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正邦 (北京師范大學 100875)
在伍迪?艾倫50余年的電影創作生涯中,《無線電時代》并不算是他眾多作品中的佼佼者,在眾人眼中,影響力與社會價值都遜于《西力傳》《曼哈頓》《解構愛情狂》《子彈橫飛百老匯》等幾部兼具觀賞性與批判性的代表作。就內容與主題而言,《無線電時代》是一部“非典型”的伍迪?艾倫作品:盡管電影依然保持了一貫的市民喜劇與口頭戲謔風格,但在主題上《無線電時代》基本拋棄了長久以來伍迪?艾倫式的辛辣諷刺與社會批判。在這部電影里,創作者伍迪?艾倫的主觀身份更像是一個“回憶者”或者“經歷者”,而不是長期以來那個置身于劇情之中卻以旁觀者姿態對于社會極盡冷嘲熱諷的“紐約小個子猶太人”。
特別能引起我共鳴的就是男孩媽媽對男孩說的那句:“你要多看書,少聽收音機。我們的生活已經毀了,你還能成長。”這不就是現在母親對我說的:“你要多學習,少玩手機。我們的事業已經定型了,你的發展空間還很大。”當男孩發現自己的父母沉迷于廣播節目無法自拔,當我發現父母拿起手機的時間比我還長,我能意識到這是時代的變革,這是無可避免的改變。就像古人酒后吟詩作對一樣,那個年代的人一閑下來就聽收音機,現代人飯后時間刷手機看微信。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有對信息的渴求,社會愈發展愈甚。
在整體結構上,《無線電時代》基本與其他伍迪?艾倫電影(如《性愛寶典》)相一致,用主觀視角畫外音敘述串聯起一系列相關小故事完成對影片描述社會面貌與人文狀態的勾勒,而在這部電影中,承擔起串聯作用的因素正是無線電——一個在人類傳播史上經歷短暫輝煌又快速消失的時代。在創作電影時的80年代,無線電殘留的社會價值已經基本與懷舊畫上了等號,成為了與影片中其他懷舊符號相等值的年代意象。而影片的懷舊情結不僅體現于各種年代意象上,對于傳統家庭關系的追憶,無線電作為主要獲取信息工具的文化環境里出現的各種鬧劇與感人情節甚至二戰的特殊年代背景共同構成了伍迪?艾倫的“童年往事”。本片與其他電影相比,氣質十分接近費里尼的《阿瑪柯德》:用詩化的影像還原作者對童年時代的記憶,而影片所流露的詩意與浪漫氣質早已超出了記憶本身,沒有人會去追究作者記憶的真實性。另一方面,盡管二人都成長在二戰的時代背景下,但這兩部電影都非常聰明地沒有討論時代的是非對錯,甚至以戲謔的方式消解了時代的沉重感,影響也因此具有了更加純粹的氣質。如《無線電時代》中全片由泛黃色調與各種柔光構成,拋開城市與中產階級身份,褪去辛辣與說教的伍迪?艾倫作品除此之外再也難得一見。
就媒介時代劃分而言,與伍迪?艾倫童年生活時期相重合的,以無線電與電話為傳播工具代表的第二媒介時代也是工業革命后通訊技術不斷更迭換代下最短暫的一代。盡管存在時間不長且常被視作媒介轉型的過渡期,無線電時代同樣有其開創性與特殊性。第一點,媒介傳播的雙向性由無線電時代開始體現。《無線電時代》的開頭就講述了一個小偷闖進一戶居民家中,誤接電話參與了電臺電話答題游戲并一路勝出使得被盜家庭一夜暴富的荒誕小故事。這一時代盡管沒有徹底打破第一媒介時代“少數人說,多數人聽”的傳播規律,但主體開始在一定程度上獲得解放甚至開始對話語權產生決定作用:一方面接收者不再完全處于傳播的暗處,他們的聲音開始被聽見,聽者與傳播者之間的互動成為了傳播的重要環節并在當時成為了一種獨特的信息景觀。互動可能性的出現也促使信息接收者們更加積極地參與到傳播的鏈條當中。另一方面,聽眾對于廣播節目的喜好反饋直接決定了電臺的播出內容,在電臺之間的競爭下,傳播者不再是一言堂,“投觀眾所好”打造觀眾喜愛的節目成為了信息產品創作考量的重要一部分。
第二點,無線電時代與之前的紙媒時代相比,信息更新速度開始加快,傳播路徑也更加方便,但并沒有實現如現今視覺媒介與自媒體時代對發生事件絕對真實的還原。這一點在電影中被伍迪?艾倫充分利用并放大,成為了影片中詩意與浪漫情緒的主要來源。如影片中小主人公與伙伴聽說“德國戰機潛艇可能襲擊美國本土”之后又不知戰機潛艇具體為何物,閑暇時間在樓頂海邊為國家放哨,每每見到不明物體便懷疑是德軍來犯,偏偏還在這一時刻眾小伙伴用眼睛看見了人生中第一個無比真實的女性裸體形象,青春的萌動與略顯無知的純粹在這一時刻恰到好處的得以體現。再如結尾處全家人在收音機前一起聽一場關于落井兒童的救援活動,不只是全家,整個美國的聽眾在那一時刻都在心系落井兒童的生命安危,而救援的結局讓每個美國人都忍不住潸然落淚。盡管結局不盡如人意,但這一事件也成為了這一時代的人們的共同回憶。盡管在今天的自媒體時代視角看來,對于突發事件的實時直播早已成為家常便飯,但無線電時代信息更新的速度與傳播時效性的巨大進步給予了這一代人無比特殊的時代記憶,而尚未能實現與音頻報道同步的影像空間也賦予了這一代人獨特的視覺想象力。
第三點,也是影片中最為重要的一點,由無線電時代起,媒介不再單純扮演傳遞信息的角色,轉而開始與娛樂相掛鉤。就影片中主人公一家人來說,收音機帶給大家的更多的是各種廣播連續劇、互動節目、兒童劇所制造的歡樂與幻想在每個人記憶中的價值遠大于收音機當年的實時新聞播報:小主人公每天最為期待的就是英雄冒險節目,甚至因為沉溺故事中的英雄夢盜用以色列建國捐款被父母痛揍一頓,而現今回首依然是十分美好的回憶。另一角度而言,廣播作為一種娛樂形式的出現與這一時期美國文化產業的繁榮、大眾文化的崛起與日后統治級的全球文化影響力有直接的聯系。無線電時代所衍生的廣告文化、娛樂產業化甚至對藝術領域的影響(波普藝術)都緣起于此。
最后一點,廣播所體現出來的神秘感與對聽眾聯想能力的訴諸,是吸引聽眾不斷粘合廣播節目的最大動力。每個人的聲音變成了唯一名片,廣播明星不需要長得多帥多漂亮,有一副優美或者極具個性的嗓音便足矣。就像是影片中播送《蒙面游俠》的那位男廣播員,長得又矮又丑,但從孩子們對蒙面游俠戒指的追求就能看出,他在孩子們的心中形象是無比的高大。廣播不是一篇直言直語的說明文,廣播需要被不斷地更新理解,而不是潛伏在我們的意識深處左右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廣播可以調動聽者的聯想能力,而且要求聽者能想象聲音背后的意象,這要求廣播聽眾可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并與廣播產生雙向互動。所以在無線電時代里的人們與如今相比多了些安靜,少了些浮躁,比如主人公的阿姨可以邊抽煙邊看書邊聆聽廣播里的艾倫瓊斯的歌聲;人與人之間的聯系還很緊密,主人公姨父因為和鄰居在安息日里聽節目發生爭吵,不料吵著吵著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還吃了豬排蛤蜊,回來以后還對自己安息日懺悔產生了懷疑,廣播里的那些內容已經到了能動搖人的信仰的程度了。這些,都是我不能想象的,但也毫無疑問是在那個時代存在的。……對于這樣一個人們還擁有無限想象力的溫馨快活的無線電時代,伍迪?艾倫確確實實是懷念的。
站在今天的角度,我們對于無線電時代已經有了各方面認知并且給予這一時代準確的歷史定位。然而作為這一時代的親歷者,無線電時代對于伍迪?艾倫而言遠不止是一個特定歷史時期或傳媒業發展過程中的某一階段。由真實存在與主觀記憶相交織的《無線電時代》不僅是對40年代風貌的追溯與還原,同時也是對于逝去美好童年的記憶與緬懷。雖然畫外音主人公在影片最后說道:“每一年除夕過去,收音機里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了。”他的總結也是在當代社會不斷地應驗,收音機在生活中逐漸變得朦朧起來,再不如以前那樣一呼百應了。但我們還能在影像中隱約感受到伍迪?艾倫的感動與真切,但那個一家人圍坐收音機的無線電時代卻早已逝去且無法復制,成為了一代人親歷卻難再體驗的時代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