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洋大學圖書館 浙江舟山 316022)
宋代是四明地區(今浙江寧波、舟山一帶)科舉文教最為發達的時期,由科舉而仕宦者甚眾,出現了不少“累世科第”的科舉家族。本文所要探討的四明上橋陳氏就是這樣一個家族,該家族在北宋時先后有7人登進士第,是宋代四明地區登科人數較多的科舉家族之一。較早關注這一家族的有寧波學者章國慶,他在《宋代四明上橋陳氏及其家學——以出土墓志為例》[1]一文中,利用目前已發現的5通上橋陳氏家族成員墓志,對這一家族的遷徙居葬、教育科舉、人物傳略等方面進行了探討,澄清了部分北宋四明進士籍貫混亂的問題。但章氏在利用墓志時,并未注意到舟山出土的北宋政和四年(1114)墓志《宋故洪氏夫人墓銘》。本文以該墓志為例,結合其他相關出土墓志和傳世文獻記載,對北宋時期四明上橋陳氏世系、科舉以及與浙東望族新昌石氏的聯姻等方面進行探討,以期對這一科舉家族有更多的了解。
《宋故洪氏夫人墓銘》(以下簡稱洪氏墓志或墓志)1976年出土于定海縣紫微人民公社勝豐大隊,現藏舟山市博物館[2]。墓志共19行,滿行19字,計308字,登仕郎、前睦州(今浙江建德)錄事參軍張漸撰并書。章國慶《寧波歷代碑碣墓志匯編》收錄,茲將全文迻錄于下①:
宋故洪氏夫人墓銘。登仕郎、前睦州錄事參軍張漸撰并書。夫人洪氏,世慈溪縣。母再適鄞縣倪氏,乃與俱歸。時夫人尚幼,已警爽,自牧卑遜,上下可意。久之不知為□女。既笄,歸于同縣陳諭。陳望姓,類難其婦,一時相慕,以為其家婦為榮。聘至倪族,為更替賀。入門在諸婦后,每供事必群趍。至于奉祀饗,嚴香火,舅姑獨以委夫人,而諸婦亦推其克專。蓋誠至敬篤,眾莫揜焉。夫子病連年,數危殆,夫人夙夜懇禱,冒犯霜露,醫巫卜祝,雖惚恍難信,靡不稽訪,而奩物不為秋毫計惜,竟起夫子于濱死。有二男,曰抍,曰持,使為儒;一女,適天臺令石端卿,再適蕭山簿向子偁。建中靖國之冬,以抍前賜第調趙州司理,迎侍之官。至越,以疾卒于官舟,實其年十二月□十一日也,享年六十有六。以政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壬午葬于昌國縣富都鄉德行里南善之原。銘曰:曰女曰婦,曰妻曰母。閱于眾甫,自以無負[3]122-123。
據墓志記載,洪氏(1036-1101)系北宋鄞縣(今寧波鄞州區)人陳諭之妻,進士陳抍之母。本慈溪縣(今浙江慈溪市)人,“母再適鄞縣倪氏,乃與俱歸。”宋代婦女再嫁并不少見,洪氏之母再嫁的原因,墓志未說,很可能是因乃父病故,生活困難,她的母親才再嫁給鄞縣倪氏,她亦隨母進了倪家。當時她雖還年幼,卻“已警爽,自牧卑遜”,贏得了倪家上下認可和稱贊,時間一長,人們都不知道她是倪家的養女。成年后,嫁給同縣陳諭。陳家是鄞縣大家族,子媳以數十計,與陳諭同一家族的陳誴之妻亦姓洪,其墓志云:“陳氏之族與婦列者數十人,而夫人居其長……陳氏之為婦者,莫不整整然,各徇其禮也。”[3]74在眾多子媳中,洪氏雖然入門較晚,卻表現出不凡的持家能力。“入門在諸婦后,每供事必群趍,至于奉祀饗,嚴香火,舅姑獨以委夫人,而諸婦亦推其克專。”可見洪氏做事專一,在陳家頗有威信,以致家族中舉辦祭祀和饗飲這樣的大事,公婆都放心交給她一個人去操持,而諸婦也服膺她的能力和品行。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丈夫陳諭長年患病,幾次病危,洪夫人“夙夜懇禱,冒犯霜露”,不惜變賣自己的陪嫁之物,到處為其尋醫求藥,哪怕是巫祝迷信之類,“雖惚恍難信,靡不稽訪”,就這樣竟使其夫起死回生。總之,洪氏聰慧明敏,持家有方,有內助之績,并長年精心照顧有病的丈夫,確稱得上中國傳統婦女的典范。
洪氏生有二子一女,長子陳抍、次子陳持,皆業儒。長子陳抍后進士及第,授趙州(今河北趙縣)司理參軍。建中靖國元年(1101)冬,他派官船接洪氏去趙州侍養,但不料船到越州(今浙江紹興)時,洪氏發病而死,終年六十六歲,政和四年(1114),安葬于“昌國縣富都鄉德行里南善之原”(今舟山市定海區雙橋街道紫微社區徐家岙)。
如上所述,洪氏的丈夫名陳諭,鄞縣人。關于陳諭其人,史志不載,墓志對他的生平記述亦語焉不詳,應該沒有什么功名。然而他的家族卻很有名。
洪氏墓志云:“陳望姓,類難其婦,一時相慕,以為其家婦為榮。聘至倪族,為更替賀。”可知鄞縣陳氏是四明望姓大族。但關于該族的由來,卻不是很清楚。豐稷《宋故奉議郎致仕陳公(誴)墓志銘》(以下簡稱《陳誴墓志》)云:“陳氏為四明望族久矣,其來不可得。”[3]111這說明陳氏一族遷居四明已有很長時間,以致到了北宋中期,陳氏族人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家族來自何處。倒是南宋《寶慶四明志》卷十《進士題名》在陳誴名下注“貫開封”[4]5115,此說當有所據,看來這一家族應來自今河南開封一帶。
除陳諭妻洪氏墓志外,近年來還在寧波鄞州、慈溪等地陸續發現了6通該家族其他成員墓志,志主包括北宋陳輔、陳誴、洪氏(陳誴妻)、于氏(陳諷妻),以及南宋陳節夫、申屠氏(陳節夫妻)等人,這些墓志均收錄在章國慶編《寧波歷代碑碣墓志匯編》一書中,主要記載陳軻、陳輔兄弟的兩個家庭,據此可梳理出他們的世系關系是:陳德安→陳招→陳延祿→陳軻、陳輔→(軻子)陳誴、陳詵、陳謨,(輔子)陳詥、陳諤、陳訥,(誴堂弟)陳諷→(誴子)陳份、陳先,(詵子)陳佑,(訥子)陳節夫,(節夫子)陳骙,(骙子)陳樞、陳機[3]74,76,78,110,150,185。
洪氏丈夫陳諭身世不詳,然南宋《乾道四明圖經》卷十二《進士題名記》載其長子陳抍為“撝之弟”[5]4984,又載陳撝為“誴之族”[5]4983,據知陳諭與上述陳誴、陳詥等人同出一族;且從陳諭、陳誴的名字均為單名從“言”來看,他們顯屬同輩兄弟行。按:《乾道四明圖經》以陳抍為陳撝之弟,恐誤。洪氏墓志明言陳諭與洪氏只有陳抍、陳持兩子,故陳抍顯非陳攄胞弟。雖不能完全排除陳諭有其他妻妾所生之子的可能,但墓志中一般都會將所有子女列出,故陳抍、陳攄兩人當為從兄弟關系,此足可糾正方志記載之誤。另從陳撝曾為陳抍妹夫石端卿之父作墓銘來看(詳下),兩人雖非親兄弟,但關系頗為親近,很可能是嫡堂兄弟。又《乾道四明圖經·進士題名記》載“紹興二十七年王十朋榜”陳棲筠為“抍之侄”[5]4986,則此陳棲筠疑為陳抍弟陳持之子。
陳諭長子陳抍為北宋進士。洪氏墓志載:“建中靖國冬,以抍前賜第調趙州司理”,說明陳抍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之前就已登進士第,但墓志未言其何年登第。《寶慶四明志》卷十《敘人下·進士》載:“元符三年李釜榜:陳抍,撝弟。”[4]5116據知陳抍是元符三年(1100)李釜榜進士,墓志與方志的記載可相互印證。墓志載陳抍登第后授趙州司理參軍,章國慶《甬城現存歷代碑碣志》載有陳抍所撰《宋夏府君墓志銘》一文,約作于大觀元年(1109),首署有陳抍題銜:“將士郎、前趙州司理參軍陳抍撰”[6],亦可佐證。此可補方志記載之缺。
關于此陳氏一族的縣籍,向有象山、鄞之爭②。今據洪氏墓志,進士陳抍為鄞縣人。陳節夫、陳紹祖墓志更是明確記載,陳氏一族世居鄞城上橋(今寧波市孝聞街、西河街一帶)③。其實這個問題在《乾道四明圖經》中早有答案,該志卷二《鄞縣·人物》載陳撝之弟陳攄“字君益,邑人也,紹圣間宰南劍之將樂”[5]4890,卷十二《進士題名記》又載陳攄為陳撝之弟,可見陳攄、陳撝兄弟為鄞縣人。陳撝既為“誴之族”,則陳誴、陳詵、陳詥等人自然也是鄞縣人。由上可見,陳氏一族的縣籍為鄞縣而非象山縣已毋庸置疑④。為區別于其他陳氏,文獻[1]將此支陳氏稱為上橋陳氏,本文從之。
四明上橋陳氏在北宋時有多人進士及第。陳抍為元符三年進士,已見上述。另據《寶慶四明志》卷十《敘人下·進士》記載④,陳詵為慶歷六年(1046)進士,陳誴和陳詥俱為皇祐五年(1053)進士,陳撝為元豐五年(1082)進士,陳攄為元祐三年(1088)進士,陳宗翰(陳詵孫)為政和八年(1118)進士[4]5115-5117。以上7人均為上橋陳氏正奏名進士,其中陳詵、陳誴、陳詥和陳宗翰4人,龔延明、祖慧著《鄞縣進士錄》因不知他們是鄞人而失收[7]。
四明上橋陳氏之所以能在北宋出這么多進士,與這一家族重視教育是分不開的。據周鏞《宋故陳府君(輔)并俞氏夫人墓志銘并序》載:陳輔“惟喜購書營塾,延四方偉杰之士,而教其子以學。合伯氏之子,凡十有四人,皆使為士,彬彬然以文行相勝……未幾,登進士第者三人,預鄉薦者六七人。盛矣!其教之有術也。”[3]78洪氏的丈夫陳諭可能亦在這14人之列,但因為身體的原因,最終在科舉功名上無所建樹。上引《陳誴墓志》亦云:“鄞人初未勸學,金紫(引者注:指陳誴之父陳軻)帥先散金購書,藏之家學,延禮鄉先生、四方之士教諸子弟。”[3]111元人程端學在《故處士陳繼翁墓志銘》一文中說得更清楚:“宋當明道、景祐間,天下文物大備,郡國學校獨未建。惟上橋陳氏辟屋儲書卷、擇明師,教其鄉人,子孫世守焉。故鄞文獻甲東南,而陳氏擢第躋通顯者世不乏人。”[8]
由上可見,洪氏墓志稱鄞縣上橋之陳為望姓,并非虛語。當時四明人都羨慕陳家,以女兒能嫁到陳家為榮。當男方的訂婚聘書送到洪氏所在的倪家時,倪氏族人紛紛前來慶賀,彼時上橋陳氏聲望之隆,由此可見一斑。這一史實也反映了北宋時期人們依舊崇尚家世門第的擇偶價值觀。
洪氏墓志載:“一女,適天臺令石端卿,再適蕭山簿向子偁。”可見洪氏的女兒陳氏曾有過二次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天臺縣令石端卿。石端卿是越州新昌縣(今屬紹興市)人。石、陳兩家均是以科舉起家的世家望族,他們的聯姻可視為北宋士族通過婚姻來維系和加強其政治地位和力量的一種經營。
新昌石氏是兩宋時期浙東望族。宋施宿《嘉泰會稽志·姓氏》提及新昌石氏說:“會稽今宦學最盛者,杜氏、石氏、陸氏、唐氏、諸葛氏等。”[9]陸游《石君(允德)墓志銘》亦載:“會稽之姓石為大。君諱允德,字迪之,會稽剡人。梁開平中,分剡為新昌,君之籍在焉,為新昌人。五世祖開府儀同三司待旦,以學行為范文正公所禮。子孫又多賢為聞人,而石氏益為名家。”[10]據1937年修《南明石氏宗譜》(以下簡稱石氏宗譜)載,石端卿“字德明……景輝公次子,以祖父推恩仕天臺縣令。配天臺陳氏,子一。”[11]石端卿曾祖即為上文提及的開府儀同三司石待旦;祖石溫之,寶元元年(1038)進士,熙寧、元豐間以朝議大夫知撫州[12]卷九《官師考》;父石景輝,“字光叟……仕宋朝散大夫……墓石溪東塢,奉議郎陳撝為之墓銘。”[11]陳撝即上文提及的陳抍從兄。石氏宗譜載石端卿之妻為天臺陳氏,姓氏對,但說其籍貫是天臺則是錯的,因為據洪氏墓銘,陳氏應為鄞縣人。
洪氏的母親和女兒都有再嫁經歷,頗堪注意。史料表明,宋代社會對婦女改嫁、再嫁是比較寬容的,如北宋名臣司馬光就認為:“夫婦以義合,義絕則離之。”[13]卷七宋代婦女改嫁、再嫁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丈夫去世,因貧窮不能自存而被迫再嫁他人;二是與丈夫離婚后改嫁他人。離婚原因很多,如丈夫休妻,夫妻不偕,丈夫外出長期無音訊者等。如上所述,洪氏之母再嫁很可能屬于第一種情況,即因丈夫過早去世被迫再嫁。至于她的女兒陳氏再嫁,原因又是什么呢?石氏宗譜僅載石端卿任天臺縣令,未及其他官職,且亦未記他再娶。據宋陳耆卿《嘉定赤城志》,石端卿任天臺縣令在紹圣四年至元符二年(1097-1099)[14]卷十一,為時僅兩年左右,而當時縣令一般三年一任,估計其卒于天臺任上。綜合這些記載,陳氏再嫁的原因,很可能是其夫石端卿在天臺縣令任上過早病故,因而不得已再嫁蕭山主簿向子偁。由石氏宗譜知,石端卿有一子名石永道,“出家,改名道元,住新昌花藏寺”[10],其人應為陳氏所生,出家寺院,或許與家庭早年遭遇不幸(父死母再嫁)有關。
過去人們對宋代四明科舉家族上橋陳氏的情況不甚了解,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居住地。近年來在寧波和舟山兩地發現了數通該家族成員墓志,這一家族的更多情況才逐漸浮現出來。舟山市博物館藏《宋故洪氏夫人墓銘》為研究北宋時期四明上橋陳氏的世系、科舉和婚姻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可與方志及其他墓志資料相互印證和補充,并可糾正四明舊志記載之誤。
注釋:
①墓志全文據文獻[3]迻錄,并經核對舟山市博物館藏墓志原物。個別地方作了修改,如文中“實其年十二月□十一日也”一句,□原為“三”,舊歷無三十一日,疑為“二”。核之墓志原物,此處泐蝕不可識讀,故以□字代之。
②北宋四明進士陳詵、陳誴、陳詥等人的縣籍,向有鄞縣、象山兩種說法。現在我們知道,陳誴一族世居鄞縣。然則象山說的依據又是什么呢?《乾道四明圖經》卷十二《進士題名記》在嘉祐二年(1057)章衡榜陳輔題名之下注有“詥之子”三字,寧波學者章國慶已指出其誤,稱“既妄添且顛倒父子關系”。據宋晁補之《雞肋集》卷六十七《朝奉郎致仕陳君(輔)墓志銘》可知,嘉祐二年進士陳輔為象山人,陳大雅之子,其先世居徙泉州,后徙明州象山。《乾道四明圖經》顯然是將象山籍進士陳輔與鄞人陳輔(陳延祿之子、陳詥之父,非進士)混淆了。《嘉靖寧波府志》《雍正寧波府志》《嘉靖象山縣志》《道光象山縣志》等明清地方志遂因之誤將陳誴、陳詵、陳詥等人當作象山人。
③關于陳氏家族的居住地,墓志資料有所提及。陳宗翰《宋陳侯元達墓志銘》云:“陳侯元達,其系明州上橋銀青光祿大夫諱延祿之四世孫,名節夫。”(文獻[3]第151頁),程端學《故處士陳繼翁墓志銘》說得更清楚:“公諱紹祖,字繼翁,姓陳氏,世為鄞人,居城上橋。”(文獻[7]第213頁)由此可見,陳氏一族居鄞城上橋。據章國慶考證,上橋位置在今寧波市孝聞街、西河街一帶(文獻[1])。
④《寶慶四明志》卷十《敘人下·進士》謂:“舊志以特奏名雜載,題名碑亦然,今悉按《登科記》厘正之。”可見在《乾道四明圖經》卷十二《進士題名記》中摻雜了不少特奏名進士,故本文敘北宋上橋陳氏進士以《寶慶四明志》所載為準,該族特奏名進士陳讜(陳誴堂弟)、陳諷(陳誴堂弟)、陳詡(陳讜子)和陳休錫(陳讜侄)等人均未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