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航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英語語言文化學院 510000)
《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是新一代華裔女性作家伍琦詩(Celeste Ng)刻畫的關于一個跨種族婚姻家庭的故事。故事中跨種族婚姻的家庭背景設置,五位性格鮮明但又想法各異的家庭成員以及作者特殊的敘事風格鑄造了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也為小說的多維度解讀提供了可能。本文將聚焦于這個家庭中內斯的男性氣質問題,論證他如何在與父親的關系的逐步緩和中,與自己內心的焦慮達成和解,并最終解除危機。
與父親詹姆斯相同的是,作為混血兒的他與父親一樣是屬于二元對立下的“非白種人”,所以他同樣在成長過程當中需要面對他人帶著有色眼鏡去看待他。不同的是,他并沒有經歷父親所經歷過的文化認同上的焦慮,他面臨的問題主要是自己性取向的困惑所帶來的人際交往上的焦慮與家庭角色負擔。因此,他對于自己男性氣質的塑造,一方面深受父親的影響,另一方面也面臨著一些自己獨有的問題。
作品主要是圍繞著五個家庭成員展開的,而作者唯一著墨較多的家庭外的角色就是他們的鄰居——年紀與內斯相仿的杰克。作者通過描寫杰克與內斯的直接接觸或者與其妹妹的往來勾勒了杰克對于內斯的愛慕之情。當他與莉迪亞往來較為頻繁時,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莉迪亞的身上,反之,“每天下午她在杰克的車里談論內斯”(伍琦詩,2015:218)。作者對于杰克熾熱感情的描寫是直接而不含糊的,與此相對照的是,對內斯內心情感的描寫則是模棱兩可的,由此折射出了這個角色內心的矛盾。
面對與自己一起成長的杰克他首先是懷有愛慕之情的。當內斯的母親不辭而別時,正是杰克在困難的時候給予他心靈上的慰藉。“他發現,靠近了看,杰克的睫毛和他的頭發一樣都是淺棕色,發梢一接觸陽光,就變成了金色。內斯把一塊糖塞進嘴巴,讓甜味滲進舌面。他數了數杰克臉上的雀斑:九顆。”(伍琦詩,2015:127)。但是這種愛慕在更多的時候是夾雜著排斥與反感。當他在泳池被其他小伙伴玩弄時,杰克對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緩解了場面的尷尬。然而,“雖然那時內斯還沒開始討厭杰克,但已經感覺到他們不會成為朋友。”(伍琦詩,2015:86)這種排斥到后來慢慢就發展成厭惡,在莉迪亞死亡后更是上升到了沖突,當然這也是內斯單方面挑起的沖突。在莉迪亞的葬禮上,發生沖突的時刻,“內斯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和杰克胸膛貼著胸膛,他覺得右邊太陽穴的血管不停跳動。”(伍琦詩,2015:63)。在面對杰克時內斯此時內心的波動是值得探究的。挑起沖突的行為從情節層面可以解釋為他對妹妹的死因確實存在誤解,但鑒于他跟杰克過往的往來模式,這里由誤解引發的肢體沖突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他的恐同傾向。正如基梅爾(2010:179)指出的,“恐同癥是對男性身份的文化定義的意向中心組織原則”。內斯需要通過對杰克表示厭惡與恐懼的方式來守衛自己的男子氣概。如果他接受了這份感情,那他由于自己的性取向會滑入“從屬型男性氣質”(subordinated masculinities)(Connell,2005:78),這對于努力想要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和努力塑造主流男子氣概的他以及他的父親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此時的內斯正在不斷地在往更高的社會階層攀爬,被哈佛大學錄取正是他往上攀爬的一個里程碑式的成就,“大學是他探索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的跳板,是他飛向太空的中轉站”(伍琦詩,2015:163-64)。接受自己同性戀身份就等同于削弱了自己鞏固下來的社會資本,就等于剔除自己長期以來努力構建的希望能被社會認可的男性氣質。因此內斯夾雜在社會規約與真實自我當中,心態矛盾、態度曖昧,不得不在偽裝的強勢和真實的情感之間游離,努力保持平衡。
在同性吸引的問題上,里奇?薩文—威廉姆斯(2012:107)便揭示了同性戀男孩的這種普遍處境,他認為“平衡自己的欲望和恐懼成為了男孩們面臨的明顯的困境......這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是許多年成長的主題”。毫無疑問,面對的自己異于大多數人的性別身份,同時要承擔著社會賦予他的性別角色負擔,這正是內斯男性身份焦慮的來源和男性氣質矛盾的所在之處,這也是他成長時必須面對的宿命。
此時的內斯,面對負擔時他不惜用一些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展現自己的男性氣質,體現了表面上的堅強,但是更多地是暴露了自己內心的脆弱,困在兩者之間,我們看到他在承擔自己家庭角色時體現出的矛盾的男性氣質。在家庭中,他跟他父親的困境各有不同,但卻在處理問題上卻同樣存在著逃避的態度,因此獲得的也只是暫時的鎮痛劑。處理和解決困境的方式,絕不是通過簡單地麻痹自己,最終的答案還是在于如何與身邊的人、與自己和解。
鑒于詹姆斯、內斯的處境各自不同但是互有交叉,因此他們最終解除焦慮的途徑雖然各不相同但是也需要彼此理解。在他們各自面對的困境中,不管是詹姆斯的種族身份問題,還是內斯的同性戀身份問題,還是他們之間的父子沖突,他們共同的難處在于他們的男性氣質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美國的主流男性氣質但卻以此作為標準來規范自己。金梅爾(2012:7)指出,“規范的男性特質定義并不是‘正確的’,但它依然處于統治地位”。同時他也提出,“男性特質的意義在任何一個男性的生命歷程中不是靜止的,而是隨著他的長大和成熟而改變的”(金梅爾,2012:8)。詹姆斯和內斯逐步解除焦慮的過程也是他們逐步破除對單一男性特質的追求與迷信的過程,也是他們各自心智成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他們慢慢接受自己的“不同”,拓展了自己對于男性氣質的僵化認識。
對于詹姆斯而言,他要解決“白種人”與“非白種人”的二元對立世界觀。所幸的是,在故事結尾,他意識到出軌的行為不是他解決族裔身份困惑的有效途徑,他意識到自己“不會再和路易莎說話,他將為他們曾經的關系羞愧一輩子”(伍琦詩,2015:279)。他也明白了最終相互理解的愛才是一段跨種族婚姻的基石,在與妻子和解后,“黑暗中,他們溫柔相待,似乎明白彼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伍琦詩,2015:280)。對于內斯而言,“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不應被當成是對立的。接納真實的自己,解開性別刻板印象的枷鎖才能為自己獲得最后的解藥。當杰克再次伸出他的援助之手,“他知道那是杰克的手,當他游過去的時候,他會抓住它”(伍琦詩,2015:286),而且看到自己留在杰克臉上的傷痕的時候,他會“想要輕輕地用手指撫摸它”(伍琦詩,2015:287)。最后對于父子二人而言,他們需要相互和解。“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和兒子說話時,語氣里不再有火藥味,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兒子也不再和他針鋒相對”(伍琦詩,2015:279)。這是一種父子關系的和解,當父親不再用單一的規范束縛自己和兒子,當兒子不再受制于自己和父親所推崇的僵化標準,父子二人才能真正從沖突走出來,從性別刻板印象的枷鎖中解脫出來。
《無聲告白》中作者以大女兒莉迪亞的突然死亡為開端,抽絲剝繭般地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籠罩在陰云下的跨種族家庭所經歷的危機。莉迪亞的死亡將整個家庭的危機引燃,并把矛盾激化。詹姆斯與內斯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激烈的內心斗爭,詹姆斯的華裔身份、內斯的同性戀身份、以及各自的家庭角色使得他們所承擔的壓力是多重的。但正是這個將無形的積怨變為有形的沖突的事件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解決危機的契機。作為讀者的我們目睹了他們如何在家庭矛盾中陷入危機,又如何最后從矛盾的逐步解決中走出危機。女兒的死亡固然是對于一個家庭的慘重打擊,但是從死亡后兩位男性角色的逐步覺醒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和解來看,《無聲告白》或許不完全是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