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娜 (南京大學金陵學院藝術學院 210000)
威廉?福克納(1897-1962)作為“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喧囂與騷動》是他創作頂峰時期的一部杰作,該作品將視點投射到南北戰爭之后的美國南方,用意識流的手法描寫了沒落的南方貴族最后的繁華,自1980 年以來,我國學者開始對其進行了細致深入的研究。1981年7月,袁可嘉主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中刊登了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第二章部分,這次的選編當中,作為福克納研究與翻譯專家李文俊,將重點投射在昆丁的意識流部分,對福克納做了創作簡介,并且對刊登的這部分做了簡單的評析,這一次的選登影響深遠。1984年4月份,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全譯本由上海譯文出版社版出。在該版本的前言中,李文俊對于小說的結構層次、選取主題、人物形象以及表現手法做了分析和評析。然而,對該部作品研究多停留在英美文學研究上,少有在其譯本研究,更奢談有很多創見的成果。
20世紀60年代后期德國開始興起接受美學,于70年代達到興盛時期,成為德國當時比較重要的文學理論流派,并且其學說影響整個歐美文藝理論界。其受到哲學詮釋學的影響,在80年代中期傳入我國,并被廣泛關注。接受美學理論將閱讀的重心轉移到接受者身上,認為接受者的閱讀才是藝術作品的最終使命,接受者在閱讀參與與解讀對作品本身意義重大。其不再只強調藝術家對于作品的創造性,而更看重接受者對于作品的感知度和接受度。接受美學分為接受研究(Reception Studies)和效應研究(Effect Studies)(金元浦,1998,47)兩大方向,前者以姚斯(Hans Robert Jauss)為代表,關注讀者及其審美經驗,從宏觀上強調了讀者的意義;后者以伊瑟爾(Wolfgang Iser)為代表,關注文本本身,視角從微觀認知上入手繼而深入研究接受者與作品之間的關聯。在此背景下,文章試圖從接受美學的視角入手,分析、探究在這部小說漢譯中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以期為外國文學作品(含小說)的翻譯獲得一些洞見。
幾千年以來,在西方思想界,邏各斯中心主義一統天下,它的一個基準認知便是世界上的事物有一個先天的永恒的中心,其為 logos,一切認知都以 logos為中心。這樣的思想影響下的翻譯實踐,是將原作看成是翻譯活動的中心的,譯者從事翻譯活動的第一準則就是“忠實于原作”傳統的“忠實觀”、“動態對等”、包括嚴復的“信”等等都是這一準則之下的發展觀念。進入20世紀以后,社會轉型,思想解放,哲學不斷發展,認知的范圍和視角等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其中很多全新的觀念挑戰了傳統的logos觀念,比如尼采的非理性反抗理性中心,認知到的非理性也是觀念中強大的存在,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對抗意識主體,其中的無意識在人類思想活動中也是強硬的存在,悄無聲息的影響意識主體。在這些全新哲學思想的影響之下,傳統的文本主義中心論轟然倒塌,師德譯者開始注重到接受者的存在以及影響,在翻譯的過程中也將視角投向這個所謂的接受者,重新考慮創作者、接受者之間的關聯,以及這些關聯細節在翻譯活動過程中如何權衡等。
習慣上,把現代文學理論史從時間上劃分為三個時期:只注意作者(浪漫主義和19世紀);只關心作品原文(新批評);以及最近幾年把注意力明顯轉向讀者(張首映,1999:290)。20 世紀六七十年代,作為一種新興的文藝美學流派而濫觴于西方文論界的接受美學,其代表人物是德國康斯坦茨學派的姚斯和伊瑟爾。從根本上言之,其理論基礎為現象學美學和闡釋學美學,反對具有決定權的主體是文學文本這樣的說法,而認為文本文學是多維的并且具有開放性的立體結構,在接受美學中,接受者的重要程度超越創作者以及本文本身。接受美學提出的就是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研究觀,給人們提供了新的觀照點、新的啟示。在整個過程中,接受者對于文本的解讀與吸收并不是被動的,而是具有能動作用的,對于文本解讀的效果需要文本與接受者兩個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究其實,接受者對于文本的接受過程甚至可以理解為作品的在創作,接受者不是對于創作者文本的“復原”,而是帶著自己的生理感受與知識結構對于文本的一種創造性的接受,接受者在讓文本為自己服務的過程中,不僅僅是作品進行簡單的審美,而是為自己的審美潛能增加了全新的能量,在這個過程中,接受還提高了接受者的主觀能動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接受美學不僅是影響——接受的美學,而且還是接受——再創造的美學(張首映,280)。
通俗說起來,意識流小說在敘事方面有全新的手法,打破了傳統的敘事方法,往往將內心獨白、聯想以及大量的象征暗示等方法,貫穿始終的一條線是人物的意識流動軌跡,意識當中的事實、回憶等讓小說中現實與虛幻穿插,所以整體看起來時空順序顛倒錯亂,表面上看起來小說支離破碎,故而意識流小說多是具有多層次的立體結構,與傳統小說全知全能的作者視角有很大的差別。意識流是福氏小說的重要特色,在翻譯中如何處理遂成為譯家們面臨的首要難題。由于意識流的雜亂無章,李文俊在翻譯的過程中,進行了主觀性的邏輯加工,為了增加可讀性,譯者使用了四百多條注釋,在這個翻譯的過程中,原著的意識流的藝術效果似乎被改變或者削減,福氏在小說創作中追求新奇的表達手法,其中晦澀難懂部分的緣由大半就是因為意識流手法的翻譯使然;在譯本之中,由于英漢兩種語言文學謀篇布局的表現手法的霄壤之別,譯者不得不以中文行文習慣而改變之;當然,譯者有時也有萬般無奈,對意識流也有喪失殆盡的難言之痛。
對位法是音樂中的一種表現方法,福克納在其作品中經常借鑒之,也是他用心苦心之所在。因此,在翻譯之中一定要加以再現,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該部作為驚世小說的精華的保真與傳遞。扈娟對于《喧嘩與騷動》提出了全新的結構形式分析方法,她將音樂中賦格曲的結構模式分析運用到小說當中來,她的觀點 “通過幾個主要人物從不同的角度和心態來表現同一事件,亦即用賦格曲式的結構通過不同的幾個聲部唱和著主題,創作中又伴以意識流、時序顛倒、場景轉換、象征隱喻、諷刺反語等手法,從不同側面反復表現康普生家日暮窮途的命運,以及生活在這一環境中的世家子弟的沉淪遭際。”(扈娟,1992:69)從該部小說的四大布局中能明確的看到對位式結構,“第一部分是班吉在自己生日那天的意識流,它與第二部分昆丁在自殺前的意識流相對應。第三部分杰生的意識流發生在耶穌受難節,這與第四部分復活節迪爾西對周圍所發生的故事的敘述相對應,這樣就構成了‘生-死-死-生’這一象征性的‘對位式結構’”(馬玉鳳,1999:31),從而構成了整部作品的基本框架與結構。
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一般很注重情節完整,人物形象的主要塑造手法是人物對話和人物行為,并且還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征就是讀者對于小說當中的道德性有很高的要求,認為小說的道德教化功能應該被強調。中國傳統小說較少關注心理描寫,而更多的強化故事的吸引力,并且習慣通過對話來表達,強調故事節奏,輕于心理描寫和分析。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為了迎合中國讀者的視角,將原著當中的人物心理分析進行弱化,這樣的翻譯選擇其實非常影響讀者對于原作者意欲的接受和理解,中文譯作偏于對話而輕于心理活動的分析,中文譯者的翻譯策略明顯受到了中國讀者閱讀期待及傳統白話小說的影響。
接受美學的一條重要原則就是“視野融合”,只有讀者的期待視野與文學文本相融合,才談得上接受和理解。期待視野,包括人們的思想觀念、道德情操、審美趣味,同時也包括人們的直覺能力、承受能力和接受水平等。讀者不是消極被動地接受文本,而是能動的參與者。作者在創作文學作品的時候,應考慮所處時代讀者的期待視野,考慮作品能否吸引讀者,被他們理解和接受。對文學翻譯而言,其最終目的是使譯語讀者也得到原語文本的藝術享受,感受其獨特的藝術意境和精神內涵。譯語讀者是文學翻譯傳播的目的地之一,也是文學翻譯最初產生的動因之一。(宋安妮,2005:75-76)達到譯語讀者接受的目的,實現翻譯的功能,是譯者翻譯的策略選擇根本要旨。根據譯入語讀者這一接受主體的需要, 譯者不能亦步亦趨地追隨原文,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對原文本進行一定程度的解讀和加工,一般來說首先完成翻譯的是故事的整體結構部分,以及一些精彩的重要的場景,有的譯者堅持認為要抓住原書的精神面貌最重要,細部的枝節可以進行一定程度的截取等,對于原文章冗長的心理描寫和分析,有的時候和整體的情節在邏輯關聯上不大的時候,容易讓讀者出戲,這個時候有的譯者選擇將其刪去。陶潔撰文肯定李文俊譯本的價值及其翻譯策略的選擇,“他不是把翻譯只看成語言文字的轉換”(陶潔,1992:28- 31) “《喧》是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座高峰。其讀難懂也是眾所周知的。李文俊先生把這樣一部作品譯成漢語, 本身就是一個壯舉。”(李丹河, 1993: 48- 49)關于譯文中加注問題,李丹河認為,“中國絕大多數讀者是歡迎李先生的注釋的。他們靠了這些注釋才讀懂了《喧》。”由此可見,翻譯不是簡單的純粹語言文字轉換的靜態過程,而是譯者與讀者的一種對話行為,是一種改寫行為,是讀者能動地接受文本,進行兩種文化的碰撞與交融過程。從這個角度更準確地說,翻譯的過程也是翻譯策略的選擇過程,或“異化”或“歸化”或二者兼而有之地靈活加工原語文本,為文學(含小說)文本的翻譯找尋出路的過程,在這里還可以找到為何有的文本在不同時期、不同國度、不同受眾之中有如此相異的譯本的答案了。
基于傳達原著精髓的需要,譯者翻譯策略選擇與讀者的閱讀期待密切關聯。針對福克納小說充滿異質文化特征的語匯與表達方法,這需要譯者既采取讀者易于接受的形式,又能真實傳達原作的形式與內容的精妙之處。故而,中國譯者在顧及當時讀者閱讀定勢的前提下,常使用歸化的翻譯策略。這樣的翻譯策略不僅得到讀者的鼓勵,同時也深受出版界的支持,此充分顯示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對譯者翻譯策略選擇間的呼應關系。面對從后來解構主義、后殖民、后現代、文化學派、目的論學派、女性主義、食人主義等等諸多翻譯文本,我們清楚地發現,翻譯策略的選擇無時不處于應對嬗變中。隨著人們認識水平的提高以及中西文化交流的深入,翻譯研究必然會開拓新局面,而接受美學則為小說等文本的翻譯無疑提供了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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