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姝頤[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四世同堂》是以抗戰(zhàn)為背景描寫北平市民群像的一部長篇巨著。在作品中,老舍不僅形象地刻畫了老派市民、新派市民與正派市民等三類典型的市民形象,甚至還衍生出了一類在抗戰(zhàn)時期出現(xiàn)的特殊群體,那就是漢奸。在老舍所塑造的各類人物形象之中,漢奸形象可以算得上是老舍國民性批判之最。如果說老舍在對其他市民階層形象的描繪中還留有余地,對其性格進行批判的同時也不乏寬容溫和的一面,讓我們在軟弱之下看到了尊嚴不可侵犯的反抗,讓我們在矛盾之中看到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那么漢奸形象就無疑是將人性的丑惡、國民性的弱點暴露無遺。從其品質(zhì)上說,是喪失了民族性的,這也是老舍筆下的漢奸群像所共有的特征。通過對性格典型的漢奸形象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老舍主要是集中于三點進行國民性批判的。
長期以來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使得大眾都已經(jīng)習慣于聽從命令的生活。就好比老派市民的代表祁老太爺,長期以來封建文化的毒害讓他已經(jīng)學會用忍受來面對一切事情,希望能夠風平浪靜地挨過去。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如此國仇家恨的環(huán)境中,他仍能夠獨善其身地安排著自己的八十大壽,口口聲聲還是說著:“別管天下怎么亂,咱們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jié)。”①可見,在禮教觀念桎梏下所暴露出來人性的懦弱與膽怯,傳統(tǒng)的思想成為他們逃避外界現(xiàn)實社會、一心維護自己心中幻想而自欺欺人的安慰。就是這樣一位能忍則忍的老人,當侵略者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愿望,一點點拆散這個他引以為傲的家,并踐踏他的尊嚴時,最終也選擇了反抗。
不難發(fā)現(xiàn),老舍《四世同堂》中漢奸的出身,主要處于社會的中層,優(yōu)于普通的社會大眾,卻面臨著一不小心就會跌落的危險。他們性格大多數(shù)都較為圓滑和世故,關注的不是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問題,只關心自身利益的發(fā)展,心中萌發(fā)的不是令人振奮的反抗意識,所展現(xiàn)出的是主動迎合的服從,是奴性思想的變異。在他們看來,無論是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只要聽吩咐做事,把事情做好就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這種心理使得在漢奸群體中盛行起一股“做官風”。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漢奸冠曉荷,可以說,他幾乎完全落入懦弱奴性的變異思想之中。他是小說中的一號順民,也是漢奸思想的傳播者。當漢奸之前的做官經(jīng)歷讓他撈到了許多油水,在日寇入侵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他更像一只無頭蒼蠅那樣到處亂轉,點頭哈腰趨炎附勢,希望能得到日本人的重用,重享往日風光。他本是一個接受了西方文化教育熏陶的洋派市民,但沒有堅守自己做人的底線,逐漸被西方文化同化,成為一個沒有思想、沒有品格的崇洋媚外之徒。
作為一家之主,冠曉荷沒有任何的威嚴,尤其當大赤包當上妓女所所長后,他完全丟掉了作為男人和丈夫的尊嚴,便將妻子奉為天神,對她言聽計從。他就像是一條欺軟怕硬的蠕蟲,可以拿錢家人的生死來換取自己的官位,面對拿著刺刀的日本兵卻一點都不敢反抗。不論在什么時候,他都以官位為尊,甚至對家人都產(chǎn)生了影響。在國破之際,他想的是要去討好日本人從而獲得一個小官可以撈點油水發(fā)點財,得到之后到處顯擺;在家亡之時,他關心的不是家人甚至自身的安全,而是到處炫耀女兒招弟做了特務,以此作為自己的資本。
老舍的國民性批判中有著對老派市民舍大家而顧小家的批判,這已然是老北京市民的一種生活常態(tài),在他們的身上傾注的是對其長久未曾改變動搖的文化守舊性和禮教思想的批判,但也對他們習以為常的懦弱容忍投以一種溫和的同情目光。②可漢奸群體由于自身的劣根性,身上非但沒有為民族和國家抗爭的血性,反而產(chǎn)生了奴性變異,老舍用毫不留情的筆墨刻畫出了這些人的丑陋面目: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私欲,為了茍且偷生,可以將痛苦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在國人面前作威作福,在日本人面前卻是一副奴顏媚骨之態(tài)。
虛偽自私的性格屬性實際上是對禮教文化的一種變相繼承,在《四世同堂》中,虛偽自私的漢奸形象上則可以歸結為愛慕虛榮、崇洋媚外和追求物質(zhì)享受。他們用自己一套已經(jīng)全然變形的人生觀價值觀來衡量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接受外來文化之時從來沒想過它們對人性的侵略和腐蝕,只是將其作為一種炫耀的資本。對于事物的好壞沒有絲毫的辨別,只知道一味地用來滿足自己早已扭曲變形的自私欲望。
就好比漢奸藍東陽,其行為將自己虛偽自私的性格屬性暴露無遺。老舍可謂是用了極具特點的描繪,將藍東陽那追名逐利的丑態(tài)一一刻畫出來,一點點揭開其虛偽的面具。他的外貌可以用奇怪和矛盾來形容,這也是對他真實性格的外在反映。老舍在書中這樣描寫藍東陽:“他所關心的是怎樣得到權力,婦女,金錢,與一個虛假的文藝者的稱呼。”③看似他成天是一種忙碌的狀態(tài),對生活有著火一般的熱情,但事實上,藍東陽空有著文藝家的名聲,寫出來的詩卻是不倫不類的,他并不虛心學習前人的著作,而是只知道做一個特立獨行的“臭蟲”,徒有著盲目的自信。他想要世人都能夠欣賞贊美他,想到的不是如何充實自己,而是拼命地追求虛名,用文化者的身份來掩蓋自己庸俗不堪的內(nèi)心。
在小說中,藍東陽是一個城府極深、精于算計之人,陰險狡詐的他會算計身邊的每一個人,就連娶胖菊子也全然是出于省錢的打算。在他的意識里,撿便宜成為他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哪怕是在討好日本人方面,他也是吝嗇的,不像其他漢奸那樣投其所好送些古董字畫,也不肯自掏腰包請客吃飯來拉攏,而是選擇成天用一些并沒有什么價值的情報在日本人身邊打轉來顯示他的忠誠。他享受著那種欺壓弱者帶來的滿足感,喜歡用手段來得到權勢地位。他慣會趨炎附勢,沒有一點民族氣節(jié),自己天天念叨著“天皇萬歲”,儼然一副走狗模樣。看上去藍東陽好似是北平最忙的一個人,忙著組織成立各種寫作協(xié)會、忙著創(chuàng)作還四處探聽消息,可這忙碌的生活背后透露出來的卻是用一顆污濁不堪的心在到處污染社會。
藍東陽這種性格屬性完全覆蓋在了漢奸的人性之上,逐漸因為自身的虛偽自私而變得陰險狡詐,看不到一點人性的善意,他只有自己的自私利益,沒有任何的悲憫情懷,更沒有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藍東陽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冰冷機器,一具表面庸碌內(nèi)心虛無的行尸走肉,用虛偽來拼命地掩飾自己的冷漠,滿足自己的私欲。
在《四世同堂》中,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漢奸,他們的見識都是短淺的,甚至于說缺乏基本的道德素養(yǎng)。上述所提到的漢奸人物之中,或多或少都接觸了西方的文化,可他們比老舍筆下的底層市民都不如,丟掉了作為人起碼的尊嚴。他們的愚昧讓他們淪為日本人的走狗,沒有情感,也沒有思想,只剩下那令人作嘔的丑態(tài)。
最具代表性的即為大赤包和胖菊子這兩個女性漢奸,她們的行為和思想上無不透露著自身的愚昧無知。大赤包愚蠢地認為日本人的到來能給她帶來“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千方百計地巴結日本人,不惜出賣女性同胞的身體,終于厚顏無恥地坐上了所長的位置。這時,她非但早已失去了女性基本的尊嚴,更失去了那最為可貴的母性光輝,徹底成為一個追名逐利的機器。她的女兒招弟就像是她的復制品一般,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沒有人性,精神愈發(fā)麻木。之前和母親玩樂奉承于物質(zhì)圈子,利用自己的美貌玩轉于男人之間,最后更不惜成為日本特務。
胖菊子是一個十足的物欲追求者,為了得到更多的財富拋棄還在牢獄的瑞豐而轉嫁給毫無感情基礎的藍東陽。在婚姻中,也只是一心想著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甚至還會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而不惜出賣肉體,絲毫不知廉恥。她從一個原本只知道享受的人逐漸向大赤包靠近,并在大赤包被抓之后,一心只想著拼命加罪名在她身上,想著只要她死在監(jiān)獄里,自己就能取而代之,得到所長的位子。愛慕虛榮的她已經(jīng)丟失了人的本性,心靈早就腐爛不堪。
這兩位女性漢奸,不似傳統(tǒng)婦女那般恪守著禮教規(guī)矩,性格中帶有突破之處,卻因為自己的愚昧無知走上了歧路。她們不像韻梅那樣善良賢惠,遵從三從四德,也沒有像尤桐芳那樣有勇氣反抗和斗爭。當丈夫當上賣國賊時,并沒有加以勸阻,反而在一旁煽風點火,成為他們的追隨者。在嘗到了物質(zhì)的甜頭之后就開始性格上的變化扭曲,開始追逐名利財富,在行為上和男性漢奸大同小異,甚至比他們做得更為過分,更讓人失望和痛恨。老舍將她們都刻畫成身材矮胖、長相丑陋之人,無疑是不堪內(nèi)心的寫照。④她們的眼界是狹小局限的,她們從傳統(tǒng)女性中突破的并不是思想,而是掩藏在心中的欲望,自以為獲得了官位和錢財,就能夠得到像男性一般的地位,殊不知因為自己的愚蠢,將自己原本的善良本性給消磨殆盡,成為民族的恥辱、社會的蛀蟲。
老舍曾說過:“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可是好人也有缺點。”⑤《四世同堂》中的漢奸群像是個例外,這些漢奸一個個都是長相不雅、心思不純之人,沒有憂國憂民的濟世情懷,也沒有作為鄰里街坊的照顧與關心,都是一些為了金錢財富,為了不切實際的吹捧夸耀,迷失了自己的本性之徒,丟掉了作為根本的民族意識,以出賣和傷害同胞來滿足自己的利益。他們貪婪虛偽、自私自利,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縱使老派市民的頑固守舊不禁讓人失望,新派市民的困惑迷茫讓人覺得懦弱不堪,都不及老舍筆下漢奸群的人性丑惡而讓人無比憎惡。
①③④ 老舍:《四世同堂》,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0頁,第286頁,第17頁。
② 孫義博:《〈四世同堂〉中老派市民形象分析》,《北方文學》2016年第9期,第1頁。
⑤ 沈燕:《論老舍與魯迅的“國民性”書寫》,《懷化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第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