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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1978年的高考,我也許還是一個農村民辦教師,有可能像大多數民辦教師一樣轉為公辦教師,但能進入縣城工作的機會很少,更不可能在省城和直轄市工作;如果沒有1978年的高考,我也許還是一個農村初中的語文教師,不可能成為一個大學教授,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專業的教育科研工作者。1978年,是我人生的轉折點;1978年,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高考機會。
我是1958年踏著“大躍進”的戰鼓上的小學,那年6歲,在農村算是上學比較早的。1960年我母親連餓帶病突然去世了,我8歲就成了沒有娘的孩子。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雖然家里窮得吃不上飯,但父親還是堅持讓我上學。他經常教育我 “只有上學才有出息,看看那些胸前口袋掛鋼筆的吃國家糧的,哪個不是有文化的人”。1964年我考入桓臺縣第三中學,那時我們一個有4000口人的大村,一年考上初中的只有4個孩子,比現在的大學生還少。1966年我讀完了初中二年級。雖然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上了二年的高中,但那時高中文化課學得很少,主要是學工學農,我學會了開拖拉機和針灸。畢業后我有幸在村里當了民辦教師,總算沒有丟下書本,為后來參加高考奠定了一定基礎。
高中畢業后我一直盼望能有考大學的機會,但那時上大學都是村里推薦,家庭出身必須“根紅葉正”才行,我出身富裕中農,就沒有這種資格。1974年我因為在村里干得好,又是村里的團總支副書記兼學校團支部書記,被生產大隊推薦到了人民公社,作為“工農兵大學生”的候選人,但因不是貧下中農的孩子還是被淘汰了。那時我多么希望能進入高考的考場,即使考不上也心甘情愿,但在那時連這種可能都沒有。
1977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曾經為之振奮,但當時報考的條件是:1966年畢業的高中畢業生可以是已婚的,其他必須是未婚青年。我當時已經結了婚,又不是1966年畢業的高中生,所以沒有資格參加高考。我想今生今世恐怕是沒有高考的機會了,所以也沒做高考的任何打算,安心在村里干民辦教師,每月除了掙工分,還有8元錢的補貼,這是全家一個月的收入。
1978年高考前,公社教育組的領導在傳達教育部關于高考文件時說:1966、1967、1968年畢業的老三屆高中畢業生可以是已婚的,別的必須是未婚的。我又斷了高考的念頭,因為我是1967年畢業的初中生,時稱“小三屆”,所以在思想上和功課上都沒有做高考的任何準備。當時我正在教一個初中畢業班,學校和家長也都很重視中考問題,學校把三個畢業班分成快慢班,我任“尖子班”的班主任并上語文課,全力以赴輔導學生報考高中和中專。離高考前大約還有40天的時候,我的一位在鄰村教學的同事冒著雨來告訴我:“你可以參加高考了!”我說公社教育組在傳達文件時說我這種情況不能參加高考。她說:“你的幾個高中同學和你一樣,都是結了婚的,都已經開始復習了,他們能行你怎么不行?你可以到公社教育組問一下,說不定有新的規定。”我趕忙冒雨到公社教育組問,教育組的領導說傳達文件時漏了一條:“30歲以下的已婚優秀青年也可以報考”。“優秀”是彈性的,沒有硬標準,這說明我也可以報考了。嗚呼!這樣的事怎么能隨便漏掉呢?這不是誤人終生嗎?當時我也來不及爭辯,就趕忙回到學校準備應考。
不讓考時想考,讓考時又猶豫了。離高考還有40天,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功課準備,談何容易!高中畢業7年了基本沒有復習過高中課本。當時我的幾位同事極力勸我報考,他們說得很實在:“考不上不就是丟了五毛錢嗎?(當時的高考報名費是五角錢)怕什么,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你為什么不拼一下,考就有上大學的可能,不考就沒有上學的可能。有什么困難我們幫你解決。”他們幫我從別處要了許多用各色傳單紙印刷的高考復習資料,如語文、歷史、地理、政治等。
在那一個多月里,許多事都湊在了一塊:我是初中畢業班(尖子班)的班主任兼語文教師,全校教師和全村父老鄉親都把學生升高中和中專的希望寄托在我教的尖子班上,升學率低了我可承擔不起責任,所以我必須認真教學。也正在這一段時間,我愛人生孩子,也需要我照顧。所以我只能在上課之余復習功課。在那40天里,我睡覺時沒有脫過一次衣服,晚上在煤油燈下復習功課,累了就睡,醒了就學。白天給學生上完課就躲到一個角落背高考復習題。這一年,我僥幸考上了山東省北鎮師范專科學校(現在濱州學院的前身),上了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那一年我們村的中考成績也很好,有20多個學生考上了高中和中專,名列全公社第一。與我共同教初中畢業班的數學、物理、化學老師也都分別考上了中專。那時候高中生既可以考大學也可以考中專,他們三個為了保險都是報的中專,我報的是大專。轉過年來村里的中考成績下降了,村里人說好老師都走了。
1979年國家規定只有未婚青年才有資格參加高考,所以我一生中只有那一次高考機會,被我僥幸抓住了。在我上高中的那一屆學生中(四個班),正式參加高考上大學的只有我一個(不包括推薦上學的工農兵大學生),所以我又是幸運的。
當時大學的教材也比較簡單,一些年齡大的同學大部分是“老三屆”的民辦教師,文化課的基礎比較好。我因為歷經“磨難”,所以特別珍惜這次學習的機會。在北鎮師專上學的二年,我每天晚上都要學到深夜,星期天也很少休息,被系領導樹為系里的“刻苦學習標兵”,考上研究生后還多次被邀請回去給學弟學妹們介紹刻苦學習的經驗。
由于我每天晚上回宿舍比較晚,常常一開門就驚醒一些睡著的同學,引起他們的不滿。為了彌補這個過失,我承包了全宿舍6人的洗臉水。那時候宿舍區沒有洗手間,每天早上輪流到較遠的地方提水。我每天晚飯后去教室就帶上兩個空桶,回宿舍時提著兩桶水回去,同學們也就不用排值日了,整個二年的洗臉水都是我提的,我也沒有覺得吃虧,反而覺得是個鍛煉身體的好機會。在北鎮師專上學的二年,我的各門功課都是優秀,所以畢業時被留校任教,改行教教育學和心理學。有幾個同學在畢業時深有感慨地說:“我們這二年實際上也就學了一年的東西,而你實際上學了三年的東西,吃同樣的飯,收獲不一樣啊。”
當時我們幾個留校任教的是專科畢業教專科,往往被分配來的一些本科大學生瞧不起。我們只能刻苦自學,彌補學業上的不足。1985年7月我在大專畢業五年后又考取了山東師范大學教育系的研究生,師從鮑兆寧教授學習教學論。那年我33歲,比我的師弟師妹們整整大10歲,這10歲就是“文化大革命”耽誤的10年。那年我所在的濱州師范專科學校(由北鎮師專改名)教師考上了三個研究生,全都是我們留校的專科生,那些瞧不起我們的本科生服氣了,學校領導也感嘆當初1977、1978兩級學生應該多留校幾個,這兩屆學生的基本素質高,責任心強。
1988年我研究生畢業后到山東財政學院(現在的山東財經大學)教學,成了一名大學教授;2001年調入天津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成了一名專業的教育科研工作者。回首往事,感慨很多,是1978年的高考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人生就是幾大步,在關鍵時候一定要邁上一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