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巧
(廣西民族大學 藝術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6)
歌唱的聲音腔調就是聲腔,民歌的聲腔與戲曲的聲腔系統不同。《辭海》定義“聲腔:戲曲名詞。某些戲曲劇種或劇種中的腔調由于在音樂或演唱方式具有較多的共同特點,一般把這些關系密切的劇種和腔調統稱為一種聲腔,或歸為一個聲腔系統。聲腔的形成大抵是某些古老劇種流傳各地,同當地劇種結合,或同各地語言、音樂結合產生支派的結果?!盵1]12廣西的桂劇和彩調都是以桂柳話為語言。桂劇是由當地小戲和外來戲劇融合發展而成,腔調有皮黃腔、昆腔和高腔等聲音系統。彩調從廣西歌舞和說唱口頭文學發展而來,受西南地區湘、贛、云、黔等戲影響,也有自己固定的腔調系統,是一種集歌舞說唱為一體的藝術形式。
“民歌的聲腔是區域音樂色彩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演唱者在民歌傳唱過程中由于歷史傳承、地理環境、語言、音樂風格以及各民族在長期的歌唱藝術實踐所形成的較為穩定的審美心理品質和審美習慣。人們在歌唱時由于地域、方言、風俗不同,對聲音的審美選擇不同,在用嗓音發出聲音腔調時,我們不但可以感受到歌者在理智上和情感上的性格,而且可以通過聲音色彩分辨出他的民族與區域屬性?!盵2]
桂柳話傳統民歌影響最大的當屬20世紀60年代初蜚聲海內外的電影《劉三姐》中的一首首膾炙人口的旋律,電影中的聲樂作品主要是以桂柳地區流行的漢族民歌為主題曲調,另外也加入了壯族及少數民族的民歌元素,其優美動聽的旋律成為大眾公認的最具代表廣西本土風格特色的聲腔藝術,凝聚了廣西各族同胞民族特色與民族風格的民歌藝術。為什么用桂柳話漢族民歌來作為壯族歌仙劉三姐主旋律且受到大眾的普遍認可呢?
廣西聚居著12個民族,以壯族人口居多。唐至宋間壯族歌女“劉三姐”“劉三妹”創歌傳歌成為西南各族敬奉的歌仙,她的故事家喻戶曉。在《潯州府》《粵述》《廣東新語》《宜山縣志》《蒼梧縣志》等史志中都有記載。清初屈大均《劉三妹》記載:“三妹解音律,游戲得道,嘗往來兩粵溪峒間,諸蠻種類最繁,所過之處,咸解其語言。遇某種人,即依某種聲音作歌,與之唱和,某種人奉之為式。嘗與白鶴鄉一少年登山而歌,粵民及瑤、僮諸種人圍而觀之,男女數十百層?!盵3]261后人大都敬尊劉三妹為劉三姐,有的地方敬尊為劉三娘。從歷史記載可以看出劉三姐是一位掌握各種語言的歌神,據說由于劉三姐傳歌用的是桂柳話,有些少數民族先會唱漢歌才會講漢語。唐宋年間的劉三姐是壯族歌手的代表人物,但后來為什么人們認可漢族民歌成為劉三姐歌調呢?這與唐宋以后漢族作為一個強勢的民族進入到廣西有關系?!拔髂瞎僭捲玖鞑寂c四川、云南、貴州、湖北等地,嶺南地區是元明兩代王朝先后派調大批云貴湖廣軍人軍屬入駐桂柳以后傳入的,史稱‘軍話’[va kun]。經過500多年融合、分化、普及至今,形成桂柳話。”[4]142
在各族文化交往中,往往大民族或者文明程度較高的民族會成為某種“勢力”,就如“漢化”和推行普通話等會造成其他民族的趨同現象。歷史上處于統治地位的漢族在廣西與其他民族交往中處于較強勢的地位,使得其他民族受到漢文化的影響較大。壯族又是一個包容開放的民族,使得桂柳話民歌的流播范圍比其他少數民族廣且遠。因此,劉三姐歌謠受到后世漢化的影響較大。“作為原生態的民族文化資源,劉三姐文化在現代工業化和文化全球化的沖擊下,并沒有被時代的浪潮所淹沒,反而通過功能的重塑,成為時代之弄潮兒。”[5]2004年由張藝謀和梅帥元打造的《印象·劉三姐》,其音樂保持了桂柳話漢族民歌的主題元素,電影中的熟悉的音樂運用現代技術合成與現代創作技法的再創新體現了經典與現代的大融合,使世界各地的人們到廣西這方水土感受到濃郁的民族風情與聆聽到不同的音聲色彩。桂柳話傳統民歌已成為廣西各族民歌的代表,劉三姐的民族屬性在廣西是哪個民族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是各族群眾共融、共榮、共進、共建的文化品牌,桂柳話民歌在民族文化的大融合的歷史進程中得到兼容并蓄的創新發展。
研究傳統民歌首先要把決定民歌特色的語言基本因素和語言譜系梳理清楚。
廣西桂柳話為漢語七大方言北方方言西南次方言。據《廣西通志·漢語方言志》(1998)載:“廣西官話以桂柳話為代表,其詞匯大部分與普通話相同,其語法、語音跟普通話的語法、語音相比差異甚小。” 但近些年有許多語言學者研究發現,由于受到粵語、壯語、客家話以及一些少數民族語言的影響,桂柳話還與普通話的差異因各地所處的環境不一樣,有的地方差異大,有的差異小。壯族聚居人數較多的地方說的桂柳話夾壯的較多些。桂柳話集中在廣西北部和中部,主要分布在桂林、柳州地區的大部分縣市以及河池金城江等縣(區),百色、欽州、梧州、南寧等市縣,總共約50多個市、縣(區)的人群用桂柳話交流,是廣西全境各族較多人口通用的語言。
“桂柳話以柳州話為代表,有19個聲母、41個韻母(含四個入聲的韻母)、5個聲調(陰、陽、上、去、入。)值得注意的是,北方方言中古入聲調這里保留了,北方民歌唱詞常用十三轍,這里也改用十四轍?!盵4]142由于有的字因聲母和韻母不同為民歌的音調帶來不同的色彩。
桂柳話與漢語拼音最大的不同就是聲母舌尖前音:z、c、s、y代替舌尖后音翹舌音:zh、ch、sh、r。聲母h和f,n和j、q、x往往是混淆的。韻母通常只有前鼻音an、en、in,沒有ang、eng、ing后鼻音。韻母uei、uen與聲母d、t、z、c、s相拼時常丟失韻頭u,如“推tuei”說成“tei”等。桂柳話e代替er,聲母和韻母與普通話有差異,如聲母韻母都與普通話不同:鞋子念成“hái zì”說得有點像“孩子”,而小孩子稱為“小把爺”。這種獨特的方言語匯還有很多,如青蛙稱“螞拐”,慢慢的說成“麼麼的”。
與采用傳統教學法的對照組相比,通過OSC橫向整合聯合CBL教學后,實驗組學生的課堂情況、知識運用情況、能力培養情況均明顯改善,差異均具有統計學意義(P<0.05),見(表1)。
在演唱時,桂柳話與普通話有個別少數的的字產生變音以及翹舌音用平舌演唱外,大部分與普通話一樣,而說話差別比唱歌差別大些。民歌的流傳需要受眾的接受,因此,聽得懂成為民歌地方色彩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民歌流傳影響較廣的一個因素。
語音是直接關系地方民歌音調走向的重要元素。
電影《劉三姐》音樂是以廣西漢族、壯族文化為素材創作的,以桂柳方言為語言基礎,《山歌好比春江水》被許多歌唱家、明星演繹過,但是,由于有的演唱者對廣西桂柳方言不熟悉以致所唱語言音調沒有能夠保持原有的語言風格,使得演唱的韻致不到位?!渡礁韬帽却航钒垂鹆捀枨阂弧⒍?、四句韻腳“uō”:
“唱山歌(guō),這邊唱來那邊和(huō);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灣又多(duō),灣又多(duō)?!?/p>
顯然,用普通話“歌”唱“gē”,“和”唱“hē”就與“多(duō)”的韻不同。這樣不但方言特色不顯著且“e”與“uo”不押韻。其中的“唱”“山”“這”“春”“水”均唱平舌音,使得吐字歸音靠前,顯得聲音較清晰、脆亮。
《山歌好比春江水》是根據漢族桂柳話民歌《石榴青》音調為主題曲調創作的。

這首傳統民歌如果用普通話來唱“人”與“平、兵、親、凈”的腳韻是不同的,但是桂柳話的“人”是唱做“yǐn”,聲母有r變成了y,韻母由en變成了in,就押韻了。
《山歌好比春江水》基本骨干音和旋律走向與《石榴青》一樣,作曲家把《石榴青》中重要音樂語匯進行選擇,保留原樣的重復加上自創曲調進行連接,有些音加入裝飾音,如65,有的音符把四分音符改成了十六分音符,如,32加成3532,時值不變。運用加花、修飾、變奏的手法,使《山歌好比春江水》音樂更加婉轉細膩。民歌的交流需要一個共同的語境,在桂柳話民歌的音調中,我們可以聽得出它與滇、川、鄂、湘、黔等地用西南官話演唱的民歌之間的聯系。例如湖北民歌《龍船調》亦如此,也是押“uo”腳韻,銀嗩(suō)、鸚哥(guō)、過河(huō)。
民歌的押韻會帶來節奏感和音韻美,可以增強語言的音樂性 ,因此,歌手們十分注意聲韻調的統一。
民歌最初是依字行腔的典型代表,腔的形成與說話的語調有密切的關系,桂柳民歌腔調由長期存在于廣西這方水土的方音方言源生,漢語北方方言是基礎方言。廣西北部地區與當地壯族及其他少數民族雜處,在語言和音樂上不斷的匯入不同的新元素、新聲源,桂柳方音與代表北方語言的普通話有些差異,但是漢族及漢語作為強勢民族與語言,歌唱內容又是與其息息相關的生產生活、民俗風情,且重不間斷地代代演繹,雖然外在形式有些變化,但是內核——地方方音形成了特殊的語言旋律、腔調、腔口、核心腔、基本調、特性音調、語音、調性,依然能夠使人感受到桂柳話傳統民歌獨特的音樂樣式和原有的聲音容貌,因為行腔習慣具有傳統性。
當然,語言變了,勢必引起唱腔的變化,也將改變甚至失去原來的面貌,失去原來音樂唱腔的特點。如果我們用粵語來演唱桂柳話傳統民歌那么變化就大?,F在許多青年人喜歡把一些傳統的民歌加入一些新的節奏和樣式進行演唱,曲調基本保持傳統,用桂柳話演唱,那么歌調和聲腔特色改變就不會太大,自創的新作品除外。
“音聲”是各種旋律、唱 詞發展手法形成的音韻,表達出不同聲景場域的民族音樂文化特征[6]144。民間俗諺有說:漢人住在平原,壯人住在大河邊,侗人住在小河畔,苗人住在山腰間,瑤人住在山頂上?,幾遄∩缴?,由于大山的自然生態導致瑤族養成擅用歌詠的習慣,假嗓子、拖音、高聲調的頻繁使用存在著一定的生態選擇。桂柳話的傳統民歌與居住的生態環境有關,說桂柳話的群體在歷史上多為漢族,桂柳地區風景秀麗如畫,地勢平整,居民主要居住在城鎮,生活條件較優越,因此民歌的旋律以級進為主,起伏不大而平緩,旋律偶有小跳(3、4、5度),大跳級進很少。且結構短小,反復演唱較多。而居住地偶爾有些蜿蜒河流或者小山的地方,其旋律就會加入一些裝飾音,但是只有不多的2度、3度下行的倚音或者一些顫音。各民族不同的聲景場域除自然環境外還包括特定的文化場景,如民間信仰、民俗節慶等,這些都構成了民歌獨特的地方音聲色彩。
桂柳話傳統民歌旋律因生態環境顯得平和舒緩、平鋪直敘、注重抒情,感情細膩而委婉纏綿,如流行在廣西宜州的青馬洛子調《我倆結交訂百年》:

桂柳話是宜州地方官話,全市及各鄉鎮90%的人都會說這一地方通用語。 “宜州官話是宜州市的主體方言,有 20 個聲母,39 個韻母,5 個聲調。”[7]此曲的韻母四呼分明,跟聲母的配合與普通話一致,男聲唱的押i韻,女聲押的是iang韻,男女合唱押的ian韻。因是男女對唱歌曲只要合唱時韻致一樣即可。不一致的就是翹舌音全用平舌音來唱,還有以下幾個字元音輔音有變化:“百”讀唱成“bě”[p31],“哥”讀唱成“guō”[ko44],“何”讀唱成“huō”[ho44],“江”讀唱成“giāng”[kiag44],“人”讀唱成“yǐn”[in31]。“訂”普通話是“dìng”桂柳話是“díng”[tin]24,調值下降,由聲調“去”聲變為“陽”聲。
女聲回應男聲必須是按照男聲給出的句式結構(韻格),最后合唱還要保持一致性。這樣的對歌即使是持續很長時間都要保持這種韻格到結束。句式結構是:三言起,七言+七言+七言,這種結構在桂柳話民歌較普遍,也是西南地區一種最傳統的格式,如,《多謝了》(電影《劉三姐》):“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親,我今沒有好茶飯哪啊,只有山歌敬親人,敬親人?!苯髅窀琛墩埐韪琛罚骸巴靖?,請喝一杯茶呀……。”
“說妹知”是該地方的簡語,正式說的應該是:“說給妹妹聽,讓你知道。”這樣的簡語一方面是為了符合三+七言格律,另一方面是在南方語言習慣里也有很多這種講法。如粵語的“話你知”。這種句式結構在江西以及西南地區也有。
從歌詞的體式上看,桂柳話漢族民歌中有很多的七言四句歌體,這種歌體是從漢朝的五言四句發展而來,傳入嶺南之后,許多民歌都按照這種歌體來唱。例如,廣西臨桂漢族民歌《敲鑼打鼓鬧陽春》(挖地歌):“一槌鼓來一槌金,驚動鄉行土地神;土地公公莫見怪,這個規矩這么興?!眽炎宓壬贁得褡逡埠苌朴谶\用漢族民歌這種押腳韻的歌體唱山歌。例如,廣西那坡苗族民歌《妖王山上金竹密》(谷扎):“妖王山上金竹密,林中白鳥雙雙啼;啼出紅花一對對,白鳥紅花兩不離。”
桂柳話民歌的音聲色彩特征整體表現為一種柔和的自然美。這種柔和自然就是柔美與溫和的自由歌唱,是風格鮮明、統一穩定,單純不單調、自然不平庸、含蓄不晦澀,凸顯人聲樂器之優美。桂柳人的審美選擇形塑了傳統民歌色彩的鄉土方音,創造了柔和美的聲音藝術。它不同于瑤族這個遷徙民族民歌體現的蒼然美,也不同于壯族這個史上最早的稻作民族的莊重美,從它的審美選擇可以看出桂柳話民歌所體現出來的性格品質既不是戲劇性也不是宗教性,而是自然的抒情性,反映著普通勞動人民的生活與情感。如前面提到的:生活抒情《敲鑼打鼓鬧陽春》,愛戀抒情《我倆結交訂百年》,自然抒情《山歌好比春江水》。民歌充分體現了桂柳人對生活、情感與自然的態度。電影《劉三姐》中為了順應解放初期階級斗爭形勢和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戲劇性需求而精心設計的以劉三姐為代表的勞動群眾與莫老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之間的對立,充滿了戲劇性和斗爭性。實際上在桂柳民歌的對歌場里,歌手們即使唇槍舌戰、針鋒相對也只不過是情中伴趣、戲謔為樂而已。
桂柳話傳統民歌的柔和自然美符合大眾的審美心理,是傳唱性非常強的民歌,在廣西極具影響力和代表性。襯詞襯句是民族風格音樂的色彩音,桂柳話民歌里如:“嘿了了啰”“青馬洛子吔”等具有象征性的、充滿地域風情的音聲體現了民族性格與審美特性。
桂柳話傳統民歌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當代都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研究和分析桂柳傳統民歌的語言、音韻、調式調性、行腔特色,聲音表現、旋律與詞的體式、審美心理和審美選擇等構成了我們對桂柳話傳統民歌聲腔藝術特色的了解。針對構成聲腔特色的語言、音韻等方面的研究尚未達到理想的深度,值得繼續努力探索、研究。有深度的研究有利于我們對傳統音樂文化的傳承與發展。挖掘廣西豐富的民族音樂文化資源,在音樂創作中提取民族元素并有效利用,可以創作出具有本土音韻風格的作品,廣西各民族豐富的聲腔色彩則能夠為歌者的演唱和聲樂教學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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