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晚明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專制統治漸趨松動,對思想和社會的控制也有所放松。晚明社會輿論因此漸趨活躍,江南更是成了當時的社會輿論中心,形成了與廟堂政治相抗衡的力量。廟堂代表著以朝廷為核心的政治,代表著皇權,而天下則代表著社會。從政府與社會關系的視角來探討社會輿論與明代朝政的關系,有助于深化對晚明社會轉型征象的認識。
中國自秦漢以來,幾乎是政府統制一切,是典型的強政府、弱社會,甚至可以說是無社會,政治權力支配著一切。對于秦漢時期“國家權力吞噬社會力量”,許倬云先生曾做過深入的闡釋:“秦漢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一反戰國的趨勢,國家一步一步收奪了社會資源,國家凌駕于社會之上,但社會力中一股代表知識資源的力量則寄托于國家權力結構,壯大了這一股力量。知識分子群內部的質變及分化,也使這一股社會力發展為復雜的性格。其最后出現的社會群,卻又不能超越原群的特色,以家族為其具體組織,不能走向志愿參與的復群,更未曾整合多種復群為復群社會。”②許倬云:《中國古代社會與國家之關系的變動》,載《許倬云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頁。秦漢以來的中國也曾經長期存在過“以家族和鄉黨為核心的社會力”,這種社會力“削弱了國家中央的權力”,甚至“與國家分庭抗禮”。但許倬云先生認為:“以家族與鄉黨為核心的社會力,不能擺脫原群性格,哈貝馬斯建構公眾空間觀念,將社區(地方)與家族的內部交換,都列人私有空間的領域,必須經過輿論、城市自主及市民參政,社會始可能出現公共空間的領域?!雹墼S倬云:《中國古代社會與國家之關系的變動》,載《許倬云自選集》,第206頁。
在社會被政治所吸附的情況下,即使是皇帝大有作為,官吏盡職盡責,經濟也有所發展,但在權力的壓制下,社會的發展依然極其緩慢甚至是停滯。對于中國社會與政治的關系,梁漱溟先生曾作過一個形象的比喻,他說:“中國人民好比豆腐,官府力量強似鐵鉤。亦許握鐵鉤的人,好心好意來幫豆腐的忙;但是不幫忙還好點,一幫忙,豆腐必定要受傷?!雹躘美]艾凱:《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代化的兩難》,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73頁。在強政府弱社會的政治生態下,幾乎沒有任何與政治權力相抗衡的力量。這就產生了兩個結果:一是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二是權力的本性是追求一致,由此產生了“大一統” 思想(“一統”是用“一”來統領、支配一切,和“統一”不同),要求所有的臣民用一個腦袋思考,一個嘴巴說話,不容許有任何異己的思想和聲音,權力支配下的任何政策也都變成了僵化的一刀切,整個社會因此失去活力。
學術界一般將明清看作中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加強的時期,筆者認為這一提法過于籠統,如果動態地考察明清時期的歷史,就會發現明代的專制主義由初期加強到中后期漸趨松動,至晚明,社會和思想空前活躍。清朝確立了在全國的統治地位后,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空前加強。
晚明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明代的文化專制政策逐漸有所松動。另外,由于皇帝的不作為,加之黨爭不斷,客觀上又使政府的權威遭到削弱。專制政策的松動和政府權威的削弱為社會力量的興起提供了難得的機遇。講學、結社和坊刻的盛行都得益于此。
講學之風興盛于嘉靖年間,較早倡導并終生踐行者當屬王陽明。王陽明的講學活動和心學體系的建構基本上是同步的,早在正德初年,王陽明就開始了其講學活動,特別是在被貶貴州“龍場悟道”期間,他一方面反省程朱理學,體悟孔孟之道,另一方面創立龍岡書院,從事講學活動。他還應貴州提學副使席書之邀,主講文明書院。劉瑾被處死后,王陽明先后官北京和南京,與同好一起講學。王陽明還在家鄉紹興府和余姚縣組織和主持講學活動。
在先后平定了南贛的農民起義和寧王朱宸濠叛亂后,到嘉靖年間,王陽明又平定了廣西的叛亂,其政治地位達至頂峰,學術聲望日隆,從游者日眾,講學規模也因此越來越大。通過講學,不僅培養了一大批王學信徒,而且使陽明心學迅速傳播開來。陽明的弟子中著名者有錢德洪、王畿、王艮等,他們也都以講學相尚,對陽明心學的傳播做了很大貢獻。
嘉靖初年,除了王陽明,其他學派的代表人物也都大力開展講學活動,茲不贅述。對于講學之風的興盛,嘉靖皇帝基本上持一種放任的態度,雖然在王陽明去世后,其學說一度被定為“邪說”而遭禁,但并沒有真正執行,講學活動非但沒有因此而廢止,反而更加活躍,從京師到地方,從都城到鄉下,從書院到講會,各地各種形式的講學活動開展得紅紅火火。甚至連大學士徐階、李春芳也都公然倡導講學,徐階“為講會于靈濟宮,使南野歐陽德、雙江聶豹、松溪程文德分主之,學徒云集至千人”*黃宗羲《明儒學案》發凡《呂涇野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講學之風的興盛尤其是內閣首輔徐階等的倡導,進一步促進了全國講學風氣的興盛。不唯陽明學派,以程朱理學為旨歸的東林學派,從王學分化出來王學左派和右派也都爭相開展講學活動。顧憲成、高攀龍等在東林書院講學,“至者嘗千人,東林講學之盛遂甲天下”*(清)宋犖《重修東林書院碑記》,《東林書院志》卷十五。。李贄在麻城講學,“儒釋從之者幾千萬”*(明)沈瓚:《近事叢殘》卷一,轉引自《李贄研究參考資料》第一輯,福建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4頁。。綜觀整個明中后期,講學活動基本上是自由的。
在講學之風興起的同時,明中后期江南地區的結社之風也逐漸興盛,既有商人和普通市民、城鎮手工業者的結社,又有文人結社。至天啟、崇禎年間,各種文社多達數十甚至上百個。崇禎二年,張溥等人聯合全國各地的文社,成立了復社。復社成員多達2200多人,聲勢遍及海內。很多文社不僅進行各種文學活動,而且有很強的政治色彩,具有操控輿論的力量。
除了講學結社之風興起外,晚明時期,在江南地區,以書坊為主體的商業出版空前發達,并具有了大眾傳播的某些屬性。正是藉由書坊的大眾傳播屬性,各種政治事件和朝廷決策不僅成為各級官吏和士大夫階層關注的熱點,而且也為普通市民階層所知曉,原本只局限于廟堂的政治由此而成為公共話語。*參見張獻忠:《明中后期商業出版的大眾傳播屬性與文化的下移》,《求是學刊》2013年第2期。
講學之風和結社的興起以及商業出版的發達,是明代專制政策松動的表現和結果,同時它又反過來進一步削弱了明代的文化專制政策。
對于社會輿論與宮廷政治之關系,內閣首輔王錫爵與吏部文選郎中顧憲成的一段對話頗值得玩味。王錫爵說:“當今所最怪者, 廟堂之是非, 天下必欲反之?!鳖檻棾蓜t回應說:“吾見天下之是非, 廟堂必欲反之耳!”*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六《東林黨議》。這里的天下,自然是指社會輿論,廟堂則是指以皇帝為核心的朝廷,二者之間的關系竟然如此之對立!
晚明時期,皇權在實際的政治事件和運做中削弱是不爭的事實。萬歷年間,明神宗欲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皇太子,遭到朝臣的一致反對,經過長達二十年的斗爭,明神宗被迫妥協,這時候皇權已經受到很大制衡。不僅如此,晚明時期,與廟堂相對應的社會力量開始興起,在政府和社會的關系上,晚明雖然仍是強政府弱社會,但是社會的力量明顯地趨于增強,突出的表現是結社和集會的盛行及其產生的輿論力量,這一點在江南地區尤為明顯。
晚明民間輿論的力量對政治的影響很大,明神宗之所以放棄立朱常洵為太子以及撤回礦監稅使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迫于輿論的壓力?;实凵星沂苊耖g輿論的影響,包括內閣首輔在內的各級官員更是特別重視民間輿論,一旦遭到輿論攻擊,首輔往往要向皇帝“引咎辭職”。 崇禎年間的內閣首輔薛國觀就是迫于復社的輿論壓力被免職和賜死的。在萬歷年間,東林黨就以輿論的力量發揮著在野黨的作用,繼東林黨之后,崇禎年間,具有“小東林”之稱的復社儼然成為了“在野黨”,日本著名的學者小野和子在《明季黨社考》中說:“他們(指復社)以全國性的力量為背景,雖說在野但是卻發揮了如影子內閣般的巨大政治力量?!?[日]小野和子:《明季黨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頁。小野和子的這一說法一點也不為過,我在研究明代科舉考試用書的出版時就發現明末的文社借選編和評點時文來影響當時的科舉命題和閱卷錄取工作,甚至操縱“選政”,體現在科舉類圖書上就是很多民間包括文社的八股文選本,其權威性已經超過了程墨。時人曾異撰就曾坦言自己“平生不喜讀墨義”,并對人說:“昔之程墨掩時義,今之時義敢于侮程墨?!?(明)曾異撰:《敘庚午程墨質》,載《明文海》(第3冊)卷三○九,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192頁。陳弘緒也說天啟、崇禎年間的士人“不以一日進取之牘為準,而以諸君子丹鉛之業,晨哦夕誦,選者之權遂足以奪主司之勢”*(明)陳弘緒:《甲戌房稿辨體序》.《明文?!?第3冊)卷三一三,第3229頁。,“諸君子丹鉛之業”就是指張溥、艾南英、周鐘、楊廷樞等著名時文選家的選本,他們幾個都是復社的核心成員。徐世溥也指出明末“文章之權始在下”*(明)徐世溥《同人合編序》,載《明文?!?第3冊)卷三一三,第3230頁。。復社領袖張溥等選遍的八股文范本就受到書坊和士子的青睞,對當時的科舉考試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有時考官在閱卷時也不得不屈從他們的標準。他們操控“選政”的例子很多,例如復社就通過評選時文左右當時的輿論,使其很多成員得以順利通過鄉試和會試,不僅如此,據說張溥還能決定考生的等級,“春秋兩闈,天子徒然分遣座主,而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庶常(指張溥——引者注)已編定無遺人矣”。張溥的名聲因此享譽全國, “一時奔競者多歸之,門生有七千人焉”。*(明)周同谷《霜猿集》上,清抄本。文社能夠操縱選政說明當時文社和輿論在政治中的作用,充分體現了與政治權力對應的社會力量的增強。
晚明社會輿論的作用還體現在坊刻的出版物中,明代的出版雖然還沒有進入現代意義上的大眾傳播時代,但目標讀者群已經從“精英”轉向了“大眾”,其輿論作用及影響也日益增強。如崇禎年間,魏忠賢死后僅半年左右的時間,書坊就刊刻了《警世陰陽夢》、《崢霄館評定新鐫通俗演義魏忠賢小說斥奸書》、《新鐫魏監磨忠記》等圖書。明末,與遼東戰事和農民起義有關的實事小說也紛紛刊刻。實事小說的大量刊刻,使受眾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知曉了朝廷發生的重大事件及其來龍去脈,而這又進一步促進了社會輿論的形成。出版的大眾化本身就是社會力量增強的一個重要標志。
綜上所述,晚明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商業市鎮的興起,政治統制一切的現象開始有所改變:市場和以市民階層為主體的社會的因素在潛滋暗長,專制統治開始出現松動的跡象,皇帝的權威亦因此受到削弱。特別是萬歷年間張居正去世后,皇帝怠政,“官曹空虛”,客觀上使專制統治進一步松動,“非君”思潮亦由此產生?!胺蔷彼枷腚m然由來已久,但是在明朝以前,這種思想只是存在于個別思想家的著述中,不具有普遍性,還不能稱之為“思潮”。晚明社會的“非君”思想卻不同,它不僅存在于相當一批思想家的思想中,而且還衍化成士大夫的政治實踐和民間的社會輿論,已經形成一股社會思潮。對于晚明的“非君”思潮,劉志琴和商傳先生都有過深入論述。劉志琴先生認為晚明涌動著一股“席卷社會的非君浪潮”,她指出,在萬歷時期,批評、抨擊甚至怒罵皇帝的奏疏連篇累牘,“僅在《神廟留中奏疏》所見就有數十篇之多,載于《明史》的也屢見不鮮”;“在朝的大僚是如此,在野的士大夫更是肆無忌憚……譏評朝政更是到了街談巷議的情景”;“像這樣抨擊君主成風,直鬧到街談巷議,連說書賣唱的都肆無忌憚地攻擊當朝,這在整個封建王朝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劉志琴:《晚明史論——重新認識末世衰變》,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201頁。。商傳先生也認為,晚明的“非君”思想“與少數精英們的‘非君’有所不同,晚明開啟的是一次自下而上的‘非君議政’思潮?!魅说姆蔷汲币芽呻S見于言行之中”①商傳:《從“口喃耳語”到“抵掌劇談”——晚明專制政治的松動與早期人文主義》,《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5期。。廟堂與天下之對立,也是晚明社會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與政治的、經濟的領域相對應的,具有自發性、自組織性的各種“社會的”場域的潛滋暗長,更說明晚明社會中已經孕育著近代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