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瑞青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 學報編輯部,山東 濟南 250103)
自1985年發表《白狗秋千架》開始使用自己故鄉“高密東北鄉”這一地理標志,到1995年《豐乳肥臀》出版,整整十年的時間,莫言的創作以其高密東北鄉為文學地理標志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學王國,并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可以說故鄉給莫言帶來了極高的聲譽。但是,十年間,莫言對故鄉和故鄉文化的情感一直是非常復雜并充滿矛盾的,這一點在《豐乳肥臀》中表現得非常隱晦,致使這篇小說發表后的二十余年間,幾乎所有的評論者都認為這僅僅是一篇表現母親百年苦難歷史的作品,并為此引發了人們對作品的強烈質疑。仔細閱讀文本可以發現,其實這也是莫言企圖“超越故鄉”,從創作心理上與故鄉進行一次“心理性斷乳”而不得,最后不得不回歸故鄉的極具象征意義、隱喻性敘述的作品。貫穿整部作品的人物除了母親上官魯氏,就是中西混血的兒子上官金童,這兩個人物都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母親賦予兒子生命,母親生活的全部意義都在兒子身上,最后卻導致兒子離開母親、離開故鄉幾乎無法生活,更難以奢談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因此,如何擺脫母親、故鄉對兒子的鉗制成為作者思考的命題。
眾所周知,莫言對“耗干了祖先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的故鄉,其情感最初是非常純粹的——只有厭惡和抵制,并發誓:“假如有一天我能離開這塊土地,我絕不會再回來。”這不僅是因為故鄉的人和事帶給他童年的痛苦回憶和情感創傷體驗,還因為故鄉帶給祖祖輩輩永遠擺脫不了的貧窮、落后與愚昧,埋葬了他們無數個夢想。“我們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的是那么多,得到的是那么少。我們夏天在酷熱中掙扎。一切都看厭了:那些低矮、破舊的茅屋,那些干涸的河流,那些狡黠的村干部。”所以當他1976年以當兵的方式登上可以載他離開故鄉的汽車時,一滴眼淚沒掉,連頭也沒回,不僅有一種“鳥飛出了籠子的感覺”,而且希望離開家鄉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當他開始創作時,寫海島、寫海浪、寫山巒、寫部隊、寫兵營,盡量不和故鄉扯上關系,“一直采取回避故鄉的態度”①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
但是,當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逃離故鄉、擺脫故鄉的糾纏時,卻發現,無論怎樣排斥、厭惡生養自己的故鄉,都無法切斷自己與故鄉的精神情感聯系,無法擺脫故鄉的記憶糾纏。三年后當他再次踏上這片熱土時,看到滿身塵土、眼睛紅腫的母親挪動著小腳艱難地從打麥場上迎接他時,竟然熱淚盈眶。“一股滾熱的液體哽住了我的喉嚨,我的臉上掛滿了淚珠。”莫言說,他從那時隱約感覺到了故鄉對一個人的制約:“對于生你養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但你無法擺脫它。”②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不過,當時的莫言一定不會也不可能意識到,在今后的日子里,高密東北鄉會如影隨形,像烙在身上的烙印一般揮之不去,他將在這片自己厭棄的土地上展開最大膽也最深情的書寫——高密東北鄉之于莫言,就像豐乳肥臀的母親一樣,盡管經歷了歷史的滄桑和磨難,盡管屢遭各種戰爭的蹂躪,但對自己的兒子卻傾盡所有,以其并不美麗純潔的身軀和頑強的生命力,為子孫提供了成長所需的精神乳汁,成為莫言創作的最終精神歸屬之地。
在福克納的啟迪下,1985年,莫言第一次嘗試著在小說《白狗秋千架》中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故鄉本土標識,開始有意識地探尋設計屬于自己的那方小小的“郵票”,對故鄉產生認同。從此開始“揭開了他自己沉重堅韌的人生帷幕——他的脈管里流淌著北方農民的血液,他的面前展開父老鄉親的世相,而那‘洸洋血海般的紅高粱’以及種種自然景觀,便構成了他的文化搖籃(就‘非典籍文化’而言)——這一切,都宿命般地決定了他日后小說創作的取向”*朱向前:《深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郵票——莫言小說漫評》,《人民日報》1986年12月8日。。尤其是同年《透明的紅蘿卜》發表之后,莫言驚奇地發現,故鄉那塊小小的“郵票”上,有著寫不完的人和事,從此開始一發而不可收,故鄉的歷史文化、神話故事、社會生活就像母親的乳汁一樣成為哺育他創作生命成長的重要源泉和精神食糧,離開了故鄉乳汁的滋養,他的創作之樹就會枯萎,反之就會繁花似錦、碩果累累。因此,形成了作者很長一段時期內對故鄉和故鄉文化“又愛又恨”的極為復雜的矛盾心態,把故鄉看成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所以,不光“《紅高粱》是又愛又恨的產物,我對我的故鄉一直持有這種矛盾的心態”*莫言、羅強烈:《感覺和創造性想象——關于中篇小說〈紅高粱〉的通信》,《中國青年報》1986年7月18日。,就連多年之后的《豐乳肥臀》這部作者傾心打造腹稿10年、以“母親”為表現對象的長篇小說,看似是對苦難“母親”在百年歷史巨變中坎坷一生的歷史書寫,實際上同樣也是作者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中西文化交融的歷史背景下(尤其是西方文化、文學思想對中國文學界、思想界形成巨大沖擊的歷程中,出現了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歷史主義小說等文學流派),對中國當時盛行的到古老的中國文化(故鄉文化)中去尋根的尋根文學的重新審視,也是對中國文學何去何從的歷史性思考,同時也是他矛盾心態的一次總結。這一點也可從作者所作的《〈豐乳肥臀〉解》中得知:“一旦把母親和大地聯系在一起,我的眼前便一望無垠地展開了高密東北鄉廣袤的土地:清清的河水在那片土地上流淌,繁茂的莊稼在那片土地上生長。既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更有‘天地厚德以載萬物’。母親其實也是大地之子,母親并不是大地,但母親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載物,任勞任怨,默默無言,無私奉獻。大言希聲,大象無形,大之至載!所以為母親歌唱必須為大地歌唱,因此歌唱母親也就是歌唱大地。”*莫言:《〈豐乳肥臀〉解》,《光明日報》1995年11月22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筆者認為長篇小說《豐乳肥臀》是莫言對自己童年經驗的一次集中展示。在這部作品中,作者用象喻的方式,讓承擔繁衍人類任務、遭受重重磨難的母親,承擔了作品的強大敘事功能,并以標志著極強生育能力和極富性功能意味的詞匯——“豐乳肥臀”為題呈現在讀者面前,說明作者作為人之子、大地之子、故鄉文化之子,把用豐美乳汁養育子孫后代的生身母親、大地母親、文化母親捧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以至于自己到了無法斷乳的痛苦地步。
從高密東北鄉走出來的莫言,是故鄉文化之子,貧瘠的故鄉不僅把他養育到21歲,而且,當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血地”之后,他發現,必須再依靠這片熱土,汲取它源源不斷的精神營養。對他而言,“故鄉既是他的生命的起始,又是他創作的源泉”*翟瑞青:《童年經驗和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6頁。,“故鄉是一條永遠流動的河流”*莫言、劉颋:《我寫農村是一種命定——莫言訪談錄》,《鐘山》2004年第6期。,寫故鄉“好像是一種命定。我想一個作家能寫什么能怎樣寫,大概在他二十歲以前就基本確定了”,每當提起筆,“涌到我腦海中的情景,卻都是故鄉的情景。故鄉的土地、故鄉的河流、故鄉的植物,包括大豆,包括高粱。縈繞在我耳邊的是故鄉的方言土語,活動在我眼前的是故鄉形形色色的人物。”二十年的農村生活和所有的苦難,從文學的意義上來說,又成了上帝對他的恩賜。為此,只有立足于故鄉,把創作之根深深扎在故鄉的土地上,“靈魂生活在對于故鄉的記憶里”,他才具備了一種強大的寫作能力。但是,到了90年代初期,尤其是在北師大攻讀文藝學碩士學位的過程中,他又明顯地感受到了故鄉對自己的制約,夢想超越故鄉,對此作家的情緒確實是矛盾感傷的:“故鄉對我來說是一個久遠的夢境,是一種感傷的情緒,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也是一個逃避現實生活的巢穴。那個地方會永遠存在下去,但我的精神卻注定了會飄來飄去。”*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
實際上,通觀莫言的小說就會發現,包括《豐乳肥臀》在內的大多數作品就像歷史文獻一樣,在文學虛構和自敘傳的真實之間,記錄了一個出生于貧苦而動蕩的偏遠農村、沒受過像樣的學校教育、現居大都市、有創作才華的文學青年,所進行的童年自我的想象、在現代都市的邊緣處境和文學認同建立的過程。只不過,之前大部分作品多是片段性的人生展現,主要書寫苦難,《豐乳肥臀》則是對人生進行全景性的觀照,并企圖超越之前“黑孩”形象系列的悲慘境遇,在人物塑造上有了一些亮色。
仔細分析上官金童的各方面特點,可以發現作者對這一人物的塑造頗費了一番心思。首先,有意思的是,《豐乳肥臀》中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相貌漂亮的上官金童,是中西文化合璧的產物。眾所周知,莫言的成名得益于兩個方面,一個是故鄉文化,一個是上個世紀80年代西方文學思想的浸染。其次,上官金童因為長相漂亮,在隆重的“雪集”儀式上被當作神童進行膜拜,這一點暗合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莫言汲取了西方文化、文學的營養之后創作上的成功以及在文壇上所引起的巨大轟動。再次,在人生經歷上,上官金童也同樣經歷了重重磨難。這個人物身上既有《枯河》《透明的紅蘿卜》時期被侮辱與損害者的影子,又有作家兒童時期對自我的理想勾畫。這既是分裂開的現實生活中的自我和想象中的自我的結合體,同時又是童年時期的自我和作為作家成名后的自我的復合體。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上官金童的戀乳癥是作家敘述的重點所在,成為作品最具有闡釋空間的結點。筆者認為,雖然這是作者對母親依戀的一種情感表達,但最主要的還應該歸結為作者對故鄉精神上的依戀。
從文本細讀中可以發現,回歸故鄉最終拯救了上官金童的生命。有一段描寫足可以說明這一點。從勞改農場回來的上官金童差一點沒了性命,母親用高密大地上生長出來的百草為他熬制中草藥擦洗身體,偉大的母愛,混合著故鄉的泥土和百草,挽救了上官金童的生命。這里實際上是暗示了作家的成名,既因為母愛的力量,又源于故鄉賦予自己的天然稟賦,是故鄉的山川景物、人情物理等方面,甚至是故鄉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一切,正如母親的乳汁一樣,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作家的腦海里,給予他取之不竭的豐富營養,是他創作的源泉。下面這段描寫,不僅揭示了故鄉、母親是拯救自己文學藝術生命的關鍵所在,同時還暗示了總結自己創作歷程的碩士畢業論文(《會唱歌的墻》)由此而來。
母親仿佛把高密東北鄉的中草藥全部采來了,放在一個大鍋里煎熬著。這混合著生命與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龍一樣,沖刷著他腦子里的積垢,使他的思路漸漸開闊。他想起了室外那綠草葳蕤、百花爛漫的原野,和沼澤地里徜徉著的仙鶴。有一簇金黃色的野菊花,吸引著翅膀上沾著金粉的蜜蜂。他聽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聲,還有成熟的植物種籽落地的聲音。*莫言:《豐乳肥臀》,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45頁。
母親端著一盆藥汁,用棉花蘸著,擦洗著他的身體。他感到有些難為情,母親說:“兒呵,你活到一千歲,在我的眼里也是個孩子……”母親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連他腳丫縫里的積垢都擦凈了。夜風灌進房子,草藥的香味愈加濃重。他感到身體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這樣干凈過。此刻,他聽到,母親壘在房后邊那道由幾萬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墻,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如泣如訴的聲音。這些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淚水。他想起了人類的剛剛能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們用棍棒向猛獸發起攻擊,心里充滿對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燦爛的星空,巨大的星球團團旋轉,在天空中形成一個個無邊無沿、搖曳著熊熊火焰的漩渦。他聽到木星緩慢粗獷的聲音,土星沉悶的、如同滾雷一樣的聲音,水星輕快的歌唱,火星明麗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聲。五大行星運轉時發出的聲音與幾萬只酒瓶子在風中的呼嘯混為一體,他沉靜地進入夢鄉,第一次沒被噩夢驚醒,一覺睡到天亮。*莫言:《豐乳肥臀》,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45頁。
那又怎么理解獨乳老金這個人物的形象塑造呢?
上官金童在獨乳老金的哺育下,迅速地康復了。他像蛇一樣,褪去了一層老皮,顯出一層嬌嫩的皮膚。連續兩個月,他沒進一口飯食,完全依靠著老金的乳汁維持生命,盡管他經常地處于饑腸轆轆的狀態中,但一想到粗糲的食物,眼前便一陣漆黑,腸胃也跟著就痙攣起來。母親因為他的大病不死而逐漸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緊地蹙起來。每天上午,他都站在房后那道能發出龍嘯虎吟之聲的瓶子墻前,像孩子企盼親娘一樣、像熱戀中的情人一樣,焦灼地、千遍萬遍地遙望著那條從熱火朝天的新興城市那邊延伸過來的荒原小路。他等得可真叫苦。*莫言:《豐乳肥臀》,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47頁。
筆者認為,如果說上官魯氏是作家現實生活中的母親,給予了他肉體,在那個災難歲月里艱難地撫養他長大,以自己頑強的性格和高尚的品德教給了他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那么,獨乳老金則是他長大成人后提供精神食糧的故鄉母親。他曾經十分憎惡并想逃離的故鄉,卻以它另外一種形式,冥冥之中賦予了他精神上的影響,二者在不經意間相互撞擊、相互溝通并相互吸引,并最終達成默契,正是因為對故鄉精神營養的汲取,他獲得了第二次藝術生命。故鄉就像并不完美但卻能夠給作家提供精神食糧的獨乳老金一樣,與渴求故鄉精神源泉滋養的作家在精神和靈魂上契合與相通。
當然,小說中還涉及20世紀80年代西方文化對作者的影響。
當他到達樓梯口時,他聽著老金在樓上咋呼著:“劉大官,劉大官,我的干兒來了,你給加兩個菜!”院子里,酸溜溜的小曲不知從哪張嘴冒出來:“孩子要想長得強啊,拜上二十四個浪干娘啊……”*莫言:《豐乳肥臀》,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51頁。
實際上這里是80年代作家在北京這種現代化大都市遇到的情景,現代氣息撲面而來。當時那些已經小有名氣的作家,在氣勢和做派上,對他這個從農村出來、遭受過諸多人生挫折、只接受過幾年小學教育的人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擠壓之感。上官金童的反應,實際上就是從農村出來想融入這個圈子或者團體的人最真實的內心反應:內心非常懦弱,底氣不足。但是他非常明白,自己到了30多歲(1985年)還沒有成名,自慚形穢,心里非常著急,要想強大,必須在別人的嘲笑聲中,如饑似渴地汲取多方的營養。好在代表故鄉文化的獨乳老金沒有嫌棄自己的丑陋和不爭氣,敞開并不好看的胸懷接納了他,用充足的乳汁和極大的熱情,激活了這個男人身上的生命活力,使他煥發了青春,找到了創作的自信。
她把上官金童那套從勞改農場穿回來的破衣服扔到了窗外。她讓他穿上了干凈的內衣內褲,穿上了一套顯然是早就預備好了的皮爾·卡丹西裝,還在他的脖子上半生不熟地系上了一根金利來領帶。她為他梳順了頭發,修剪了胡須,頭發上涂上南韓發蠟,胡子上灑上了科隆香水,然后把他拖到穿衣鏡前,一個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中西合璧的美貌男子站在他對面的鏡子里。老金驚嘆道:“我的個親兒,活脫脫一個電影明星!”他的臉陡然紅了。慌忙扭轉身,他對自己的形象其實也贊嘆不止。這哪里還是在蛟龍河農場偷食雞蛋的上官金童?這哪里還是在勞改農場放牧牛羊的上官金童?*莫言:《豐乳肥臀》,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353頁。
這一段是指作者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時的感受,西方文化像浴室中的水和彩色電視機,以及電視機里播放的光屁股男女在一起恣意狂歡的錄像鏡頭一樣,帶著極大的熱力和沖擊力給他的身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給原來一切傳統的創作思想來了一次大清洗,讓他深受刺激、脫胎換骨。脫胎換骨后的上官金童,既看到和享受到了現代化所帶來的一些好處,如美食和享樂,還看到了各種齷齪與陰暗:人們的胡吃海喝,司法的不公,官匪的勾結(派出所與偷牛賊)。中西文化思想賦予了莫言反觀和審視故鄉文化的視野與眼光。
盡管故鄉文化賦予了莫言豐富的營養,然而,《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對母乳(故鄉文化)強烈依賴,以致無法離開故鄉、離開母親長大成人,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卻引起了莫言深深的擔憂與焦慮,不言而喻,這是作者對自我與故鄉無法進行“心理性斷乳”的痛苦呈現。這時的作家非常清醒地意識到,一方面必須立足于故鄉,另一方面又不能被故鄉文化所束縛,在瘋狂地吸收各方面思想和知識營養的基礎上,必須對故鄉文化和經驗進行超越,才能成為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作家。
在對故鄉精神依戀這個問題上,他曾坦言,“雖然我身居鬧市,但我的精神已回到故鄉,我的靈魂寄托在對故鄉的回憶里。”“回到了故鄉我如魚得水,離開了故鄉我舉步艱難。”*莫言:《超越故鄉》,載《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頁。2002年他在與王堯的一次對話中談道:“小說主人公上官金童的戀乳癥實際是一種象征……上官金童的戀乳癥,實際上是一種‘老小孩’心態,是一種精神上的侏儒癥。……是一個靈魂的侏儒。”*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但是他不希望自己像上官金童那樣,只能依靠故鄉的乳汁活著,成為故鄉“靈魂的侏儒”,而是希望能夠“超越故鄉”,也就是能夠具備“同化生活的能力”和獨立的個性、獨立的精神(關于這一點,在他21世紀的各種演講和創作談中,日漸清晰地表述出來了,如2004年8月在深圳社會大講堂的演講),即:“你能不能把從別人書上看到的,別人嘴里聽到的,用自己的感情、用自己的想象力給它插上翅膀,就決定了你的創作資源能否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故鄉’也就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是文學的地理學。譬如我寫的高密東北鄉,在《紅高粱》時期某些故事還是有原型的。到了《豐乳肥臀》就突破了所謂的‘真實’。……我想一個作家能同化別人的生活,能把天南地北的有趣生活納入自己的‘故鄉’,就可以持續不斷地寫下去。”*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說明作家在對故鄉文化資源的吸取上一直存在著極為復雜的矛盾心態。
早在2005年張清華就發現了上官金童身上的特別之處,把他看成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化身,但沒發現莫言自身的矛盾之處:“由于作家所施的一個‘人類學障眼法’的緣故,這個人物身上的一些‘生物性’被夸大和曲解了,實際上作家所努力體現的是他身上文化的二元性,這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的‘先天’弱點的象征。僅僅是他的出身,他的文化血緣就有問題,有‘雜種’與怪物的嫌疑,這已經先天地注定了他的悲劇。……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不幸困境正是源于這種二元分裂的出身:是西方現代的文化和思想資源造就了他們,但他們又是生存在自己的土地上,對本土的民族文化有一種近乎畸形的依戀和弱勢心理支配下的自尊。”*張清華:《莫言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這里所說的本土的民族文化,我認為更恰切的理解應該是故鄉文化。
從1985年發表《白狗秋千架》到1990年左右,盡管莫言找到了“高密東北鄉”這塊文學地理版圖,但在經歷了《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的轟動之后,隨著先鋒文學漸趨沉寂、文學多元化時代到來,無論是外界的批評,還是自己創作的現狀,都讓他強烈感覺到過度依賴過往經驗致使創作出現了類型化、同質化,甚至重復的危險,認為自己這時進入了一個無法自我超越、自我突破的創作瓶頸期。盡管莫言在多種場合強調自己在《豐乳肥臀》中已經開始發生很大的轉變,但實際上,作者在對小說藝術本身的追求上,同樣沒有完全擺脫依賴過往經驗而出現重復的老路。比如,母親上官魯氏為生產隊推磨時吞食糧食一節,與短篇小說《糧食》如出一轍;三姐領弟羽化為鳥仙,輕靈地在樹與樹之間飛翔,這一人物的塑造與之前的短篇小說《翱翔》中的燕燕非常相似;“雪集”一節在1993年創作的散文《會唱歌的墻》中就有描述;盲女八姐上官玉女的塑造與《秋水》中的白衣盲女高度吻合,且都帶有一種神性光輝,等等。
莫言曾坦言:“從1985年到九十年代初的這段時期,我的寫作基本上憑著的是一種直覺,是完全在無意識當中達到了這種效果。”所以,對莫言而言,“整個八十年代的創作是一個解放頭腦,喚醒自我,尋找自我,喚起自己的鄉村和童年記憶的過程。”他自認為這個時期的自己應該是一個“沒有受過多少學校教育”的“素人”作家。*莫言、楊慶祥:《先鋒·民間·底層》,《南方文壇》2007年第2期。莫言1991—1994年在北師大攻讀文藝學碩士學位的時候,就已經明顯感覺到了故鄉對自己的制約,所以他選擇的畢業論文題目就是《超越故鄉》,對故鄉與自己的關系進行了系統仔細的梳理,向讀者傳達出了故鄉“影響焦慮”的信息,并在最后明確提出了“超越故鄉”的創作理念。一個故鄉給自己帶來了莫大聲譽、已經陷在故鄉中無法自拔的人,要想超越故鄉,在故鄉和童年的故事里出入自由,談何容易,所以這個問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一直糾纏著莫言,他因此寫作了一批思考這一命題的文章:《我的農民意識觀》(《文學評論家》1989年第2期)、《我與農村》(《農民日報》1991年8月29日、30日、31日)、《好談鬼怪神魔》(《作家》1993年第3期)、《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我的故鄉和童年》(《星光》1994年第11期)。在《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中,作者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對于生你養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你可以愛他,也可以恨他,但你無法擺脫它”*莫言:《我的故鄉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的苦惱,于是在1995年創作《豐乳肥臀》的時候,作家就塑造了那么一個無法離開母親和故鄉生活、無法離開母乳滋養、很難長大的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實際上就是無法擺脫故鄉的糾纏、正在困惑著的莫言。為此,1996年他在《豐乳肥臀》獲得“大家·紅河文學獎”的獲獎感言中希望自己“力爭能寫出觸摸人類靈魂的作品”。
莫言認為,“好小說是語言、題材和思想都具有獨創性的小說。創新就像一條狗,咬得作家拼命跑!”好的文學作品應具備的要素包括:“語言的獨創性與獨特性;故事的獨創性和多義性;思想的不確定性。”*莫言:《作家和他的文學創作》,《文史哲》2003年第2期。當故鄉賦予作家語言、故事,其他的事情就要靠作家自己把握了。所以說,要想在創作上取得更大更高的成就,僅僅靠故鄉的經歷,故鄉的人物、故事、歷史、地理、風俗人情的長期支撐是遠遠不夠的,不能“回到故鄉如魚得水,離開故鄉舉步維艱”,一直沉浸在“故鄉”和“童年”里無法自拔,必須逐漸擺脫故鄉長期的糾纏,擺脫童年痛苦的記憶,超越現實故鄉的鉗制,從狹隘的自我痛苦中跳出來,從狹隘的故鄉觀念、語言、人物中掙脫出來。 “文學上的‘高密東北鄉’,是在真實的高密東北鄉的基礎上的想象和發展。早期的寫作,很多都是依據了這種真實的事件和親身的經歷。但是這些東西畢竟是有限的。一個人要連續地寫作30年,無論他有多么豐富的個人經驗,都會把這種體驗寫完。”*莫言、劉琛:《把“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世界文學版圖上——莫言先生訪談錄》,《東岳論叢》2012年第10期。應該“思維空間更加拓展”,“用想象擴展‘故鄉’”*莫言:《神秘的日本與我的文學歷程》,載《用耳朵閱讀》,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0頁。,把養育了自己、養育了自己的文學的“‘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把自己對故鄉愛恨交織的感性認識變為客觀冷靜的理性審視,從之前的展示個人苦難轉變為有勇氣和責任承擔人類蒼生的苦難、發現苦難的意義。擺脫狹隘的地域和自我的限制與束縛,站在世界的高度和人類的立場上,深刻思考人類的前途和命運,洞察社會生活,把個人的情感和不幸的童年生活放置在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中進行展示。像魯迅一樣,在深刻剖析別人的同時,也要無情地拷問自己的靈魂。做一個對故鄉進行精神超越的作家,找到故鄉文化與世界文化的對立與共存之處,從而發現和創造具有特殊性和普遍性的新文化。在藝術上銳意創新,用更獨特的方式表現社會人生。只有這樣才能創作出具有民族風格和世界意義,或者說有哲學高度和普世價值的作品,從而形成獨有的僅屬于自己的作品風格。如何做到這一點,莫言是這樣認為的:“所謂的文學風格,并不僅僅是指搬用方言土語、描寫地方景物,而是指一種熔鑄著作家獨特思維方式、獨特思想觀點的獨特風貌,從語言到故事、從人物到結構,都是獨特的、區別于他人的。而要形成這樣的風格,作家的確需要遠離故鄉,獲得多樣的感受,方能在參照中發現故鄉的獨特,先進的或是落后的;方能發現在諸多的獨特性中所包含著的普遍性,而這特殊的普遍,正是文學沖出地區、走向世界的通行證。”*莫言:《超越故鄉》,載《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第275頁。
或許《超越故鄉》中的最后一段話可以更好地說明這一點:
故鄉的經歷、故鄉的風景、故鄉的傳說,是任何一個作家都難以逃脫的夢境,但要將這夢境變成小說,必須賦予這夢境以思想,這思想水平的高低,決定了你將達到的高度,這里沒有進步、落后之分,只有膚淺和深刻的區別。對故鄉的超越首先是思想的超越,或者說是哲學的超越,這束哲學的靈光,不知將照耀到哪顆幸運的頭顱上,我與我的同行們在一樣努力地祈禱著、企盼著成為幸運的頭顱。*莫言:《超越故鄉》,載《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頁。
有意思的是,1995年發表了《豐乳肥臀》之后,1996—1997整整兩年的時間,莫言沒有新作品問世。究其緣由,恐怕不僅僅是《豐乳肥臀》被禁這么簡單,還應該有更為復雜深層的原因,即他一直在考慮的,如何超越故鄉、超越自我,進一步提升作品的品位和層次。1998年開始,作家相繼創作了《檀香刑》(只差一票即獲茅盾文學獎)、《生死疲勞》、《蛙》這些相繼登臨茅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的作品,即可證明這一點。隨著創作水平和思想水平的不斷攀升,難能可貴的是,莫言的創作境界開始從小我向大我逐漸發生轉變,不斷地反思自我、審視自我,提出了“作為老百姓寫作”“把自己當罪人來寫”等一系列新的創作理念,思想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莫言一直非常欽佩魯迅,并“從魯迅那里繼承了兩個非常重要的品質,那就是對人性深刻的挖掘和強烈的批判意識”*李曉燕:《莫言文學創作自身原型探源》,《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從1996年開始執筆的長篇小說《檀香刑》,作者有意識地在主題的挖掘、人性的拓展和藝術形式的完美超拔等方面超越以往,可以說,力圖逐漸逼近他所仰慕的魯迅小說的高度,從眾多著名評論家對這篇作品的評價即可看出這一點。李敬澤稱《檀香刑》“是一部偉大作品”*李敬澤:《莫言與中國精神》,《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王學謙非常贊同李敬澤的評價,并進一步闡釋其偉大之處:“《檀香刑》想象奇譎,敘事兇猛,結構完美,具有莫言小說那種把本土與現代性渾然融為一體的敘事風度,更重要的是它達到了那種新文學很少有作家能夠企及的博大、深沉的境界。它介入歷史而超越歷史,在對歷史的巧妙敘事之中,直逼黑暗的人心,將人類不可克服的邪惡、兇暴毫不掩飾地揭示出來,飽含著對人的存在原罪的思考,讓人們在超額恐懼的黑暗中,悲憫、反思人類存在的悲劇境況,將新文學的人性敘事拓展到一個新的廣度和高度。”*王學謙:《殘酷的慈悲——莫言〈檀香刑〉的存在原罪與悲憫情懷》,《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2期。張清華把它放在新歷史主義文學中去考察時認為,“在關于歷史的敘述體現了愈來愈商業化和消費化的趨向的今天,莫言卻在其天然的戲劇性與荒誕氣質中,保持了‘老百姓寫作’的喜劇外表下嚴峻的歷史主題、人文立場與知識分子情懷,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在其中看見了莊嚴的悲劇與荒謬的血痕,看到了‘五四’啟蒙歷史主義主題的重現。某種意義上,它可以視為是《狂人日記》和《藥》一類作品的延伸。……《檀香刑》實際上就是寫了一部由吃人者、被吃者和觀眾一起合作上演的刑罰大戲。”*張清華:《莫言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所以說,這一階段莫言真正超越自我、超越故鄉,達到了一個創作高峰。
綜上所述,莫言的創作應該大致分為這樣幾個階段——拒絕故鄉:1981—1984;回歸故鄉:1985—1995;超越故鄉:1998—2012。第一個階段的創作帶有很大的功利性:“就是想改變自己的處境”,給父母爭口氣,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虛幻的存在。然而,由于沒有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創作路徑,成績平平,沒有產生多大反響。第二階段是進入軍藝之后,“發現故鄉”的同時也“發現了自我”,勾起了對故鄉的回憶和自我訴說的欲望,把童年時期所遭受的創傷性體驗盡情抒發,聲名大噪。在極大地滿足了壓抑已久的訴說欲望和宣泄童年痛苦感受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我價值的實現。然而,靈魂的安頓并沒有讓莫言就此止步,對故鄉和童年自我的發現取得一定成績之后,作家開始突破狹隘的名利之心,追求更高層次的藝術創作境界,尤其是市場經濟背景下物質對人性的極大沖擊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人文精神的大討論”之后,作家開始思考如何超越自我、超越故鄉,以“作為老百姓”寫作的立場,追求一種世界性的、人類層面上的文學終極意義。
正如童慶炳對莫言碩士論文所解讀的那樣:“從個別的特殊的故鄉里,寫出普遍的人類相通的人性、人情,寫出人類的美好的追求。從特殊中凸顯普遍,是文學從地區性提升為世界性,使高密東北鄉文學王國與整個世界息息相通,從而使作品為世界的人民所理解,并獲得有一種為世界的讀者所激動的力量。”*童慶炳:《莫言的碩士論文與高密東北鄉文學王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正是因為作家及時“擺脫一味地玩味個人痛苦的態度,跳出一味地展示個人隱秘生活的圈套,使個人的痛苦和大眾的痛苦乃至人類的苦難建立聯系,把對自己的關注升華為對蒼生的關注從而使自己的小說具有普世的意義”*莫言:《大江健三郎給我們的啟示》,載《用耳朵閱讀》,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頁。,才最終走出了高密東北鄉,走出了中國,走向了世界,走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領獎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