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虎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康吉萊姆是法國科學哲學的代表人物,他與加斯東·巴什拉的科學認識論思想無疑在20世紀法國哲學傳統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正如??滤f,不了解科學哲學傳統就很難真正認識法國哲學的內核。而康吉萊姆在國內甚至在法語世界以外的國家都很少為人所知,這與阿爾都塞、??略趪H上享有盛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015年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康吉萊姆的《正常與病態》,他的作品才第一次被介紹進入國內。而阿爾都塞的弟子也是康吉萊姆的主要研究者皮埃爾·馬舍雷甚至說,他很難想象在中國康吉萊姆可以被了解和研究。種種這些都說明了他的思想在國內哲學研究中并不是占據著主流的地位,但這不影響他的思想的偉大以及對當代法國哲學的影響力。他總是能夠從不被注意的地方發現奧秘,盡管他固守在一個科學或者醫學領域內,但是我們通過閱讀阿爾都塞和福柯會很容易發現,在后者的作品中總是閃耀著前者的影子。
在六十年代,阿爾都塞和??路窒砹艘环N相似的關于傳統歷史主義的現代主義批判,這種路徑受到結構主義和法國科學哲學的影響,后者主要是來自巴什拉和康吉萊姆。這種路徑不僅拒絕線性連續性,自主或統一的人類主體、同質的歷史,而且也反對歷史知識不言而喻是真實的或者完整的。這些思想可以在康吉萊姆的作品中具體呈現出來。首先,康吉萊姆的出發點是醫學,主要集中在他關于正常與病態的研究中,這在他的博士論文《正常與病態》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這一研究中,他討論了規范問題,從這一問題出發他承襲了巴什拉的理論,認為在科學史中存在著某種斷裂,而這種斷裂前后歷史的邏輯會發生徹底的改變。這一思想后來被阿爾都塞和福柯借用,并分別在前者的馬克思主義歷史思維的重構和后者知識型話語體系的塑造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對于阿爾都塞來說,目的是要復興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歷史思維,在對科學和歷史話語的觀點進行原創性改造的基礎上建立歷史的科學性,它將在非經濟決定的框架內公正地反映社會形態和人類主體性的復雜性。①參見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無疑,康吉萊姆科學認識論中的“問題式”為阿爾都塞的工作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在科學認識論的思維邏輯中,阿爾都塞思考了科學、哲學以及意識形態這些問題,并將這些思考應用于重新解讀和理解馬克思的工作中。對于??聛碚f,康吉萊姆的這個思路更貼合了他的研究方向,盡管領域不同,但是這種路徑在??碌脑缙谡J知型話語體系和后來的生命政治中都可以找到。當康吉萊姆將規范的研究置于生命哲學這一主題之上時,他為??峦砟甑纳蔚乃伎继峁┝司薮蟮膸椭?,當生命被規范問題纏繞時,它本身就蘊含了某種劃界的力量,這種基于規范問題進入生命政治的研究為法國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找到了一個新的落腳點。
不可否認阿爾都塞在六十年代重新思考馬克思并在維護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方面深受法國科學認識論的影響。眾所周知的是,一方面,阿爾都塞借鑒了結構主義的思路,另一方面,他吸收了科學認識論思想。而后者為他帶來了一種認識論上的新的思考方式。這就是“問題式”的思考方式,這種思考方式為阿爾都塞理解科學和歷史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最重要的一個表現就是他看到了蘊含在科學認識論種的“斷裂”。當他試圖把這種思考模式引入到歷史分析中,包括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探討中時,他發現了新的問題,并沿著他所發現的問題探索出了一條新的關于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的解讀模式。因此,對科學認識論中的“問題式”探討就尤為重要。它深刻地影響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法國馬克思主義的傳統。
我們在討論康吉萊姆的“問題式”對法國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尤其是對阿爾都塞(也包括???的影響時,有必要回到康吉萊姆所做的工作中去進行深入的了解??导R姆的工作是嚴謹的和科學的,閱讀康吉萊姆的作品,我們必須把握一點,我們在他作品中要面對的不是一個對象,不是去研究某一現成的對象,而是一種態度,一種我們面對一種科學或者對象的態度,也就是一種評價,這是一種有關評價的問題式,評價一個問題的塑形過程。也就是說,康吉萊姆的科學史的研究從來不是面對某一種對象的研究,它不是一種站在科學內部來解決科學的理論和合法性問題,而是處在一個科學之外的位置上,站在科學之外對科學的合法性進行考察。 “所以,科學史的說明不是對一種描述進行描述,而只是說明科學自身——僅僅成為對客體世界的描述的科學——所采取的某種意識形態的偏向,這種偏向本身也該被評價”。[注][法]皮埃爾·馬舍雷:《從康擊萊姆到??拢阂幏兜牧α俊?劉冰菁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頁(下不一一注釋)。(下不一一注釋)它不應該放置在被以編年史的形式展現出來的成果上,而是應當放置在某種細致的考察和說明中,一種形成某種科學表象的過程的細致觀察中,并對這一過程的合理性,包括這一過程推進的動力、意義和理由等提出質疑并進行評估。科學史不是對科學理論進行編年體式敘述,它不是一種死的和僵硬的理論,不是記錄和敘述,它是在科學內部,在科學理論形成過程中找到準確的邏輯和脈絡,找到科學發展的各種可能性,各種被遮蔽掉的問題和線索,是一種再次理解和新的考察。它不是現成的集合,它要準確地考察概念的演變過程,追求的是一種科學理論內部概念之間活的、積極的運動。他在為凱澤所做的生理學綱要導言中寫道:“科學的歷史不應該是傳記的簡單集合,更不應該是由奇聞軼事點綴的年表。它應該是關于科學概念塑形、變形和修正的歷史”[注][法]喬治·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李春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頁。。這樣,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康吉萊姆的科學認識論“問題式”是站在科學之外對科學提出問題,對科學本身進行考察,對問題進行再考察,對概念進行再發掘,根本上它就是對現成歷史的批判,一種帶著“問題式”的批判。在康吉萊姆看來,科學史從來就不是一種自明性的存在,它的自明性是一種科學史的假象,在這種假象背后隱藏著的才是真正活著的歷史,它存在著各種矛盾和問題,絕不是一種同質性的集合。因此,康吉萊姆拋開了自然線性的順序和邏輯,以一種非常細致的和無法預判的方式在已經生成的歷史中重新復原概念的生成過程和歷史。無論這種研究是以一個追溯的歷史或是打亂的歷史的方式展開,它強調的都是康吉萊姆對一種自然的、直接的以及合理的連續性的反抗。
康吉萊姆從不相信科學史的發展是沿著一條自然的和線性的邏輯向前推進,他質疑編年體歷史、自然性的歷史以及線性的歷史存在的合理性,并且挖掘出了這種歷史陳述背后的觀念,康吉萊姆認為這種編年體的歷史其實依賴的是一種預定的邏輯,它有點類似于“預定的和諧”,歷史是按照某種線性邏輯展開的,在其內部并不存在可能的矛盾或者其他方向。無疑,這種邏輯規定了某種觀念必須在某種形式上形成以及在這一線性的歷史邏輯中被理解,這是一種靜止的方法和邏輯,甚至我們可以說它與唯物主義的邏輯思路是背離的。而面對這樣一種靜止的邏輯,康吉萊姆用一種“概念”的演變邏輯來替代。這個邏輯典型的特征是,任何預先規定的標準和前提都被剔除掉,科學理論的任何看似正確的標準都被否決,他拋開了線性的歷史邏輯,進入一種真實的歷史中,深入線性的歷史中仔細考察科學史的真正形成和發展過程。 “還可以說這是在科學的真實軀體中,而不是在其理想的法則——由完滿的理論構成的理想法則——中思考科學和概念。這其實就是辯證的和唯物主義的方法”(第55頁)馬舍雷把這樣一種方法稱為是一種唯物主義的考察方法,這可以很容易地被理解和接受。因為編年體和線性的科學史實際上是預設了某種邏輯,這種邏輯中只存在一條線性的發展脈絡,科學史就在這樣一種邏輯脈絡中以編年體的形式展開。而康吉萊姆明確反對這種預設邏輯的科學史思路。他堅持深入科學歷史發展的內部過程中,深入到科學問題、概念的不斷演變和發展中,以一種真實的和科學的邏輯來對科學史進行考察。他認為在科學史進程中每一個概念都有自己的歷史。這包括兩個階段:一個是誕生,另一個是形成。
首先,我們先來看概念的誕生環節。在康吉萊姆的科學哲學中,他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就是,概念先于規范。這個理論直接讓傳統編年體科學史的邏輯前提失效了,預定的邏輯不可能再以科學史這個木偶背后的駝背小人出現了?!袄碚撃軌蚺c概念相吻合,并與它共在,但是理論并不能決定概念的誕生?!?第56頁)當然,對于康吉萊姆來說,概念的誕生是先于預定的邏輯的,它也先于關于科學的理論,因為“很多理論上的細枝末節都可以被納入同一個概念中”。(第57頁)所以,概念之所以是獨立存在的,就在于它只誕生于關于其誕生的理論背景中。概念的進一步發展會包括從一個理論語境向另一個理論語境的轉移”(第57頁)。概念在其歷史構成的歷史性線索中連續出現證實了同一個問題的持續存在。定義一個概念就是要形成一個問題;對概念起源的定位也就是對問題的確認。所以重要的是要在各種理論的連續中辨別出“問題的持續存在,人們認為該問題的答案已經被給出,它就位于答案的中心”。[注][法]喬治·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李春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8頁。認識一個概念,就是要忠實于它所傳達的問題,忠實于問題自身的性質,而不是想辦法解決問題,或是在沒有揭示問題的啟發性價值時就結束討論?!皩ξ覀儊碚f并不是給出一個臨時的答案,而是一個值得被提出的問題”。[注][法]喬治·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李春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頁。因為,臨時的答案它身上所體現的只是極少一部分的歷史,它是關于某一問題局部的答案,并且這種答案的科學性和合理性是受到質疑的,而真正的歷史要尋找的不是這種局部的答案,這種答案掩蓋了真相,真正的歷史就是要尋找真相,透過部分答案的迷霧尋找真正的問題,尋找被遮蔽掉的問題和關于這些問題的可能的答案。“在理論和答案堆積的背后,歷史一直在尋找被遺忘的問題,直至穿過它們的答案?!?第70頁)因此,康吉萊姆關注于概念,關注于理論和預定邏輯產生之前的概念,就是要回到問題,回到被遮蔽掉的關于科學的歷史的多重問題和可能性之中,問題在歷史中并不是與答案總是保持一種緊密的關系,概念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方式,概念在其塑形中,把最初的許多問題拋了出來,它呈現出一個真實的歷史生成過程,我們只有回到這種歷史生成過程中,回到歷史的問題中,才能真正地看到歷史中的變化,也才能真正透過迷霧,回到科學問題的本身上去。
其次,我們要考察概念的形成過程。對于康吉萊姆來說,概念的形成是一種連貫性運動,這種運動之所以是連貫性的在于概念的通用性(polyvalence)這種通用性是康吉萊姆“概念”的一個重要特征。它指的是,在概念起源時,它具有在各種不同語境中通用的特征。這種特征為概念的連續性提供了一種可能性的前提。但是,重要的是,這種形成的過程絕不是一條線索,它只是概念在形成過程中某一階段的變化過程。也就是說概念在形成過程中處于各種不同的階段,有著不同的塑形和變化的過程,這些過程都真實地再現了歷史過程中的問題,對于康吉萊姆來說,這種問題的呈現才是更為重要的。這樣,我們才能真正避開真理的預設,因此區分真理或非真理與已知或不知是有必要的,并且我們只能選擇第二種方式?!坝貌粚儆诳导R姆的馬克思主義話語來說,第一種問題式是屬于意識形態的問題式——科學家自發的沉浸在科學的某種意識形態中——與此相反,第二種問題式是科學的問題式,認識論的革命就內含在其特殊的書寫歷史的方式中?!?第73頁)“這樣,我們就會明白概念史如何演變的,它們演變的路徑不是線性的理論化的方式,而是一種非科學的實踐:錯誤就成為兩個相距甚遠的領域之間未被納入體系編碼的干擾事件。”(第74頁)這樣一來,歷史就可以防止自己被置于一種預先設定好的邏輯前提中,它有自己真正的邏輯發展脈絡和過程,而真正的科學問題以及可能提供給我們的真正的知識就是在這種拋開邏輯預設的歷史進程中向我們展開,它不再陷入某種意識形態的漩渦中,它在自己的歷史過程中重新展現自己的理性,當然無論理性的呈現是一種什么樣的方式被我們接受,它都是植根于真正的歷史現實中,這一點深深地打上了唯物主義的烙印。所以康吉萊姆強調必須拒絕從理性范式出發建構歷史。
阿爾都塞斯歷史問題的科學性考察則沿襲了康吉萊姆的思路。他并不試圖提供任何絕對的證據來證明歷史的真理性,因為他認為哲學證明并非是絕對的或者是可能的。 阿爾都塞聲稱:歷史的真相在根本意義上與歷史知識的產生無關。阿爾都塞對傳統歷史主義的批評走出了歷史的范圍,并進入到一種科學的領地內,而這種領地顯然是來自法國的科學哲學傳統,后者從嚴格的科學考察入手尤其是從生物學、醫學等領域考察歷史的科學性。而阿爾都塞的思路明顯是來自這種科學哲學傳統。對于他來說,無法確定絕對的哲學知識,甚至科學知識的真理性我們也是無法直接把握。我們無法言說或者推斷某種科學知識或者哲學知識是否是一直處于有效性或真理性中。我們所能確定的只是,在這些知識產生過程中的,不斷涌現出來的問題,以至于說,我們必須以一種開放的態度來面對歷史過程中真相的產生。因為,對于深刻地影響了阿爾都塞的科學哲學家來說,尤其是對于康吉萊姆來說,在科學史中知識的產生總是在與知識本身的概念發生某種“斷裂”,而這種斷裂一方面產生了許多錯誤的認識或知識,另一方面也為真相的尋求提供了一個出口。因此,康吉萊姆才說,我們沒有關于哲學的答案,只存在著我們對待這種知識尋求的態度。阿爾都塞將康吉萊姆的這種思路借鑒到他關于科學歷史的認知中,他認為科學是一種話語系統,它里邊蘊含著各種各樣概念性的話語,這些話語準確地指認理論的對象,并覆蓋關于這一精確對象的知識。阿爾杜塞認為在“有問題”之外不存在任何知識,這決定了我們思考的對象。正常情況下為我們提供了科學地客觀地認識歷史的嘗試,都會不可避免地涉及歷史性的前提,我們對于真理知識或者方法的把握其實已經是在某種基礎上進行的。歷史不是一種同質化的存在,不是一種線性的延續,它存在著多種可能走向真理的方向,因此我們在無法尋找出真正哲學的答案,我們必須不斷地向這些答案提出問題,打破歷史的同質性。這就是科學認識論的“問題式”帶來的效果,它深刻地影響了阿爾都塞:問題之外沒有知識,歷史的真相與歷史知識常常以一種錯位的狀態存在。
首先,科學在阿爾都塞那里是一種概念性的話語,這種話語指明了關于某種理論對象的知識。其次,對于阿爾都塞來說,科學還是一種產自意識形態的以客體或主體為中心的話語,并且這種話語與意識形態還保持著一種緊張的關系。對于阿爾都塞來說,科學沒有絕對的真理,但是它擁有一種關于意識形態的話語實踐的真相。[注]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科學與這種意識形態的話語實踐是一種共生的關系,但這并不是說它們之間是一致的或者契合的,恰恰相反,兩者之間總是會發生錯位。正是存在著這種意識形態的話語實踐真相,存在著科學與意識形態的關系,這樣才會有一種共同的話語空間存在,在這個空間中我們可以對某種科學產生的知識效應進行討論。阿爾都塞認為事物的概念與事物本身不同,兩者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地一致或者符合的關系,盡管我們對事物本身的認識無法脫離概念的框架,但是,阿爾都塞最后指出了這一切都無法避開現實世界的制約。不管是我們對于事物本身的認識,或者是概念性的框架其根基和基礎都是當下的現實物質世界。而帶有現實主義和唯物主義特征的意識形態概念則為阿爾都塞提供了對唯物主義進行全面辯護的哲學基礎。
與福柯不同的是,阿爾都塞了指明了意識形態與科學之間的差距。他認為科學與意識形態之間存在著某種對立,在思考這種對立中他提出了意識形態和實踐兩種范疇。[注]參見Balibar, Etienne, 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7:3,1978,p224.一方面,這些范疇所關注的事實指出了阿爾都塞立場上所面臨的困難,這同時也說明了他的立場與新的認識論有很大的關聯。另一方面,這些范疇有助于我們理解哲學與科學以及意識形態各自所扮演的不同角色。
對阿爾都塞來說,意識形態的范疇是重要的,他把這種范疇理解為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阿爾都塞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一種科學的革命理論,這種理論既包含了關于現實社會生產的客觀分析,也包含了意識形態理論的客觀分析。阿爾都塞一直強調,意識形態不是一種簡單的錯誤認識,我們不能把意識形態進行過于簡單地處理,它首先是一種植根于社會現實的存在,它不應該只是被看成是一種認識論維度上的錯誤認識。不可否認,在特定的歷史條件和具體情況下,意識形態會產生某些錯誤的認識,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簡單地把它置于一種認識論的框架下來看待。無論是阿爾都塞最早提出的意識形態或者是關于實踐的意識形態,甚至是理論意識形態都不能進行這樣簡單的處理。尤其是在理論意識形態中,科學知識以一種歷史斷裂的過程的方式發展。就像阿爾都塞將馬克思早期的那些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概念界定為“認識論的斷裂”一樣。[注]參見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7:3,1978,p224.他實際上是要在科學和意識形態之間建立一種對立的關系。科學在知識的領域內被界定,而意識形態則被定義為一種社會關系系統,也就是一種人們生活中所依賴的關系系統。科學和意識形態存在于一種異質化的關系中,而對于阿爾都塞來說要打破這種異質化的關系,使兩者能夠直接關聯在一起就不得不引入實踐的范疇。
阿爾都塞充分肯定了實踐的范疇是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范疇。實際上,阿爾都塞假設了一種“純粹的實踐”,即一種純粹的物質轉化活動的實踐,一種根據條件被應用于生活資料的生產,知識的生產的實踐,并且確實對現有的社會關系起到了革命性轉變的作用。[注]參見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1978,7:3,p226.阿爾都塞的這種假設實際上把實踐和意識形態完全割裂開來,這也導致了他立場上的困難。但是,重要的是,阿爾都塞后來在他的著作中放棄了這種假設。他一方面,強調純粹的生產是不存在的,任何生產都是在一定社會關系下的生產,生產離不開生產發生了環境和關系,而這種現實的環境和關系決定了生產發生的外部形式和內部結構,而且對于阿爾都塞來說,這種現存的物質生產所處的社會關系實際上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階級關系,在這一點上阿爾都塞的觀點帶有經典地馬克思主義色彩。另一方面,阿爾都塞將實踐的范疇擴展到理論實踐的分析上,“阿爾都塞認為他的模型恰恰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勞動過程所作的描述,這是一種抽象的和臨時的描述,優先于在所有關于確定性社會關系的分析,其本身僅僅涉及人與自然的實踐對立面的意識形態觀念?!盵注]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 ,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1978,7:3,p226.馬克思的革命理論的出現是一種真正的轉變,而不是一種簡單的內部意識形態的轉變,而這才是真正唯物辯證法的核心。
歷史的真相,就像任何科學的真相一樣,都是由其自身內部問題產生的知識效應以及這些效應的解釋力所決定的。歷史通過證明其自身的知識效應的解釋力,并且它本身還為唯物主義的假設的有效性提供證明在哲學中占據一席之地。[注]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2.阿爾都塞在《保衛馬克思》和《閱讀資本論》中,試圖通過唯物主義作為基礎來建構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并以這種唯物主義哲學來確立馬克思主義哲學科學性的邊界。也就是說,他曾試圖通過建構一種哲學基礎或者哲學標準,將這種標準應用于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建構中。當然,他后來放棄了這種嘗試,將哲學概念與科學概念合并在一起。他通過消除哲學與科學的混淆,從而將認識論問題從科學領域排除出去,并完全重置了這種認識論。[注]參見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哲學不是絕對知識:它既不是科學的科學,也不是實踐的科學。 這意味著,它不具有絕對真理,無論是關于任何科學還是關于任何實踐。
從1967年的講座開始,阿爾都塞便不再把哲學當成是科學的仲裁者,他把哲學視為是意識形態和科學之間的一種話語,是一種處于兩者之間的話語領域,它不再是一個基礎或者前提,能夠提供一種科學的界定。阿爾都塞并不是一個“認識論的馬克思主義”,相反,他是在捍衛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概念:科學是一種社會實踐,每種科學都有自己的內部認識論標準,而這兩個命題是從歷史唯物主義內部闡述的。阿爾都塞捍衛科學和唯物主義,并不是因為他可以證明它們,而是因為歷史科學迫使他這樣做。[注]參見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2.
當我們將目光移向法國20世紀后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時,我們會發現,許多思想家已經很少會再去直接面對馬克思或者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品,但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那個時期鮮明的特征,因此,不管是福柯、巴迪歐或是德勒茲等等這些著名的思想家,盡管他們不斷地開創了屬于自己的領地,但是這些思想家與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一直保持著或近或遠的關系,他們思想中都深深地打上了馬克思主義的烙印。??庐斎皇沁@些思想家中最偉大的代表之一。
康吉萊姆是??碌牟┦看疝q導師,他雖為未直接指導福柯,但是他們對于生命問題的共同關注使他們彼此影響。當談到“生命”時,康吉萊姆和米歇爾·??玛P注了一個共同的主題,但是他們對于生命卻有著不同的思考,并劃出了兩個不同的領域??导R姆帶有一種傳統科學的精神,他一直堅守在自己的領域內,他從早期的《正常與病態》到晚期一直把“生命”問題的探討作為一個中心話題滯留在他的嚴謹的研究中,他把生命看作是一種科學史領域的認識論實踐的一種形式。而??聞t不同,盡管??乱膊粩嗟仃P注著“生命”問題,也關注瘋狂、疾病等主題,但毫無疑問,??碌哪康脑谟趯⑸霘v史之中,他的探索圍繞著后來被稱作是“生命政治”這一主題來推進,我們通過??潞髞淼闹骺梢园l現,他對于生命問題的思考已經作為一個倫理的問題出現了,他更關注于性和主體性方面的考察,而不是在醫學和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康吉萊姆對于生命哲學的關注,尤其是對生命背后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的分析引發了20世紀法國生命政治思想的最初邏輯走向。而這種生命問題的探討最終被??录{入人文社會領域,賦予了其歷史的意義,讓生命科學走進歷史。
“規范”問題是??律嗡枷氲囊粋€發源地。正如在前邊所提到的,康吉萊姆和??鹿餐窒砹擞嘘P生命規范的主題,前者的陣地是科學,而后者則強調了這種規范在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作用。對于康吉萊姆來說,他對于生命規范的思考主要是基于“否定性的價值”展開。他在《生命》中主要考察了生命個體的不完滿性。他認為,人的生命只有在死亡的沖動下,在阻礙的過程中才能真正認識到生命,生命個體中存在著某種不完滿性,恰恰這種不完滿性是通過生命的阻礙展現出來的。以此為出發點,他思考了生命中出現的規范,他認為規范的權力在它遇到困難時才表現出來,并且最終跌倒在它無法跨越的界限上。康吉萊姆指出了生命的價值在本質上是植根于生命的不穩定之中。他通過分析“生命體”這個核心概念來展開規范的討論。生命體它是一種“經驗”的承擔者,它自身蘊含著活著的生命力。但是生命體只有在遭遇疾病或者威脅的時候,它才能完全地展現自身活著的生命力。這種生命體具有兩種形式:有意識的形式和無意識的形式。他講到,“我們認為,最先在病人意識中出現的科學是空無一物的,實際上,病人的這個觀念才是真理的基礎”。[注][法]喬治·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李春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頁。這里,我們會發現康吉萊姆的分析已經說明了一個結論。也就是說,生命體作為經驗的承擔者,自其自身之中已經蘊含了經驗的內容,當生命體自身面對威脅和障礙時,生命力的彰顯并不是以一種有意識的方式而進行的,相反,它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發的反應,這種無意識的自發反應是蘊含在生命體自身之中的,在生命體遇到障礙時,它便在有意識的思考之前顯現出來。“如果在人的生命中,規范化并沒有以萌芽的形式存在,那么,我們就不會知道人類意識中固有的規范化是如何被解釋的?!盵注][法]喬治·康吉萊姆:《正常與病態》,李春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頁。這里我們對生命體本身在面對障礙時無意識的自發性反應的強調,實際上是為了說明生命最初的規范化不是一種被賦予的客觀的存在,由規范引起的不是“正常性”的靜態現象,而是規范化的動態現象。生命體是一種不穩定的存在,這才是人類所有活動的來源。
因此,康吉萊姆在這里重新確立了生命與規范的觀念。規范從來就不是從外部施加于生命之上的,生命并不服從于一種外部的規范。相反,規范自發的孕育在生命之中,生命的內在運動生成了規范。生命體本身就是規范的創造者,這種創造源自生命自身的不完滿性。它天然的不完滿性是生命內部規范產生的前提和基礎。
當康吉萊姆將規范問題置于生命科學領域中進行考察和分析時,??乱呀浿饾u地發生了轉向,盡管他也曾對醫學、生物學等純粹的生命科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但是他的最終旨趣是歷史,是思考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生命的規范問題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呈現。福柯做出了這種改變,將生命拉入歷史之中,并以一種“考古學”的方式把“規范”的歷史性誕生明確在社會和政治的發展進程中。他關注的是人類自身是如何在規范的效用下從屬于一種無法拒絕的社會中。他的關注帶領他最終走向了一條生命政治的路徑。他在進行這個思考和分析中,開始轉變了康吉萊姆在生命科學中所指出的“否定性”的規范,他根據生命在其歷史中的演變將生命的規范問題置于肯定性的維度之上。在這一點上,??碌姆治鲋赶蛄艘粋€基本問題:規范的否定性概念及其作用是如何轉變到規范的肯定性概念的,這涉及認識論的問題也涉及歷史的問題,這正是福柯與康吉萊姆相似但又不同的地方。(參見第88頁)規范的否定性關注的是排除,而肯定性觀念關注的則是調控和整合。福柯的研究就是沿著這種轉變發生,他從早期的作品到晚期的著作似乎就是沿著這樣一條從否定向肯定的分析在進行轉換。
關于這種分析我們可以進入到??碌淖髌分衼碛^察。??隆豆诺鋾r代瘋狂史》中指出,瘋狂一方面是與嚴格的監禁聯系在一起,通過否定性的禁止將規范作用于瘋狂之上,另一方面,它又被置于一種輕松的環境之中,也就是一種醫學體系中,在這種體系中瘋狂以一種非禁止和壓迫的狀態出場,在精神病院中實現自己的“解放”。在后來的《規訓與懲罰》中,??伦隽讼嗨频姆治?,一方面是嚴刑峻法,一方面又是看起來透明化的規訓。這種分析一直延續到《性史》中,“從外部控制性所帶來的快樂,并把其納入公共合法的限制內;或者‘解放’它,性快感被納入無限擴展單頁是被規制的運動中,成為‘生命權力’推動的‘性’?!?第89頁)福柯作品中的這些分析其實指向的就是兩者相反的規范:一是認知的規范,它宣告了真理的標準,而這種標準既可以被限制也可以被建構;二是權力的規范,根據外在的規定和內在的原則,將主體的自由條件賦予主體。前者實際上把規范關聯于客體。而后者將是把規范關聯于主體。因此,在這種不同規范的作用模式下,規范既建構了不正常,也建構了正常。但是,必須要注意到的是,當規范關聯于主體時,在這種規范建構的過程中,規范發生作用的對象以及主體同時被建構了。??略谒?976年的書中把“正?;鐣钡某霈F定義為生命權力的現代性變種。而在《規訓與懲罰》后,??聦τ谶@種選擇和分析更讓人信服。福柯認為,必須正確看待康吉萊姆的科學哲學,因為人們在那里可以找到關于理性主權的關鍵問題的最清晰的表述??偠灾?,??聫目导R姆的作品中獲益良多,當生命基于規范的前提被劃界時,??伦髌分嘘P于認知和權力的規范的討論為我們提供了關于生命規范最精彩的思考。
康吉萊姆作為法國科學哲學和生命哲學的代表人物,窮其一生關注科學認識論以及生命問題,但是他在關于這種并不流行的問題研究中所提出的觀點卻打開了同時代人思考問題的思路,改變了哲學思考的方向。我們在回顧20世紀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時,會發現從早期的薩特再到阿爾都塞和??拢恢钡胶髞淼鸟R舍雷甚至包括德勒茲等人都或遠或近地與康吉萊姆保持著某種聯系。他與他代表的科學認識論在法國馬克思主義的邏輯進程中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在科學認識論中闡述的“問題式”,他對科學史的研究和探索無疑打開了阿爾都塞以及同時期的思想家重新思考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的思路。即便他嚴守在科學的領域內,但這不妨礙他的影響可以進入到歷史之中。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的重新解讀開創了法國20世紀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個高峰,盡管阿爾都塞試圖通過借助科學的認識論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做出說明,但是當科學真正進入歷史的時候,它又會帶來新的問題,阿爾都塞不得不在1967年之后重新思考自己的理論。這一點在??履抢锼坪醪]有凸顯出來,科學與歷史在??碌纳治鲋兴坪蹩梢院芎玫夭⒋?,并從不同的角度展示康吉萊姆所做的貢獻?;谏幏兜奶接憺樯嗡枷氲倪M程拉開了序幕,它為批判理論找到了新的落腳點,在這一點上,盡管許多思想家對福柯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距離總是頗有微詞,但當生命政治思想作為一種精彩的批判理論呈現在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中時,我們便會發現兩者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也會感嘆馬克思主義的旺盛生命力以及愈久彌新的批判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