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華 (遼寧師范大學 116621)
被宮崎駿老先生贊譽為“日本百年難遇的天才”的湯淺政明,在動畫創作上不僅才華橫溢,且風格自成一派,2017年上映的《夜短夢長,少女前進吧!》尤其繼承了他一直以來的敘事偏好與對畫面的駕馭,重度夸張變形的畫面,配合看似荒誕的劇情,掩藏在《夜短夢長,少女前進吧!》之后的卻是一個幀幀都能講故事的青春物語。
湯淺政明身為一名優秀的導演,自然是個很會用自己的方式講故事的人。他“講故事”相比于情節的“合理性”,更重視體驗的傳達。
《夜短夢長,少女前進吧!》其實是由四個小故事組合而成的:
①與李白斗酒
②古書市之行
③舞臺劇告白
④深夜探流感
原著小說中,這四篇故事分別發生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作為文學作品這樣的設置有種自然而然的詩意與浪漫,然而對于一部動畫電影來說,四個僅僅相關但獨立的故事就難免會帶來情節上的割裂感,所以湯淺政明將其統統安排在了一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夜晚,讓四個故事不再完全獨立,幾個巧妙的過渡,便成了“一夜”。連接“斗酒”與古書市之行的,是落在李白電車旁的河邊的古書市宣傳單;古書市到舞臺劇告白轉場,則是在前一個故事結局的鏡頭內完成了一個簡易舞臺的搭建;拉開了最后一個故事的序幕的,是舞臺劇現場刮起的一陣蕭瑟的風,感冒病毒的可怖瞬間卷走了前一秒美好。
湯淺政明不僅善用巧妙的鏡頭語言,更善于利用動畫那天馬行空的表現力,把這些轉場制作的自然而詼諧,這部片子無處不充斥著他個人的創作風格,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中不忘穿插一些諷刺,幽默的表達方式隱藏著難以忽視的說教。湯淺政明把這一個屬于“青春”的夜晚,演繹的日常而又張揚,故事不再是單純的故事,而是一本視覺化的“青春”白皮書。
湯淺政明的敘事有別于國文專業畢業的新海誠,少了那種文字堆疊的詩意感,多了大量掩藏在情節中概念化的線索。
第一段故事中,少女因緣際會中邂逅了幾場與“酒”相關的活動:與癡漢大叔的聊天中得知傳說中的雞尾酒——偽電氣白蘭;在一場披露宴上,被為愛所困的學長灌輸了一堆戀愛“謬論”;在花甲宴酒會里看到了老人手表上的“時光飛逝”;少女和李白以斗酒的形式,展開的對人生態度的博弈。“酒”巧妙的連接起這些本毫無關聯的場景與細節。
第二段故事以“書”為中心,敘述少女與少年在古書市中的雙線劇情。古書市神言語中通過十數本文學名著之間的關聯,可以牽引出文化間的影響與交融,一本兒童繪本則連接著后續主人公的感情發展,兼顧了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兩個層次。
“舞臺劇告白”中,“蘋果”的形象頻繁出現:回憶中,天上掉落的蘋果是大頭領愛情的起點;舞臺布景中的蘋果,似乎反復在訴說著大頭領那“愛上了的并非容顏,而是蘋果彈開的那個瞬間”的純愛;觀眾手中的蘋果糖是對味蕾的視覺刺激,讓看故事的更充分地感受到酸酸甜甜的蘋果(愛情)滋味。清純的蘋果寓意的愛情,在這里,無所謂性別,無所謂獨立的離場,只有愛情本身。與后續漫天的“落魚”相互呼應,是憧憬與現實的對比,也就有了“魚”同時砸到了總番長與對他告白的女孩頭上,愛情狀態Reset的結果,一個更符合現實的結果,也是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的愛情終究應該成為的樣子。
最后的這一段故事中,傳染速度驚人的“感冒”,一面推動著劇情發展——讓看似柔弱卻抵抗力強悍的少女,在病毒席卷全城后,有理由一個個探望自己友人;一面又利用“感冒的傳染”,生動地比喻了人際之間的聯系,有些話和訊息,可能就像“病毒”一般在人與人之間快速流轉。容易聯想到探討人際關系的六維理論:“世界上任何兩個人最多只要通過六層關系就可以認識到”一般,在當代去中心化的自媒體時代,很多時候這個關系可能連六層都不需要了。
在這部影片中各個視覺要素與故事細節中,不乏大量的抽象概念,然而研究視覺的人都知道,抽象概念是最難以“顏喻”的——非常難以用視覺的方式表達。對以視覺為主要承載的影視作品,抽象概念的傳達一直都是巨大的難題。而湯淺政明用他的作品告訴我們,這個難題是我們的,而非他的。
湯淺政明是個極會用畫面表達感知與情感的人,尤其擅長用具象圖形表達抽象的心理活動。如少女在偽電氣白蘭的酒中喝出了人生的豐潤時,動畫無法像真人電影一般,通過演員豐富的表情與眼神表達,所以湯淺政明利用了具象化的圖形大膽的描繪出一杯“開懷”,二杯“心花怒放”,三杯“百鳥齊鳴”的視覺效果,讓觀眾的味蕾仿若真的嘗到了“那般美妙的滋味”。
古書市之行的第一個鏡頭,他再次發揮了他抽象概念具象化的本領,將動畫的優勢利用的相當充分——少女走進古書市的同時,溫潤的海水滿溢進觀眾的視野,所有看書、選書、論書的人都徜徉在滿目的“書的海洋”中,生動而形象。
湯淺政明在這部作品中對愛的表現也相當可圈可點,其中,尤數學長的愛情最為豐富。開場伊始,學長對少女的望眼欲穿的鏡頭中,人物的造型因那熱切的心情而夸張拉長,只希望離少女近一點,再近一點;故事過半,學長想起少女時,滿滿干勁視覺化為色彩熱烈的引擎,動力十足;故事接近尾聲時,學長那好比議會選舉般復雜而沖突的內心,引發了一場“大亂戰”。相比之下少女的愛情就單純了很多,只是內心像棉花糖般飄忽不定,但始終都充滿了淡粉色的溫柔。
就像湯淺政明在表述愛情時對色彩的利用,恰到好處的配色是他得以準確實現抽象概念具象化最強有力的武器。
少女與李白斗酒的酒桌上,兩人博弈人生的語句相當平實,支撐起這段情節沖突的就是色彩:堅持人生是虛妄的李白被陰霾所圍繞,陰冷的灰藍是他消極人生的寫照;堅信人生是豐滿的少女卻在酒中喝出了人生的美好,始終身在明快溫暖之中。
冷暖對比對外行人來說可能還是不夠直觀,但在有彩色與無彩色之間的變化,就直觀的不能再直觀了。如舞臺劇告白中的大頭領得知憧憬的“美女”實是學生會主席女扮男裝時,那一瞬間的心灰意冷,彩色畫面瞬間褪色,觀眾的心仿佛也跟著他冷凝了一般;又如李白病毒快速感染了整個京都時,彩色的地圖斑斑駁駁間失去了色彩;以及病痛中整個人都頹敗灰暗的李白,聽到少女承諾有機會還會共飲時,秒速間容光煥發,如果沒有利用恰到好處的色彩輔助,這些抽象概念相信即使是湯淺政明也很難實現。
然而這樣的用色還不是他的看家本事,“不可能”配色才是他的拿手好戲,在他的作品中總是能看到一些在設計人眼中不適合搭配的顏色,在他的手中也能妙筆生花,因為那些顏色都找到了最適合的“此情此景”。當情境與色彩恰到好處,也就不存在不可能的搭配,更無所謂色彩的風格統一,如表現京都酒文化他就絕不吝嗇傳統和風色彩中的翠綠與紫色;為了實現畫面的色彩強對比,橙紅藍三色他敢用,紅綠搭配他也信手拈來,并且完全沒有違和感。湯淺政明大膽又恰到好處的色彩搭配,可以說是他的成功不可或缺的關鍵之一。
大多數電影人與動畫人創作時,普遍都是把隱喻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很少會有導演如湯淺政明一般,用隱喻堆砌作品。這大概也是他多使用純二維造型進行創作的原因,他筆下沒有高光和陰影的畫面比日式賽璐璐風格的動畫作品有著更加扁平的視覺效果,越概括抽象的形態,在表達上就可以有越多的可能性——更豐富的聯想空間,更自由的隱喻呈現。
“少年欲奪回少女曾非常珍視的畫冊,在麻辣煉獄中吃盡了苦頭”這段情節可以說是極度夸張的,無論是畫面還是內容,都遠遠脫離現實,與扁平化的視覺交相呼應,反而更明顯地影射了現實社會中“權力者”與“勞苦大眾”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同時也反映了珍視之物值得以命相搏的勇氣與執著……越豐富的內涵,越需要極端的戲劇性來演繹。
同樣面對“強權”的反抗,少女有著更巧妙的方法——解體對方賴以存在的“體系”與“架構”。通過對“強權”所在的帳篷進行解構,打散視覺結構的完整。當“帳篷”分崩離析,化作飛鳥散去后,那些被解開禁錮的真的只是“書”?
前文中提及的幾大“線索”亦然,幾乎都暗含著湯淺政明對社會諸多現狀的個人表達,是他想通過作品傳達給我們的思考。
有別于如今所有主流動畫的風格,這部作品不是看看就能看出味道的。奇特的畫風,無數暗含在畫面中的話語,就像回味悠長的茗茶,只有靜下心細細品味,才能感受到完整的味道,進而對湯淺政明都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欲罷不能感。
少女的這個夜晚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很難想象創作出這樣作品的他是個已過了知天命年紀的大叔。敢愛敢恨,無所畏懼,這樣的“青春”無關年齡,李白聽了少女的寬慰也會容光煥發,這是心的活力。
人生不止夜晚,正如片頭中兩只沒有刻度的手表上寫著的:朝、晝、晚、春、夏、秋,何時不是人生?所以少女才會感覺到“人生は豊かです”(人生是豐滿的)吧。動畫中多次出現的時間(鐘或者表),應該是湯淺政明用隱喻的形式在警醒著每一個虛度人生的人,老人們手腕上的飛逝的時間并不是因為他們垂垂老去,人生臨近終點,而是因為他們的心早已老去,消極地對待人生,時間必然不會為他們駐足,只有積極面對,你的夜晚才會像少女一般豐富而多彩。
湯淺政明的動畫美學亦包含了他的世界觀,他的作品中不僅有豐富而準確的視聽語言運用,更有他對待生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