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珍珠[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沈從文和梭羅對自然有著很深的情結,他們的作品中許許多多關于自然山水的描寫猶如一幅幅風景畫,令人目不暇接。而湘西世界和瓦爾登湖可謂寄托著他們人生理想的歸宿,在沈從文眼中湘西是使他“靈魂輕舉永遠贊美不盡”①的地方,對梭羅而言瓦爾登則是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沈從文曾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寫道:“我幼小時較美好的生活,大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②可以說,明凈秀麗的鳳凰沱江不僅賜予了沈從文生命,更賜予其智慧與靈性。在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猶如一個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外界的紛紛擾擾與它沒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它有的是純樸和靈動。湘西世界美麗的人和事幾乎構成了作家整個的文學世界,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水,就孕育不出這么些好的人來,就沒有這樣的作品誕生,更無法塑造出這樣溫暖樸實的湘西世界來。沈從文不僅視湘西的自然美景為創作的源泉,更是把其當作自己的良師益友,因為“望著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的的確確,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百匯萬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③水在沈從文的筆下,早已不是簡簡單單的自然之物,它成為打開作家認知的鑰匙,對其成長以及思想認識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
梭羅雖不像沈從文那樣在水邊土生土長,但梭羅從小就受到母親的影響,具有了純樸的本性和熱愛自然的情懷。梭羅常在母親的陪伴下出門遠足,因此梭羅在作品中回憶道:“我一次次探險似的來到這個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里,跟一個同伴一起來;在水邊生了一堆火,吸引魚群,我們又在鉤絲上放了蟲子作魚餌釣起了一條條鳘魚;這樣我們一直搞到夜深以后,才把火棒高高地拋擲到空中,它們像流星煙火一樣,從空中落進湖里發出一些響亮的咝聲,便熄滅了……”④梭羅能在日后的文學創作中依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與水嬉戲的場景,可見他對自然的熱愛之情是何等根深蒂固。通過作品可以看到在瓦爾登,梭羅真正體會到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他“在陽光下的門前,從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樹、山核桃樹和黃櫨樹中間,在沒有打擾的寂寞與寧靜之中,凝神沉思……”⑤瓦爾登給了梭羅前所未有的寧靜、恬淡和從容,名利為何物?權勢為何物?甚至連時間的流逝也不曾在梭羅意識中劃破半點兒痕跡,以至于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解釋瓦爾登湖對于梭羅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那大概就是梭羅窮極一生所追尋的東西,因此他才會說出“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甚于我之生活在瓦爾登”⑥這樣的話來,正是這種與大自然親密接觸、超然物外的體驗才讓梭羅得以真正悟出生存和生命的終極意義。
法國文學家丹納曾說過,一個民族的性格與之所處的生長環境是休戚相關的,這與通常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說法是一樣的。在這一點上,沈從文和梭羅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自然是美好的,因此其孕育出來的人性也是美好的。
沈從文不僅認為水是其創作的源泉,更是把水視作自己的良師益友。水在他的筆下自然而然也被賦予了人的性情。沈從文看到在美麗的湘西自然環境的熏陶下,湘西人的人性中兼具剛柔,淳樸自然。對此,書中有詳細的描寫:“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地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似乎還更知道得多一些。”⑦沈從文贊賞湘西世界的人們就像他熱愛老莊的哲學一般,他希望看到的是在自然之中人性能夠毫不掩飾、毫不做作地展現出來,在他筆下的那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年輕的水手們和老纖夫等人,他們是多么地活靈活現,沈從文喜愛他們、描寫他們,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自然人,他們那般放蕩不羈的人生是沈從文一直所歌頌、所向往的。也許有人會疑惑這些人未經歷過外面的事情,一生待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世界里,是否真如沈從文所說的那般美好呢?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沈從文眼中,會吟詩作對的并非真正的君子,只有那些敢于挑戰自然、直面人生的人才是君子,哪怕言語粗俗了些卻也好過那些在所謂文明世界中心不在焉地念著之乎者也的偽君子。在湘西世界中,我們能夠看到生性風流的年輕水手,年輕氣盛的虎雛,年近八十卻依然努力討生活的老纖夫,這些人全都是因水而生,得水而活,在沈從文眼中的湘西“人神同處日子竟過得十分調和,毫無齟齬”⑧。讓人不由得感嘆,對人性最崇高的贊美也不過如此吧。
遠在千里之外的梭羅曾回憶自己每每想起水,便對水有著難以排遣的情愫。在作品中他闡釋出自然環境對于一個人的性情的影響,一個小小的湖面能夠折射出一個人的心靈:“如果他的周圍是多山的環境,湖岸險盓,山峰高高聳起,反映在胸際,他一定是一個有著同樣深度的人。可是一個低平的湖岸,就說明這人在另外一方面也膚淺。”⑨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已經向我們證實社會和地區環境對人的影響。梭羅通過描寫瓦爾登的湖水也具體細微地表達了他對于人性的看法,從某種程度上說,梭羅向往瓦爾登湖即是向往人性的深度和廣度。瓦爾登湖到處充滿了靈性,在它周圍生活的人們受其感染,也養成了高潔的品性。通過作品我們看到梭羅并非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卻非常喜愛與那個在瓦爾登湖伐木做柱子的人為伴,十分贊賞他。那人的樣貌大概可以參照生活中那些粗壯結實的伐木工和木工,可是梭羅卻發現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文雅得多,而且這種文雅沒有半點虛假,“當大自然創造他這人的時候,她給了他一副強壯的身體,并且讓他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滿足,在他的四周用敬意和信任支撐著他,這樣他就可以從像一個孩子似的,一直活到七十歲。他是這樣單純,毫不虛偽,無須用介紹的方式來介紹他,正如你無須給你的鄰居介紹土撥鼠一樣”⑩。正是天堂般潔凈的瓦爾登在對人性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就此而言,瓦爾登和湘西世界是一樣的。與自然為伴的人們,為生活所迫做著粗鄙而不被人關注的事業,但他們的內心是純凈的,心靈是高潔的。
在都市生活中,沈從文和梭羅都看到工業的發展使得人對自然的掌控欲不斷增強,人類向往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和更豐富的發展資源,于是無止盡地向自然攫取,人類的貪婪一發而不可收拾。沈從文和梭羅都是自然主義者,也是浪漫主義者,他們都曾試圖改變但卻無力改變,也想要逃脫最終卻發現無路可逃,在現代化的巨浪面前,二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魏巍曾在《抵制記憶與遺忘書寫——沈從文創作理論》中提出這樣一個觀點:“當他在1934年重返湘西,眼見湘西在‘常’與‘變’中所表現出來的衰頹的時候,自己一手塑造起來的湘西神廟頓時轟然倒塌……他必須要面對現實……也許因為這次返鄉的現實思索,再也不能使他以‘幻想’來治療自己內心的創傷,面對湘西他再也不能超然物外。”?這一段描述可謂一語破的,在《湘行散記》中就有非常深刻的體現,沈從文闊別多年后重歸故里,與故人故地重逢固然令其欣喜,卻不免為戰爭入侵、軍閥割據、賄選買官、貪贓納賄等事情而痛心疾首。沈從文回憶“十六年以前,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依然是在這樣晴朗冬天里,有野鶯與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里飛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那份從容處,猶如往日一個樣子,水面劃船人愚蠢樸質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但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子里,為內戰、毒物、饑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通過這段話我們可以想見在現代化沖擊下的湘西原本的安寧已被打亂,湘西人原本的樸實無華在都市文明的沖擊下逐漸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經濟增長所培育出的庸俗價值觀和唯利人生觀,對金錢的渴望,使一個個原本樸素自然的湘西人逐漸走向了墮落。然而,真正讓作家本人感到可悲的是,在都市生活多年已取得一定金錢、名譽和地位的他也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鄉下人”了,他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湘西該何去何從的問題(湘西的未來他無法左右),更急迫的問題是自己該何去何從。沈從文此時已陷入了一個異常尷尬的境地:一方面都市生活的殘酷讓他不得不勉強自己去懂得都市人的生存之道——“盡強健的爬起,盡懦怯的滅亡”?,但他始終認為自己保持了淳樸自然的“鄉下人”的本真。另一方面,當他真正回到魂牽夢縈的湘西世界之后,卻發現那里已然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片熱土。沈從文說他想要逃離這個世界,因此他認為“我必須同外物完全隔絕,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最終卻只能感嘆道:“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一個鄉下人。但與鄉村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
梭羅是一個生態哲學家,其思想也具有超前性。他在《瓦爾登湖》開篇中就講到關于人的欲望和需求問題。梭羅認為:“雖然生活在外表的文明中,我們若能過一過原始性的、新開辟的墾區生活還是有益處的,即使僅僅為了明白生活必需品大致是些什么……”?梭羅對奢靡之風暢行的資本主義社會厭惡至極,為了表達自己的反抗他獨自一人居住到遠離市區的瓦爾登湖畔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他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那些奉行奢侈的人們到底什么才是對自己有益的,什么才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進步有益的。因此,他的觀點是:“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對人類進步大有妨礙。所以關于奢侈與舒適,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窮人更加簡單和樸素。”?可是想想現代人都做了些什么?他們以最大限度地獲得物質享受為人生的目的,他們總是感到物質的匱乏卻并非是因為缺乏必需品,而是因為缺乏奢侈品。現代人不斷地發展工業,不斷地向自然索取,他們貪得無厭,樹木、棉花、越橘、麋鹿、熊……無論有多少他們都照單收下,甚至連冬天瓦爾登湖的冰也不肯放過。事實上,人們已經迷失在物質的旋渦中忘記了自我,他們越依賴于物質就越看不到自己,這樣一來人們把個人精神拋諸腦后了。梭羅指出,人類本應該輕松自在而絕少依賴物質地生活,卻沉浸在無盡的欲望的旋渦中與之漸行漸遠。當然,梭羅并不對未來感到絕望,在瓦爾登湖的兩年又兩個月不是消磨了而是增長了他對自然的期望。六十年前的爬蟲都能夠從木桌子里孵化出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梭羅堅信人類終會對無休止的掠奪而感到厭倦,而人們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天是不會太遙遠的。
①③⑦⑧?? 沈從文:《湘行散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頁,第33頁,第66頁,第108頁,第59頁,第100頁。
② 沈從文:《從文自傳》,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36頁。
④⑤⑥⑨⑩?? 梭羅:《瓦爾登湖》,徐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頁,第104頁,第181頁,第269頁,第137—138頁,第9頁,第12頁。
? 魏巍:《抵制記憶與遺忘書寫——沈從文創作心理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版,2009年版,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