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玉 吳 燕[揚州大學文學院 , 江蘇 揚州 225000]
閱讀小說《九月寓言》,讀者會被其中的神秘感和陌生感所吸引,而這種感覺得益于書中意象的大量使用,“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隱喻一次”,而小說中的某些意象,比如“地瓜”“大碾盤”“工區”和“小村”因為反復出現,也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系統的一部分”②。為避免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和情感態度,張煒借助于象征,通過賦予主觀情感于客觀對應物的方式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思想體悟。
美國評論家哈維納·里克特說:“一個人絕不會隨意為自己選擇一種象征,看來是內心深處的某種需要使它自然而然產生的。”③在《九月寓言》中,“地瓜”便是張煒精心選擇的一個重要意象,其隱喻象征性體現出作者在敘事過程中所展示的智慧。小村人的祖先從貧瘠的南山遷徙到平原的初衷是為了一口吃食,而易種植、高淀粉的地瓜就成了他們的主要食物。地瓜“鋪展到天邊的綠蒼蒼渾茫茫的秋野。……通紅的地瓜從土地刨出來,擱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樣。……一旦躍出地表,它們是那樣紅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④。作者給地瓜賦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情懷即苦難與歡樂,它們將小村人與土地緊密結合,伴隨了貧困歲月中人們的歡樂和痛苦。小村里的人極盡智慧地將地瓜做成水餃、饅頭、面條,以及煎餅等各式食物。這種對食物的極度迷戀折射出小村人對物質匱乏所帶來的最直接后果即饑餓的深度恐懼,這種恐懼是從小村人的祖祖輩輩中累積下來的,所以“地瓜”這一種重要意象便蘊含了小村人從物質到精神的雙重饑餓。
小村人對饑餓的恐懼和對食物的追求是瘋狂的,在食物面前,生命都微不足道。肥的母親即使已經老的只能喝地瓜糊糊,即使已經有兩次差點被地瓜噎死,即使被噎得“頭使勁往前伸,兩手在眼前胡亂抓撓”⑤,她也要偷偷爬上小木凳,從高處笊籬上拿地瓜吃,最終被噎得一命嗚呼。小村的人從不會輕易離開家,但光棍金祥在好不容易得了媳婦后,為了香甜薄脆的煎餅還是毅然走上了尋找鏊子的旅途,即使最后一病不起,金祥也對自己的選擇從不后悔。臨終前的金祥“連說話的勁兒也沒有”了,雙腳卻“忽然一動一動的”,“他加快腳步,奔跑著,后來簡直像在跳躍”⑥,原來是“饑餓”在追趕著他,催促著他不斷向前,一刻也不能停歇。小村人的肚腹在地瓜的作用下勉強充實,但千變萬化的饑餓又盯住了他們的精神。“這一片亮锃锃的瓜葉兒啊,寒氣逼人,可底下呢?下面埋了炭火一樣紅的千千萬萬的地瓜,終有一天擠破這一片土皮,去炙燙村里人的胃腸呢!”⑦地瓜灼燒著小村人的腸胃,他們便有了自己的一套娛樂方式來消除火氣:打架、摔跤、偷雞、打老婆、虐待媳婦,等等,野蠻的生活方式籠罩著這個極度閉塞的小村,莊嚴而滑稽的憶苦大會集中反映了小村人的娛樂方式和精神狀態的極度饑餓。一輩子通過憶苦給鄉人進行階級教育的金祥臨終前終于“覺悟”,編上小辮子逢人就稱自己是大清的人,這甚至得到周圍人的贊許和認同,這種荒誕滑稽的情節是作者對小村文化的質疑與否定。
大碾盤是推動情節發展和表露作者情感的重要意象,但如果要具體說出大碾盤到底象征了什么,這很難給出唯一的答案。因為象征本身就呈現出多義性,“象征的含義是無限的,由于其所象征是無限的,讀者便也有充分理由按自己的經驗予以解釋”⑧。大碾盤的象征意味是豐富的,顯而易見的兩種是:暗示時光的流轉,象征小村人生活狀態的循環往復。
不同于其以往的小說,張煒在《九月寓言》中采用了“散點式”的結構,由相互獨立卻又緊密聯系的七個單元組成,仔細閱讀后我們不難發現,小村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都是極其模糊的。我們只知道小村人的祖先從遙遠的山區來到平原,因為特殊口音和身上的魚紋被當地人稱作“鲅”,他們定居在當地人的周圍,得不到認同還受到他們的排擠。小說的時間安排也不同于傳統小說的線性發展,每一單元的時間既相互承接也會彼此交叉。年九和歡業由嬰兒成長為青壯年預示著時光的流逝,第二章“黑煎餅”中講述的金祥故事和第四章“憶苦”中呈現的金祥事跡又顯然是在同一時間段發生的。正是因為時空的模糊性和交叉性,使文本的閱讀不如傳統小說容易,尤其是小說的第一章“夜色茫茫”最為難讀,在通讀全文后我們才知道第一章是承接最后一章“戀村”展開的。逃離小村的肥和挺芳回到昔日的村莊時發現小村的一切因為工業文明的發展而塌陷消失。第一章就是在肥和挺芳的交替敘述中展開對小村的回憶和追溯,在鼴鼠的推動下,“大碾盤先是緩緩地,接著越轉越快,最后簡直像飛一樣……”⑨大碾盤的飛速轉動暗示著時光的流轉,帶領讀者進入到神秘陌生的世界中去。
金祥在去世前夕,他“轉過大街小巷,還用手細細地摸過了碾盤。它碾碎了多少瓜干,如今走砣的那一塊兒光潔如鏡,已經深凹下去了。這好比莊稼人踩出的一條路,硬是讓一輩接一輩的人踩下去哩”⑩。小村人如同碾盤一樣,他們一輩又一輩地以小村為軸心,庸庸碌碌怎么也跳不出貧窮和愚昧的怪圈。小村人就醫的場面是殘忍而又荒唐的,在和小紅馬摔跤而豁了鼻子后,已經準備好忍受巨大痛苦的憨人在看見赤腳醫生拿出逢靴子的線準備來給他逢鼻子后,還是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龍眼媽媽肚子里長了結塊,赤腳醫生的診療方法是拿著刀這里按按,那里戳戳,血水涌了出來。老婆婆為三蘭子墮胎的方式實則是先掐死肚里的嬰兒再排出。 僅就醫方面,小村人明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收效甚微的結果卻從來沒有人想過做出改變,在其他方面也更是如此。村里的光棍隨處可見,這其中的金祥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因為其比同類狂躁數倍,便定期給他“吊打”名為“去火”。在得了癡女人慶余后,他的狀況才有所好轉。金祥死后,寡婦慶余又嫁給小村里的另一個光棍牛桿。在小村里,女人變成了財產可供繼承,這種愚昧荒誕的婚姻文化更加顯現了小村的落后保守。循環往復的小村生活宛如一潭死水,它的封閉與自守終究被滾滾向前的現代文明所淘汰。
小村和工區作為一組相對的意象,它們在小說中的反復出現象征著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碰撞沖突。小說的一開頭就展現出在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下,小村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從容遷徙,在新文明的壓迫下,它很快地分崩離析。
張煒沒有從正面來描寫工區對小村的強烈入侵,而是站在小村和工區的角度分別展示了這一緩慢卻又必然的過程。一方面,是工區中的人對小村生活的干預,禿腦工程師和年輕語言學家因為對年輕肉體的渴望,誘惑了小村姑娘趕鸚和三蘭子并最終拋棄了她們。挺芳對肥的迷戀更是從一開始為工區和小村的矛盾埋下伏筆。從小就被許配給龍眼的肥被堅貞、熱情的挺芳深深吸引,在這種抉擇中肥的內心始終充斥著矛盾和煎熬:龍眼曾在大碾盤子上強行要了她,這使肥認為自己從此是他的人,但在挺芳遭到小村青年,尤其是龍眼的毒打后,肥內心的天平又傾向于挺芳。在幾次反復搖擺中,肥最終選擇和挺芳遠走他鄉。不管是出于肉欲還是愛情,工區都打敗了小村,小村的女孩最終還是選擇小村以外的廣闊天地。另一方面,我們要清楚地看到,雖然趕鸚和三蘭子受到了欺騙,但是沒有任何人強迫她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工區的黑面肉餡餅、膠靴、皮帶、琴聲為小村人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姑娘們自覺地向著這種豐富、新奇的物質世界靠攏。在作者的筆下,小村人的生產勞作方式有其原始、質樸的一面,這其中蘊含了他對小村人純樸、樂觀的高揚與贊美。在豐收九月勞動的間隙,“有的年歲大的可以做爺爺或者奶奶,但玩的又野又起勁。幾個中年婦女散著頭發瘋跑,追趕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子。……另一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正獨自一人玩一根扁擔。她能讓扁擔在背上旋動,然后這扁擔又從胯下穿過,一眨眼的工夫里她的左腿又在扁擔左右跳了幾次……”?盡管小村代表的農業文明是人類的精神家園,但小村最終難逃在工區的不斷擴張中變成一片廢墟的命運。雖然肥重返小村,但在對小村做最后一次悼念后,她必然跟隨挺芳投入到機械工業文明的主潮當中去,這是作者不愿看到卻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九月寓言》是個整體的寓言象征,它“不同于傳統文學里的寓言故事,它是現代作家從寓言文學中汲取營養而創造的一種現代藝術語言(話語形式),它以不避怪誕的外部故事(通常是世俗的)直指哲理內涵”?,作品中大量意象的反復使用使之在整體上成為一個藝術符號并產生整體象征意味。文中的“地瓜”“大碾盤”“工區”和“小村”就被賦予了象征的意味,它們指涉作品的主題表達作者的情感,成功架構起作家和讀者間對話的橋梁。
①④⑤⑥⑦⑨⑩?張煒:《九月寓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5頁,第21頁,第27頁,第79頁,第126頁,第31頁,第78頁,第22頁。
②〔美〕R·韋勒克,A·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04頁。
③ 瞿世鏡:《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11頁。
⑧〔美〕 勞·坡林:《談詩的象征》,《世界文學》1981年第5期,第251頁。
?王培遠、陳傳魯:《〈九月寓言〉象征論》,《菏澤師專學報》1994年第3期,第20—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