楊絳的文學活動也較分散,似乎也分散了研究者的注意力;同時,這或也跟大眾閱讀的某種接受心理有關:“賢妻良母”“大師之妻”等字眼似乎更容易吸引大眾讀者的興趣。但近年來,楊絳研究明顯受到更多關注,本文將重點梳理的,即二十余年來,楊絳散文研究的方方面面。之所以將時間段定在“1993—2017”,是由于在筆者看來,無論是關于楊絳文學活動的整體研究,還是具體到對其散文研究方面,1993年左右都出現了較為重要的研究文章:一為胡河清的《楊絳論》(1993),一為止庵為《楊絳散文選集》所寫的序(1994)。這兩篇文章,將于下文論及。本文將要梳理的研究內容,大抵都包含在了這兩篇文章的某些觀點當中。當然,這些面向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無法截然分開。本文擬從“文本”(包含寫作手法、審美風格及其成因等)、“綜合研究”“價值與意義研究”這幾方面展開梳理與探討。
文本研究是楊絳散文研究里占比例最高也開始得最早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研究多集中在對《干校六記》《將飲茶》這兩部作品的探討;其后,隨著楊絳其他散文作品的相繼出版,對楊絳散文的研究,相對更有“整體觀”。
有關楊絳散文藝術特點的綜論,較為重要的一篇是止庵為《楊絳散文選集》所寫的序言,該序言雖非發表于學術期刊,但到今天仍有它的啟示性。該文涉及楊絳散文的成就,也涉及楊絳散文的文體特點、創作心態等。止庵認為楊絳散文的特點是以記敘為主,而少抒情和議論,敘事善于裁剪,著眼于人,善以白描寫出人物的性格、神韻與人情;“語言準確遠遠重要于語言的修飾”,是成熟的“非詩化”語言,楊絳散文語言具有“準確的美,樸素的美和精煉的美”;究其本質,“白描是一種態度的顯現”,白描顯現出楊絳“靜觀的態度”——描寫對象,多出于客觀,面對讀者,是不強加于人……
此后更多的研究是側重于楊絳散文文體的某一特點而展開。有的側重于研究題材與手法,如王維燕的《論楊絳的散文特色》,將楊絳的全部散文創作分為四類:寫“文革”前和期間的親歷感受的散文、懷人記人之作、追憶舊事的散文、想象奇特瑰麗的心靈散文。該分類大致能概括出楊絳散文在題材上的指向,不過“懷人記人”與“追憶舊事”實有重合之處。還有的側重于寫作手法的研究,如張曉東在《“緣情”與“反諷”:重評〈干校六記〉》中指出楊絳散文的特點是克制,并引用了西蒙·利斯(Simon Leys)的觀點,以戲劇理論來論楊絳散文,認為其散文“連聲音也沒有提高”“節制”“以簡寓豐”。此外,作者也看到了楊絳散文的反諷中有一種“藝術的對抗精神”,“以藝術的手段對抗邪惡與迷狂”。這篇文章可以說是著眼于楊絳散文的藝術性、思想性這兩方面,給予楊絳散文高度評價,在研究方法上頗見新意。另一篇意思上接近的是劉思謙的《反命名和戲謔式命名——楊絳散文的反諷修辭》,該文從修辭角度研究楊絳散文是如何化解特殊語境限制的,認為其散文中的反諷修辭對應著兩個語境,即20世紀50—70年代語境、20世紀80—90年代語境,認為楊絳散文通過巧妙修辭實現了身份轉化,在將“陪斗者”轉化為“敘事人”的過程中,實現了對“限制”的“反限制”,該文可以說是引入了一種修辭學、語言學的方法。
文本研究目前涉及的面向最多,但多從語言、反諷手法、敘事技巧等方面進行論述。與文本研究常常重合、交叉的,亦有部分論文是論及楊絳散文的審美風格以及探討風格的成因。
專文論楊絳散文風格的并不多,而黃科安的《喜劇精神與楊絳的散文》一篇可謂觀點鮮明獨特。這篇文章探討了楊絳散文里的這種“喜劇精神”及其植根的土壤——既有家庭的熏陶,又有喜劇創作的經驗,而無論是楊絳的翻譯工作還是她所寫的評論,也多是跟喜劇有關。不過該文并未就以上過多展開,而是著眼于作者的心態與姿態:否定與理性批判意識、智者的態度、真誠的人格、樂觀與積極的精神等,這些最終表現為一種獨特、幽默的文風。
更多的是探討楊絳散文風格的成因。如賀仲明的《智者的寫作——楊絳文化心態論》,該文抓住一個“智”字進行論述:“比較年輕時代的機智外露、靈氣飛揚,在經歷了苦難和時間的洗禮以后,楊絳新時期的文學更體現出一種豁達明澈,一種‘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寧靜和緘默。她如同一個閱盡世事的老人,站在云端回顧著過去,注目著現實,一切似乎都在智慧之眼里消沉。后者顯然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智’。”上文說到的止庵的那篇序言中曾述及楊絳的創作心態:“楊絳散文是這樣一種過來人的心態的產物,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文化背景的結果?!薄拔覀儚闹锌吹介_闊的視野、很深的修養與很高的品位,而且文化在她這兒是‘化’得最純熟的,絲毫不露痕跡……文化也就是她的心態的一部分,這是她高超的地方,也是她平易的地方。”這些都涉及楊絳散文背后的閱歷、心態、文化背景等方面,說明了楊絳的人與文是高度合一的。
探討楊絳人與文之關系的,還有一篇十分重要的論文,即胡河清的《楊絳論》。《楊絳論》中只有一部分論及散文,但方法上很有可觀,即采用了文化批評的方法,將文本分析、作家身世、歷史背景、人格分析等熔于一爐的方式。該文與大陸學者慣常寫作路數迥異,非以嚴謹見長,而是筆端攜帶強烈的個人感悟,帶有學術隨筆的特質。如論說從《干校六記》可看出楊絳“已近‘正法眼藏’的境地”,許多地方“給讀者的想象留下了極大的空白。然而東方美學的傳統歷來是計白當黑的,故這空白之下正含藏著濃黑的悲涼”,認為楊絳是一位“有些‘仙氣’的人物”。該文是作家論,但依據的仍然是楊絳的作品。圍繞“東方美學”,作者對材料的別擇與闡釋都頗有洞見。胡河清這篇文章寫得細膩而灑脫、靈動而深刻,說是“楊絳美學”的知音亦不為過。
20世紀90年代以后,對楊絳散文的綜合性研究也有不少。這部分研究多以比較的眼光,探尋楊絳散文與同時代、同題材散文的異同。
其中比較常見的是橫向研究。有的以作者的身份、性別為切入點,如李詠吟的《存在的勇氣:楊絳與宗璞的散文精神》一篇,指出二人的散文有相似的“悲喜劇”色彩:楊絳較幽默、詼諧,宗璞則相對嚴肅認真;楊絳樂觀,宗璞悲觀深沉。周振保的《“懷人憶舊”的意義——讀楊絳、黃宗江、樓適夷的散文》一文,則將楊絳、黃宗江、樓適夷三者的“懷人憶舊”類散文加以比較,認為楊絳的《干校六記》體現了“滄桑變遷中的‘平常心’”,具有“極為出色的捕捉和描寫生活細節的才能”,“簡潔實在,含而不露,但容量很大”。這篇文章嚴格說來并非比較性的論文,而是同題材散文的并置性的研究。而張曉東的《面對歷史的不同抒寫——巴金、楊絳歷史敘事比較論》一文,則是以楊絳、巴金的散文為樣本,考察了作家散文中的歷史書寫。他認為巴金的《隨想錄》與楊絳的《干校六記》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歷史書寫態度,一是“我注六經”,一是“六經注我”?!鞍徒鸬钠獣鴮懚际且獮闅v史留下見證”,“楊絳卻只是寧靜地講述,聲色不動”;“巴金是酣暢淋漓地宣泄,楊絳是欲言又止般的節制”……這很好地道出了楊絳散文與同時期一批“憶舊散文”的區別所在。此外,彭在欽、楊經建在《“詩不顫抖”:也論“干校文學”——以牛漢的詩歌為例》中也涉及同題材作品比較。該文認為“《干校六記》的神韻直追明清文人的小品文,其舉筆成文時透露出的平淡清和,將幾分蒼涼凄楚盡付平實的筆調中,并在一種沖淡自如的境界中顯示出作者心靈的自由超脫、性情的謙和練達”,不愧為“干校文學”的典范之作。錢鍾書、楊絳夫婦術業有專攻,不過考慮到他們共同的生活經驗、文化背景,錢、楊二人或也有相互影響。這方面,范培松、張穎寫有《錢鍾書、楊絳散文比較論》,該文從兩位作者的自我意識、寫作技巧、幽默風格三方面比較二人散文風貌的異同,認為錢、楊二人的散文手法、風格不同,而呈現出來的心態、姿態則不無相似之處。另有一篇敖慧仙的《風定猶聞碧玉香——魯迅〈朝花夕拾〉與楊絳散文的內蘊比較》,將魯迅與楊絳的散文放在一起比較,認為二者的散文皆為憶舊之作,皆表現對國民性的深刻認識,并且包含了一種幽默的態度。這些觀點不無見地,但可惜并未能深入比較二者散文在寫法上的異同。
綜合性研究目前可見的論文寥寥,值得注意的如楊彩萍的《楊絳:情感含蓄與大家氣象——儒家美學對當代作家影響的個案研究》。該文認為儒家美學對楊絳的文學創作有較大影響,從楊絳的作品包括散文當中可以看到儒家特有的含蓄、溫柔、敦厚的美學特性的影響,同時也指出,“但我們在閱讀楊絳作品時經常于溫柔敦厚之中感到一絲冷峻之氣,這應該說是一個現代作家對溫柔敦厚的儒家美學的一種改造與突破……來源于現代人對現代生活的獨特體驗”。張立新的《流落民間的貴族——論楊絳新時期創作的民間立場》認為楊絳的散文是“知識分子與民間立場的奇妙遇合與統一”,指出其散文中有著“以出世的精神入世”的、“人道主義”的精神,是著重于楊絳散文的寫作身份、心態和姿態的研究。王燕的《楊絳的寂寞與高貴》則從性別批評的視角看到楊絳散文創作在題材、表現方式等方面的特點:“無論是……還是后期散文,楊絳都以‘家’為創作視角和演繹核心,表現出女性知識分子獨特的話語方式,這一點,頗似以《傲慢與偏見》聞名的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睂罱{與簡·奧斯汀聯系起來也是很有見地的。
此外,許道明的《京派文學的世界》一書中說:“其實,楊絳用她的戲劇結構也在張揚某種淳厚樸茂的人性,她用京派文人特有的人性精神概括著海派生活中的種種尷尬、種種疲軟?!贝硕坞m是論楊絳20世紀30年代的喜劇創作,但對于理解楊絳的散文風格也不無啟發。比如作者所指出的楊絳刻繪人物的方式、語言的特點(古典、溫和、節制),也同樣適用于楊絳的散文創作。類似的表述亦見于孫郁的《新舊京派》一文,該文將楊絳歸于“新京派”作家,認為:“到了20世紀80年代,當汪曾祺、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楊絳、舒蕪、徐梵澄等人大量的文章出現后,舊京的文化之光開始閃爍其間。新京派才悄悄興起來了。”或是受許道明和孫郁的啟發,黃紅春寫有一篇《楊絳創作與京派的關系》。不過與許道明相比,此文關注的是楊絳戲劇以外的文學創作與京派的淵源關系,破天荒地提出“某種意義上,楊絳可以說是最后的京派”,認為楊絳的《干校六記》《將飲茶》等作品延續了京派“理性、節制的古典主義風格”,是楊絳“追求自由和淡泊名利的寫照”。
楊絳散文綜述方面,僅有路筠的一篇《近十年楊絳散文研究綜述(1997—2006)》。這篇綜述基本上是從“題材”“獨特價值和意義”“寫人手法、反諷修辭和喜劇精神”“作家心態”“有關《我們仨》的研究”這五個方面進行歸納梳理評述。該綜述范圍較為全面,分類也有一定道理,問題可能在于,不同方面之間難免有重合,失之絕對。另有陳宇的一篇《近十年楊絳研究綜述》,此篇并非僅僅對楊絳散文研究進行綜述,但對這部分也有涉及。比如該作者認為:“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研究者們又從修辭學、精神內核及創作論等角度進一步加以考察,從而擴展了研究視野,也更加全面地反映出楊絳散文研究的整體風貌?!痹撐臏蚀_概括出了楊絳散文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所包含的幾個方面。劉心力的《楊絳研究述評》對楊絳散文研究也有涉及,但只列舉了有限的幾篇,在此姑且略過不提。此外,于慈江在專著《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中也提及上述路筠、陳宇、劉心宇的綜述文章,并對這三人的楊絳研究述評做出了點評(見于著作第22、23頁)。
最早一篇研究楊絳散文的價值與意義的文章是止庵寫的《楊絳散文選集·序》。除了探討楊絳散文的文本,止庵在文章當中也指出:“我們考察楊絳的散文,須得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其本身的成就,一是在散文史上的成就,這兩者乃是交織在一起的?!痹撐恼J為楊絳散文的成就,縱的方向上,是自魯迅的《朝花夕拾》以來的同樣了不起的白話散文創作成績;橫的,則迥異于此前三四十年間的那種“泛濫成災”的“抒情散文”。這將楊絳散文價值與意義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其中,第一點是偏重文本本身的探討,而關于后一點,止庵之后,也有不少學人提及。
另有李兆忠的《疏通了中斷多年的中國傳統文脈——重讀〈干校六記〉》一文,著重指出《干校六記》被散文史、文學史接受乃至重視有一個過程,指出《干校六記》的出現有一個特定的背景。也即近代以來,各種危機矛盾下,中國文化上的“進退失守”,文化統一性“從此不復存在”,而《干校六記》實為新時期文學打破思想禁錮以來,文學接續“中國古典美學精神”和“傳統文脈”得到修補的一個例子。另外,李兆忠也認為,在“傷痕文學”余溫尚熾,“反思文學”風頭正健,“哀悼散文”方興未艾之際的中國文壇,“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干校六記》“不能不顯得極為特殊”,則是從文體方面指出了楊絳散文區別于同時代散文之所在。
史著當中,已有不少文學史作者指出了楊絳散文之于當代散文的價值與意義,如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指出:“楊絳的文字簡約含蓄,語氣溫婉,對歷史事件多少保持適度距離,作平靜審視的態度。她將筆觸專注于大時代事件中的小插曲,在對個人的見聞、感受的記述中,也能見到時代的光景?!倍?、丁帆、王彬彬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認為,《干校六記》是“描寫‘文革’同類散文中藝術性極為顯著的作品之一”。而樓肇明在《繁花遮蔽下的貧困——九十年代散文之路》中,對《干校六記》給予極高的評價:“不僅在老生代散文中是出眾的一部,而且在20世紀中國散文史上也可說有一個相當的地位。”
學位論文方面,趙杰的《楊絳、宗璞散文比較論》(山東師范大學,2014)是比較研究,從“生命體驗”“情感體驗”“散文藝術風格”“創作主體的心態”這幾個方面分析楊絳、宗璞散文的異同。不過這樣的比較已有人作過,即前文所述的李詠吟的那篇《存在的勇氣:楊絳與宗璞的散文精神》。余萌的《論楊絳創作的喜劇精神》(南昌大學,2008),這篇可能是受到黃科安那篇《喜劇精神與楊絳的散文》的影響,但該文較深入探討了楊絳散文中的此種喜劇精神的淵源,如文化傳承方面的家世、婚姻、戲劇創作經歷,以及知識結構和審美趣味等等,帶有一定的文化批評的眼光,仍有值得肯定之處。另外,尹瑩的碩士學位論文《論楊絳創作中的人文精神》雖非單論散文,但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方面,即楊絳的創作同時具有“現實關懷和終極關懷的雙重人文視野”,這個觀點對于理解楊絳散文同樣適用。一般而言,研究者普遍認為楊絳的文學創作是貼近日常與現實的,如應曉英的碩士論文《論楊絳文學創作的世情化傾向》(廣西師范大學,2012)一文所認為的,楊絳的創作中有濃厚的“世情化”傾向——說楊絳散文亦包含“終極關懷”,可以說是與此習見截然相反。
這二十余年來的楊絳散文研究無疑取得了很大成績。無論是關于楊絳散文本身的價值研究,抑或是關于楊絳散文在散文史上的價值與意義的研究,都較20世紀90年代以前有了很大進展。不過,楊絳散文研究在未來無疑還有很多可以發掘的可能性。比如,有關楊絳與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話語之關系的研究、楊絳的文學評論的價值、楊絳散文在當代散文史上的價值意義的系統表述……關于楊絳散文的價值與意義,誠如止庵所言:“楊絳是一個先行者,等到漸漸有人知道何者為正的時候,原來她早就這樣寫了?!边@可以說是創新,也可以說是復興,但是在散文美學上的重要意義不是一下子可以被人理解的,“楊絳散文‘有什么好’看來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但恐怕確實還是一個問題”。止庵的表述比較簡要概括,但有關楊絳散文對當代散文影響的具體方面,無疑還有待進一步的梳理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