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威[洛陽市第二十二中學, 河南 洛陽 471000]
語言是一篇(部)文學作品給人的最直接、最強烈的第一感受,而極具有個人性的語言往往成為作家俘獲讀者的第一利器。莫言也深諳此道,在《舊“創作談”批判》中,他強調小說家講故事的能力與寫出優美語言的能力同樣重要,而能運用富有特色的語言講述妙趣橫生的故事被莫言認定為一個好小說家的標志。①在莫言前期創作中,他在語言的探索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現方式,具體的講就是語言的異構重組,具有色彩感的非理性噴發,個體生命意識的飛翔。
異構重組,就是指偏離、改寫和編碼語言常規的語言形式,通過語言符號的靈活重組與結構重排來完成語義的轉化與再造。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新文學作家們就開始了一場意義深遠的語言革命。那時中國的作家們放眼西望,打破文言文的桎梏,將西化的文法和句法融入寫作之中,使得古老的方塊字在變形、鍛打之后重又煥發了生機。魯迅、朱自清、李金發等一大批文學的先行者做出了大膽的嘗試,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新時期以來,解放思潮的新一輪突進,使得彷徨的中國作家又一次站在了新的十字路口。莫言作為一位從新時期起步的年輕作家,在歷史的機遇面前重又找回了五四時期前代作家的衣缽,以自己獨具一格的語言建立起自己的文學王國。他跳出用語窠臼,運用語言內部的結構張力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有悖于我們的日常語境,并使語言的各個語素重新結合以達到某種疏離的效果,給人以相識卻難于辨認的驚異感。季紅真曾對莫言語言的陌生化效果進行解讀,認為首先是語詞的任意性構建重組,其次是指稱色彩的概念大量涌現,最后是善于將聽覺形式與視覺形式相互轉換。②
在莫言早期的作品中,語言的特色尚沒有充分的顯露,基本上還是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中探索。只是有些不時涌出的新奇的比喻讓人眼前一亮,如在前期作品《大風》中作者描繪麥場上鍘麥的場景。勞作婦女鍘麥時,“手腕一抖,屁股一翹,大奶子像小白兔一樣跳了兩下”,“按鍘的娘兒們雙手按鍘刀,奶子顛得像要插翅飛走”③,這里的小白兔跳了兩下和顛得飛走將一個普通的勞作場景中的女人的身體寫得動感十足,展現了作家豐沛的想象力。在具體描繪風勢之大時,作者寫到“風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河里的水飛起來,紅翅膀的鯉魚像一道道閃電在空中飛”④,這段中的比喻又是一個調動了不同感官的語言,兩種或多種奇異的聯想被放置在一起,使得具體的事物被涂抹上了一層詭秘的色彩。細微的感受被放大,并外化為一個具體的事物。而在《枯河》中,這種新奇的比喻被個人感受化的語言所填充。
如“白花花的楊樹枝聚攏上指,瑟瑟地彈撥著淺藍色的空氣。冰一樣澄澈的天空中,一綹綹的細密楊枝飛舞著”;“白楊樹奇妙的動作撩亂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魚般的脊梁上,閃爍著鴉翅般的光暈。”⑤朱向前在《深情于他那小小的“郵票”——莫言小說漫評》指出,莫言善于捕捉瞬間的特異狀態,將個人化的感受變得可感可觸,從而豐富讀者對人類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審美方式,激發審美感受力。⑥“他摔倒在沙窩里時,月亮顫抖不止,把血水一樣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著,無力再動,感覺到月光像熱烙鐵一樣燙著背,鼻子里充溢著燒豬皮的味道。”⑦在這兩段的引文中,莫言創作高潮期中語言所流淌出的那種怪異的色彩和瑰麗的感覺奇觀得到了初步的展現。這種重構性的詞語不僅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增強了文學語言的表現力,而且也反映了作家的一種特有的生活觀。如“月光像熱烙鐵一樣燙著背,鼻子里充溢著燒豬皮的味道”,這樣一種反常的修辭手法呈現出一種對于理性的顛覆,對于日常審美經驗的反叛。而在這種具有心理張力的敘述中,感覺的變異帶來的是人物內心焦灼的豐富展現,這種表達效果的深化是藝術辯證法的一種具體表現。
莫言小說從其發軔期開始就有多方面的創作探索,各種各樣的詞語及詞語所體現的顏色意識被逐漸發掘,從一開始的青澀逐漸走向成熟,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楊聯芬的《莫言小說的價值與缺陷》一文認為:“其中一方面是帶有極強烈的主觀隨意以色彩負載情感、以意象制造喧囂、冷靜的詩和陌生的語言。⑧而這一點在其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亦有體現。‘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像深邃的海洋。’⑨這是《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兒跟著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做工,在河畔邊看到的景象,其中對于整片黃麻地的描繪,讓人隱隱地想到了《紅高粱》中成海成山的火紅的高粱。而在描述黑孩兒的夢境時,作者也運用豐滿的意象和色彩將一個性格內向孤獨的小男孩的渴望摹寫得淋漓盡致。如小男孩幻想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⑩此外,‘他望著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時又像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像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卜花一樣愉快地躍動。’?這都能看出莫言在刻寫人物和描摹景物的時候總是能充分地將情景交融,使得富有色彩感的畫面具有了意識感,這樣既提高了文字的表現力和韻味,也凸顯出一種意識層面的整體感。”
這一點在其隨后的代表作《紅高粱家族》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這部小說集中,莫言找到了一種感覺化的語言表達方式,其中大量的飽含情緒意味的詞匯成為莫言的獨特標識。同時,充滿主觀感覺的描繪在文字的爆發力和張力盡情飛揚之后也產生了被人濫情的詬病。在這部小說集中,通紅、大紅、深紅、暗紅、微紅、鮮紅等具有生命蓬勃血性的顏色被大量使用,而其他的如青紫、棕、醬、深綠、暗綠、墨綠、鵝綠、灰綠等顏色也使用頻頻。據不精確統計,使用各種顏色的地方有四百處之多。“對于畫家來說,只有色彩是真實的。一幅畫首先是、也應該是表現顏色。歷史呀,心理呀,它們仍會藏在里面……這里存在著一種色彩的邏輯,老實說,畫家必須依順著它,而不是依順著頭腦的邏輯……繪畫是一種“光學”,我們這項藝術的內容,基本上是存在在我們眼睛的思維里。”?對于畫家保羅·塞尚來說色彩是繪畫的語言,是生命的融入,而在小說家莫言看來,這樣的語言色彩則成為情緒的展現和思考的底色。
在小說的第一章中,“我爺爺”“我奶奶”等鮮活的人物形象便以粗獷豪邁的氣勢走進了讀者的視野,這些來自高密東北鄉的帶有匪氣的鄉民在家園危難的時刻表現出了頑強的生命力。作者的筆致也盡顯潑辣抖擻:“霧被陽光紛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紅漸漸燃燒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這是寫到余占鰲帶著村民們打伏擊時在河邊的情景。而在后來的激戰正酣的時候,作者以第一視角描繪了一幅殘酷的畫面。騾馬的尸體停泊在生滿雜草的淺水里,肚子迸然炸裂。如花朵一樣靜溢的華麗的腸子在陽光下發光,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隨河水流走了。這些戰爭背后的酷烈被平靜地敘寫出來,死亡變成了一幅具有精致美感的油畫。這篇小說中色彩刻寫已經不單單是一種視覺的觀看和捕獲,而成為一種讀者進入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感受到他們內心狂潮的一把鑰匙。“奶奶心中亢奮,無畏地注視著黑色的風掀起的綠色的浪潮,云聲像推磨一樣旋轉著過來,風向變幻不定,高粱四面搖擺,田野凌亂不堪。”?這番奇詭的描繪在場景氛圍和人物內心之間構成巨大的張力,展示了“我奶奶”內心的極度恐懼。
在第三章《狗道》中,顏色的意識進一步加強,甚至有時讓人產生一種拖沓的感覺。三條狗頭領黑狗、綠狗、紅狗帶領瘋狂的狗群跟我爺爺、我和幾名大屠殺的幸存者進行殊死的搏斗。發出暗紅色的槍筒,白得如霜、涼得如冰的中秋月,“村子里的火焰燒得正旺,火舌亂紛紛地舔著低矮的天空,發出旗幟在急風中幡動的聲響”。?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紅與白的對比之下顯得沉重而壓抑。“高粱芽苗被踩進泥土里去,變成一線淺綠色的汁液;一直等到五月里又—場大雨降臨,板結的土地才重新發過來。殘存的高粱苗在連綿的野草造成的荒蕪中倔強地鉆出利刃般的頂梢,高粱莖葉和野草造成的陰影遮蔽了一顆顆綠銹斑斑的黃銅彈殼。”?綠色的汁液流入板結的土地,生命重又進入新的輪回。倔強的莖葉和銹跡斑斑的黃銅彈殼組成了一幅交織著生命與歷史的寓言圖。紅色的高粱也沾染了象征性的意味,無論是在大戰慘烈時的高昂,還是高粱地又回復平靜時的哀戚,鮮紅的顏色成了一曲讓人過目不忘的動人的強有力的生命之歌。
在莫言前期的小說中,無論是短篇,還是中長篇,語言成為莫言小說重要的標志,而莫言的語言特色不僅僅是語言的重構,大量雜語、民間語素的涌入,不僅僅是極具象征意蘊的色彩的渲染,更有力的是這些重構的語言,鮮活的語言,這些多姿多彩的語言具有了作者的情緒,作者的主觀情感力量,作者觀察人生、體驗人性的生命意識。
在早期的小說中,這樣的生命意識伏臥在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技巧下,像在《大風》《枯河》《秋水》《透明的紅蘿卜》等作品中,比喻、擬人、通感等修辭的使用還僅是一些零散靈感火花的閃動,但是到了《紅高粱家族》,語言的氣息變得濃郁,多彩的顏色得到了盡情地揮灑。這片看似單調甚至有些粗鄙的高粱地不僅帶給人們的是一種旺盛的生命想象,而且也揭示了一種自由狂放的存在方式。遍地的紅高粱匯成一片血海,在泛濫的秋水里,暗紅色的高粱頭顱擎在渾濁的黃水里, 頑強地向蒼天呼吁。 火紅色的高粱這一富有地方特點的自然風物變成了人物情緒和作者情緒的結合爆發點。在余占鰲將“我奶奶”的遺骨移墳的時候,紅高粱具有了生命意識的表達。“那股味道在父親鼻子里化做高粱酒的濃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稈上汪著的水愈多,顏色愈鮮紅。父親想也許是奶奶身穿的紅色上衣染紅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奶奶臨死前的肉體像成熟的蠶體一樣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紅褂子的顏色染紅了翠綠的高粱秸稈。”?奶奶的形象和染紅了的高粱相互映照,成為一種意蘊豐富的載體。
莫言是新時期文壇的一朵奇葩。他的奇首先就表現在了他的語言的巨大魅力。我們不能僅僅把莫言的成功歸結為他的語言,此外他的敘述結構、敘事視角、民間立場等都是他對于文學現代性的貢獻。早在五四時期,白話文戰勝了文言文。魯迅、朱自清等五四先輩的努力使得白話文學成為啟蒙國民性的武器。而在新時期,文學語言的變革在莫言前期小說中得到了強有力的突進。我們理解莫言前期小說中的語言結構、語言底色,考察這樣一種充滿歡叫的語言的發展動勢,對于我們把握莫言小說創作的內在流向具有啟發性的意義。
① 莫言:《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86—187頁。
② 季紅真:《現代人的民族民間神話莫言散論之二》,《當代作家評論》1986年第2期。
③④ 莫言:《大風·金發嬰兒》,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第7頁。
⑤⑦ 莫言:《枯河·金發嬰兒》,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頁,第16頁。
⑥ 朱向前:《神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郵票”——莫言小說漫評》,人民日報1986年12月第8日,第7版。
⑧ 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頁。
⑨⑩?莫言:《透明的紅蘿卜·金發嬰兒》,長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73頁,第76頁,第117頁。
?瓦爾·特赫斯:《歐洲現代畫派畫論選》,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頁,
????? 莫言:《紅高粱家族》,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6頁,第19頁,第179頁,第193頁,第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