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璦玥
摘要:短篇小說《生》在作者自身“天真”的生命形態映射下,通過對人物年齡分層,進行了對此生命形態的細致分辨與刻畫。而位于同一生命形態解讀下的不同人物形象也涵蓋了作者對其“天真”的具體顯現和表達。
關鍵詞:《生》;天真;生命形態
《生》在沈從文的《邊城》《蕭蕭》等名篇中,不常為人道,但它卻是沈從文筆下極能引發讀者共情的一篇。小說篇幅不大,短短4000余字,卻通過失去兒子,表演傀儡戲為生的老頭的視角,道盡了人間至難:生存的困境,至苦:永失所親所愛。該篇小說擁有極為真實的客觀敘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人物生命形態。通篇閱過,實叫人心中發沉,不能忘懷。
一、“天真”作為生命形態存在的基礎:“知”與“識”
為追求現實而有所預,知適應現實而有所取,生活也許會好得多。[1]明白這一點的想必都是聰明人了,不會為“天真”與“現實”作計較,天然的選擇后者。一如沈從文所言,這便是“知”了。但是,這位“鄉下人”[3]又道:“鄉下人當檢察到個人生命中所保有的單純熱忱和朦朧信仰。”可知他是不贊同僅有這份“知”的。沈從文“識”得這一點,認為生命的本真不在于被迫的給予或亂糟糟一通取舍,而在于天真朦朧的信仰。這樣一來,生命便具有了神性 。[4]作為生命狀態的外部表現,“天真”是“知”與“識”的結合體。天真不是無知,而是對生命最深的敬畏。讀一本小書同時讀一本大書。[1]沈從文永遠將生命置于作品表現的中心。[3]知現實,識本真,這是“天真”作為生命形態存在的基礎。
二、《生》中作為生命形態存在的“天真”的顯現與表達
《生》中作為生命形態存在的“天真”主要顯現在以下幾個人物形象所代表的不同年齡層次上:老年者——表演傀儡戲的老頭;中年者——幫場人們和巡警;青年者——大學生與軍官。小說以表演傀儡戲的老頭的生存形態為軸心,進而圍繞看傀儡戲這一事件,描繪出一副世間人物生存群像。強烈的客觀敘述與透入骨髓的情感氛圍營造使《生》中“天真”這一生命形態的表達更加耐人尋味。
(一)老年者的“知”與“識”
小說的中心人物與事件軸心——表演傀儡戲的老頭,只擁有簡陋到極點的道具。烈日之下,既無觀眾也無場地,但他依然停下來開始了這份生計。他的無可奈何是生存的困境。賣力演出,希望引來路人駐足,可“古怪有趣”[2]地扮演卻觀眾寥寥。為了留住觀眾,他使出慣用伎倆。在與傀儡王九對話而表示出對巡警的客套時,他假裝剛想起自己頭上淋漓的汗水,蹲下拉王九衣角揩著,意欲引起眾人發笑,卻無人迎合。老頭深知現實人心的種種,所以不遺余力地討好觀眾,諂媚地對巡警奉承。甚至連對那傀儡親昵的自語也帶有一部分“知”的成分,“老頭子瞥了這學生一眼,便微笑著,以為幫場的‘福星來了,全身做成年輕人靈便姿勢,把膀子向上向下搖著。大學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賞傀儡的面目,老頭子就重復自言自語地說話,親昵得如同家人父子應對。”[2]但為何不是全部而是一部分?因為小說最后揭示這兩個傀儡的身份便是老頭死去的兒子和打死兒子的兇手。小說描寫老頭尋找表演場地時,將那傀儡“坐”在地上。一個“坐”字便透視出老頭心中存的那份天真愿望,仿佛這傀儡是活生生的人,兒子還活著。
“他于是同傀儡一個樣子坐下,計數著身邊的銅子,一面向白臉傀儡王九笑著,說著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觀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消化。他把話說得那么親昵,那么柔和。他不讓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兒子就是王九,兒子的死乃是由于同趙四相拼也不說明。他絕不提這些事。他只讓人眼見傀儡王九與傀儡趙四相毆相撲時,雖場面上王九常常不打順手,上風皆由趙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勝利,總仍然歸那王九。”[2]老頭“知”現實,卻也“識”現實。這份“知”顯現在他在扮演充當生計的傀儡戲時,不辭一切地逗弄觀眾為自己那老套的表演施舍幾個銅子而與傀儡真真假假地對話與親昵狀,以及面對巡警到來時的諂媚與彎腰作伏小狀。他明白這一切順從的必要性,且并不疑慮這困苦情狀的合理性。他以已達花甲的閱歷為這生的困境努力做出合理的解釋,但兒子的死亡卻使他重新回歸一種“天真”的生命形態。
屬于老年者的“天真”的生命形態越過了年齡觀感的表象。他由此“識”得了現實。這并不真的為使兒子復活。他真真假假地與那傀儡互相安慰的情狀以及通過不斷使“王九”獲勝所達成的對現實的反問與質疑使他在垂垂暮年獲取了由“知”到“識”的躍升,進而將這份內心生發的“識”中的單純熱忱與堅定信仰轉化為外部的生命體驗。所以,老頭現實中的機敏圓滑與其真正的“天真”的生命形態實是一體的。作為老年者的人物形象代表,老頭的擁有的“天真”的生命形態是跨越歲月本身的回歸。
(二)中年者的外“知”與內“識”
小說中幫場人和巡警所代表的中年者是生活中最不顯眼的存在。閑而無事的幫場人們或有丟一兩枚銅子的,或袖手之,皆于各自的位置站定,并不挪動分毫。而始終面帶著笑意的巡警默不作聲地看著,等待收取攤捐。這部分人群因為年歲,有了一些閱歷,所以并不為老人烈日下的賣力表演產生多少同情。但同時因為他們的閱歷,他們對老人的生存狀態是有所“知”的。“多數人皆用稀奇憐憫眼光瞧著,應出錢時,有錢的照例不吝惜錢。”[2]“巡警不驗看捐條,卻望著系在那老頭子腰邊的兩只假腿癡笑,搖搖頭走了。”[2]這清晰地顯現出小說中這一群體的外“知”與內“識”。
這一群體的的最大特征表現為,曾經擁有過“天真”的生存形態,但現已失去。他們外部表現出的知現實與順應現實是閱歷賦予他們的,并日益加深。而內部表現出的對已知的現實和對基于這份現實的做法的認識是向內回縮的,無法轉化為有效的外部體驗,只能漸漸消盡。所以,在經年累月的現實磨礪下,他們生命形態中的“天真”終于被剃凈。只余對現實有所知而不斷地給予和順從,沒了那份由所“識”轉化形成的外部表現:對現實的觀照與反問。作為中年者的人物形象代表,幫場人們和巡警的“天真”的生命形態是已被拋棄的。endprint
(三)青年者的未“知”與“識”
小說中首先出場的觀眾——顯出老去民族般憔悴神色的大學生,和觀眾中皺眉離去的青年軍官是文中青年者的代表。這部分人群還處于生命初始的那一端,對生命中出現的一切充滿天真的好奇和觀望。大學生“打量投水似的神氣”[2]正是青年者特有的對現實與未來的迷茫,因為未“知”。而青年軍官“皺著眉毛”[2]卻表明,他雖與大學生同為青年者,但在那個戰亂的年代,因選擇不同,已是對這現實有所“知”了。可見因選擇所導致的認識異同。艱難歲月里環境對青年者的影響是成倍遞增的。交織的理想抱負與信仰在那樣的現實沖擊下極易消散。于文中,沈從文卻使我們看到了守護這份信仰的希望。
迷茫而憂郁著的大學生終似想起自己應做的事,擠出人群離開,不再在這烈日下呆立和青年軍官拋錢走開的行為便是對現實最真的質疑與思索。是作者賦予他們的“識”。青年者天然地擁有年紀上的天真,但卻不處于真正意義上“天真”的生存狀態。他們或缺乏一份對現實的“知”,或無一種對現實對心中信仰的“識”。可無論處于哪方,作者最終將其所缺的那部分,通通賦予他們。一如文中人物所寄托的希望:期望尚處于生命初始那一端的青年者們,永遠處于一種“天真”的生命形態,永遠擁有一種單純的熱忱和朦朧的信仰。知現實,識本真。作為青年者的人物形象代表,大學生和青年軍官擁有的“天真”的生命形態是作者所希翼的。
三、沈從文自身于小說中的映射:大學生和軍官
《從文自傳》中有這樣一段經歷描寫“各方面的測驗,間或不免使得頭腦有點兒亂,實在支撐不住時,便跟隨什么奉系直系募兵委員手上搖搖晃晃那一面小小三角白布旗,和五六個面黃肌瘦不相識同胞,在天橋雜耍棚附近轉了幾轉,心中浮起一派悲憤和混亂。到快要點名填志愿發飯費時,那親戚說的話,在心上忽然有了回音,‘可千萬別忘了信仰!這是我唯一的老本,我那能忘掉?便依然從現實所做成的混亂情感中逃出,把一雙餓得昏花朦朧的眼睛,看定遠處,借故離開了那個委員,那群同胞,回轉我那‘窄而霉小齋,用空氣和陽光作知己,照舊等待下來了。”[1]本段敘述中作者正處于離開部隊來到北京等待讀書的迷惘時期,恰與《生》中大學生及青年軍官的形象相重合。該篇小說中大學生的“憂郁”[2]便是沈從文心中的“混亂”,而那青年軍官的“皺著眉毛”便是沈從文胸中的“悲憤”。
這一時期的沈從文剛剛離開一種野蠻腐敗的生活,帶著對已“知”的丑惡墮落的現實的憎惡和對美好純凈的湘西世界的愛與相信來到北京求學。可被權勢財富的虛偽所籠罩的大都市卻使他見到另一種新的現實。他對心中的信仰產生了疑惑,也對這新的現實生發出質疑。他對生命的“知”源于自身經歷,而對生命的“識”卻始于一支筆。沈從文依靠著這樣一種“天真”的生命形態使心中那份淳樸而單純的信仰不被抹殺。同時也正是這份信仰,使他始終處于一種同時擁有“知”與“識”的“天真”的生命形態 。因此,短篇小說《生》不僅是對當時背景下社會人物生命形態的刻畫,更是沈從文對自身所處生命形態的隱述。且同時表達出對青年者能夠選擇一種回歸本真的生命形態的希望,這一點,通過作者最后賦予文中大學生與青年軍官的“識”可以看出。
四、結語
作為“知”與“識”的結合體,“天真”的生命形態是沈從文在自身經歷的基礎上“與湘西世界積淀的楚文化的遇合。”[3]這樣一種充滿神性的文明使沈從文將人之生命放置在極高的位置。這是他對人群生命形態描繪的基礎。而基于現實的不斷拷問,他筆下的客觀敘述與情感氛圍營造也未必不是出于這樣一種“天真”的文筆手法。“知”現實,“識”本真,方能直刺入讀者的痛穴,《生》便是此舉最好的范例。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7.
[2]沈從文.虎雛[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1.
[3]馬為華.論沈從文“鄉下人”心態的二重性[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04):117-122.
[4]凌宇.沈從文的生命觀與西方現代心理學[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2(02):30-3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