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琪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2016級美學 241000)
《古潭的聲音》這部劇本寫于1928年,是田漢受到友人的邀請,一夜揮就之作。然而,這部作品卻早已在作者的心中醞釀了數載,沉淀了數年。正如田漢在《田漢戲曲集》第五集自序里所說:“這劇本創作的動機來得極早。在《創造季刊》將出第四期時我就曾寫信與K君告訴他我將創作這個劇本。”1在此自序中,田漢鮮明地指出,該劇的創作靈感起源于偶讀日本古詩人芭蕉翁的名句“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松浦一氏曾發表過對于此句精辟的表述,“在天地大寂寞中突然破之,揚悠然之聲,這一聲之中真具足了人生之真諦與美的福音。飽和常使人睡眠,游樂于天地之大的藝術至上主義者恐怕不愿意飽和于美而貪懶惰之眠罷。他們的世界是美夢的世界,而非安眠的世界,真在安眠之時便沒有美夢了,睡得太好的時候連愉快的醉意也消失了。他們求飽和的瞬間,但他們不會想躍入古潭后的蛙,他們求蛙與水相觸而發音的一剎那。就是那一剎那,那一剎那就是悟入文藝與人生之真諦的最貴重的門。”2這番精彩的表述給予了田漢極大的影響,使得田漢此劇帶有一種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傾向。筆者試圖通過對《古潭的聲音》的分析,揭示出該劇的唯美化傾向。
美國符號論美學家蘇珊?朗格在其著作《感受與形式》中提出:“戲劇是詩的藝術,原因在于它創造了詩的基本幻象——目的、手段、得失、實現、衰落與死亡——的形象。它是虛幻經驗的構造,而這正乃詩的基本產物。但是戲劇不只是獨特的文學形式,它是一種特殊的詩的形式。”3蘇珊?朗格從美學的角度論述了戲劇具有詩性的藝術特質,戲劇是一種特殊的詩的形式。田漢既是我國著名的戲劇家,亦是杰出的詩人,他一生共創作詩歌兩千余首,著作頗豐。其創作的話劇《古潭的聲音》,既是通過閱讀日本古詩人芭蕉翁的詩句而偶得的靈感,也是以舞女自殺前留下的那首詩歌結束全劇。這隱隱透露出田漢本人對于詩歌的敏感與喜愛,詩化的語言在其劇本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分量,是詩人最重要的情感表達方式之一,因此研究其詩化的語言就顯得十分必要。
詩化的語言貫穿著該劇創作的始終,也貫穿著田漢早期戲劇創作的始終。田漢曾指出:“戲劇語言應在‘內在節奏’和‘外在節奏’的有機統一中達到美的境界。‘內在節奏’,即根據人物自身‘情緒的自然悄漲’來組織語言,語言要體現出內在情感流動的節拍。‘外在節奏’則包括語言的韻律感,節奏感和意境感。”4浪漫主義的戲劇家們認為,戲劇是詩的分化物,戲劇美并不排斥詩的美。戲劇語言的詩化,并沒有削弱戲劇的本性,相反強化了戲劇美。
美貌動人的舞女被詩人從“塵世的誘惑”中解救出來,隱匿于那與世隔絕的高樓深處,這“象牙的宮殿”并沒有讓舞女得到滿足。她傷感地發出這樣的感慨:“我是一個漂泊慣了的女孩子,南邊,北邊,黃河,揚子江,哪里不曾留過我的痕跡,可是哪里也不曾留過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好像隨時隨刻望著那山外的山,水外的水,世界外的世界,她剛到這一個世界,心里早又做了到另一個世界去的準備。”5這詩化的語言細膩溫柔,令人深陷于舞女那靈魂深處發出的質問,那不可排解的憂愁與思索,展示了舞女內心真實的情感,全劇的情緒在這詩般的感傷中得到渲染。舞女擺脫了“塵世的誘惑”,住進了詩人安頓的“象牙的宮殿”。而這宮殿如今也不能將她的肉體與靈魂安頓,“我的靈魂告訴我連藝術的宮殿她也是住不慣的,她沒有一刻子能安,她又要飛了,……”6這不安的靈魂將飛往何處,作者在此處并沒有給予我們直接地解答。這解答含蓄又朦朧,如同這詩般的語言,是不確切的,是耐人思索與尋味的。作者只用“她又要飛了”這寥寥五個字向我們暗示了劇情的發展。“飛”這個動詞用得極其巧妙,作者沒有用“走”,也沒有用“跑”,而是用“飛”。這個“飛”字既展示了舞女渴望迅速擺脫焦慮迷茫的狀態,又寓示了下文舞女必將以極優美的姿態飛入那深不可測的古潭之中。
如果說上文中舞女的語言所透露出的情感是含蓄的,那么筆者認為下文中情感的表達方式則是直抒胸臆地。下文是舞女飛入古潭前留給詩人的絕筆,以詩歌的形式直接抒發了對那神秘的古潭的向往。
“古潭,
露臺下的古潭!
深深不可測的古潭!
倒映著樹影兒的古潭!
沉潛著月光的古潭!
落葉兒漂浮著的古潭!
奇花舞動著的古潭!
古潭啊,你藏著我恐懼的一切,
古潭啊,你藏著我想慕的一切,
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母胎,
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墳墓。
古潭啊,我要聽我吻著你的時候,
你會發出一種什么聲音。”
作者用詩歌的語言,直抒胸臆地表達了舞女對那深不可測的,沉潛著月光的,奇花舞動著的古潭的向往,揭露了舞女終將以極優美的親吻姿態飛入古潭的結局。這首詩充滿了韻律感和節奏美。在各種文學樣式中,詩歌無疑是最強調韻律性的。詩歌的節奏主要指詩句中長短、強弱不同的音有規律地變化。在這首小詩中,田漢對它進行了五六分的處理方式,一方面加強了詩的節奏感,另一方面則促進了詩人情感的抒發和意境的創造。詩歌的結尾處發出的“你會發出一種什么聲音”的疑問將全劇推向高潮。這種聲音具有著誘惑性,是藝術一剎那所展示的至美的境界。田漢在《詩人與勞動問題》一文中這樣說:“詩歌者,是托外形于音律的一種情感文學,是自己內部生命與宇宙意志接觸時一種音樂的表現。”7在田漢看來,詩歌是用來直接表達情感的,是詩人主體情感的體現。在田漢的話劇作品中,我們總能時時見到風格多樣的詩歌樣式,詩化的語言為田漢的戲劇作品增添了不可磨滅地光彩。
田漢在東京留學期間觀看了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后,深深地被王爾德的才華所吸引。王爾德是浪漫的才子,早年受希臘純藝術的熏陶,主張“美是一切”,追求“為藝術而藝術”。田漢深受王爾德的影響,亦是一位浪漫的劇作家兼詩人。他曾在《梅雨》這首詩中這樣描述自己:“Romantic分子比Realistic分子為多/……/我有時當著一種美景,便任著那種奇想學莊周作蝴蝶翩翩起舞。/有時看著極壯烈、極欣羨的場面,每不知不覺淚如雨下。”在此首詩歌中,田漢明確表示,自己性格中的浪漫主義成分偏多,這也正是田漢被王爾德氣質所吸引的原因所在。
田漢是王爾德戲劇《莎樂美》的譯者,唯美主義戲劇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展現“靈與肉”沖突,在“靈與肉”的沖突中歌頌對“美和愛”的贊美。《古潭的聲音》話劇中的舞女被詩人從“塵世的誘惑”中解救出來,藏之于遠離俗世的高樓深處。在這寂靜的高樓深處,舞女每日彈琴讀書,過著追求藝術的生活。但就在舞女抱著“生命是短促的,藝術是不朽的”信念生活下去的時候,內心深處翻涌著的聲音卻又令她寢食難安。“我本想信先生的話,把藝術做寄托靈魂的地方,可是我的靈魂告訴我連藝術的宮殿她也是住不慣的,她沒有一刻子不安,她又要飛了……”8就在這種“靈與肉”的沖突中,舞女飛向了那深不可測的古潭,在“飛”這一動態過程實現了對美的最極致的追求,對藝術的最熱烈地向往與歌頌。
詩人本身也處于這“靈與肉”的沖突中,詩人愛上了舞女,這愛本身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啊,鞋,和踏在你上面的腳和腿是怎樣的一朵罪惡的花,啊!怎樣把人引誘向美的地獄里去啊!。”9這愛本身也包含著對于“美”的向往,在詩人得知自己的心上人飛入古潭的時候,詩人感到極其的憤怒,吶喊著要向古潭復仇,“萬惡的古潭啊,我要對你復仇了。我要聽我捶碎你的時候,你會發出種什么聲音?”10隨后,詩人也縱身飛入這古潭,追隨著他的愛和美所去。這如同滕固在《唯美派的文學》中所說:“在唯美主義看來,美與愛是不能分離的,愛就是美,美也就是愛,美的樂園就是愛的天國……是一種甜蜜而芬芳的寄與。”11詩人最后縱身躍入古潭的一剎那,躍入那“水晶的宮殿”,正是體現了詩人對美和藝術的追尋。這一剎那包含著詩人對于芭蕉翁那首“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的深刻理解,也在這一剎那實現了對“人”作為萬物之靈這一角色的敬慕,彰顯了剎那的思想和追求所具有的永恒性特質。
同時,在作者的筆下,詩人這一角色本身代表著“靈”,舞女這一角色則代表著“肉”,當詩人和舞女最后都不由自主地飛入那古潭之中時,“靈”與“肉”在這飛入古潭的剎那達到了調和和共識,即向著那神秘莫測的愛與美而去。
從本質上說,唯美主義是“世紀末”情緒的產物,是對現實世界悲觀失望的產物。唯美主義作家往往喜歡給“美”披上神秘主義的面紗,制造神秘的氣氛。王爾德認為“神秘”是美的有機組成部分,“人和物所明顯表現的一切,使我感到厭倦,我所尋求的是藝術中的神秘、生活中的神秘、自然中的神秘。”12王爾德的《莎樂美》就籠罩著這樣一種神秘的色彩。田漢劇作《古潭的聲音》借鑒《莎樂美》所顯示的美的誘惑的神秘性,浸染著濃厚的神秘色調。本文以“古潭”的意象為切入點,揭示這一意象所隱含的神秘意味。
《古潭的聲音》里通過對“古潭”意象的動態描述,那“深深不可測的古潭”、那“沉潛著月光的古潭”、那“奇花舞動著的古潭”等,展現了生與死的結合,靈與肉的沖突,以及對于愛與美,對于藝術至高無上境界的追求。筆者認為,作者選擇“古潭”這一審美意象,是有過深思熟慮的。作者用“古”這個字,其本身就擁有神秘的意味。《說文解字》中解釋:“古,久也。”這“古”字預示著時代的久遠,這久遠不僅指時間,也指空間,這種時空的疏離感也寓指著神秘的色彩。這表面寧靜的古潭,其深處到底潛藏著怎樣神秘的誘惑,引著詩人和舞女都飛向那深不可測的深淵。
蘇珊?朗格將審美意象當作“情感符號”來進行思考,為審美意象論打開了新的理論視野。她在《藝術問題》中如是說:“藝術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說,就是情感的意象。對于這種意象,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符號。”13這“古潭”寄托著作者的情感,這種情感便是神秘。那深邃的“古潭”代表著神秘與未知,美麗的舞女與感傷的詩人,為著親吻古潭時所發出的那一剎的聲音,相繼被這謎一般深邃的古潭所吸引,被這藝術一剎那所展現的淋漓盡致地大美所吞噬。
本文通過詩意化的語言、“靈肉的沖突”中引向對“美和愛”的追求以及“古譚”意象所凸顯的神秘色彩,對《古潭的聲音》這部劇作展開了唯美化傾向的分析。再結合田漢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出其文藝觀明顯是傾向于藝術的。其早期作品中所透露的“藝術至上”、“唯美化傾向”的觀點依舊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探索。
注釋:
1.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16頁.
2.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16頁.
3.蘇珊?朗格.《感受與形式》,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頁.
4.田漢.《文學概論》,中華書局,1927年版,第56頁.
5.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頁.
6.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頁.
7.田漢.《田漢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394頁.
8.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頁.
9.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頁.
10.田漢.《田漢文集》第2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2頁.
11.滕谷.《唯美派的文學》,光華書局,1936年版,第38頁.
12.王爾德.《王爾德監中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頁 .
13.蘇珊?朗格《藝術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