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美左派理論界曾舉辦過相當數量的理論刊物。放眼這些理論刊物,能夠經受內部的政治立場、理論立場的分化、分裂而長期舉辦的并不多,能夠經受蘇東劇變等重大歷史事件的沖擊而幸存到今天的則少之又少,能夠在當代歐美主流學術界占據一席之地的更是鳳毛麟角。創辦于1960年的《新左派評論》無疑是這些鳳毛麟角中之最引人注目者:在“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ocial Sciences Citation Index,SSCI)的期刊排名中,它常年保持在政治科學類期刊和跨學科綜合性期刊的前30%,基本上體現了左派理論刊物在歐美學院體制中的最好水平。事實上,創刊后不久,《新左派評論》就迅速成長為歐美左派理論界的一面旗幟,引領著政治批評和理論批判的方向。身處風云變幻的當代歐美,《新左派評論》何以能夠保持長盛不衰?其秘密就在于《新左派評論》具有根據時代發展不斷調整自身編輯策略的自覺,始終與時俱進。要想理解《新左派評論》當前一個階段的持續亮眼表現,我們就必須回到它在20世紀90年代經歷的彷徨以及2000年開始的“更新”。
佩里·安德森是《新左派評論》的絕對靈魂人物,正是他在1962年接手主編后制定了新的辦刊理念和編輯方針,將《新左派評論》打造為歐美新左派運動的旗艦性刊物。1981年,作為《新左派評論》實際控制人的安德森頗為突然地放棄主編之職,以幾個大學的訪問教授為過渡后,最終加入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歷史學系,成功轉型為一名大學教授。安德森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放棄對《新左派評論》的直接控制?
首先,這是歐美新左派運動的總體退潮使然。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歐美各國先后興起反共產主義和反社會民主主義這兩種既有左派立場的激進政治思潮和社會運動,此即 “新左派運動”。在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中,新左派運動達到高潮。部分國家出現了以直接的政治運動和暴力手段改變現存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派別和思想傾向,但均曇花一現,迅即陷于失敗。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后,新左派在政治和思想上出現分化,同時各種新社會運動風起云涌,逐漸取代新左派成為西方左派運動的主流。“春江水暖鴨先知”。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陸續有原本堅持在資本主義體制外從事社會運動的新左派知識分子選擇回歸大學校園,與資本主義體制重新達成妥協,安德森就是其中的一員。
其次,與英國政局的保守主義轉向有關。1945年7月,克萊門特·艾德禮領導下的工黨在英國大選中取得壓倒性勝利,第一次單獨組建政府。在此后的35年間,工黨執政長達17年(1945—1951年、1964—1970年、1974—1979年),與保守黨大體勢均力敵。1978年底,執政的工黨決定提前舉行大選,以期擴大既有的政治優勢。不料,1979年5月3日大選結果公布,瑪格麗特·撒切爾領導下的保守黨不僅取得了勝利,而且取得了連他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明顯優勢!英國政局開始向右轉。與大多數左派批評家不同,斯圖亞特·霍爾認為,保守黨的這次勝利絕非偶然,它或將開啟一個保守主義的新時代。[1]安德森并沒有直接介入當時的討論,但他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就像人們后來看到的那樣,英國的這輪保守主義轉向持續了18年(1979—1997年)之久。
最后,安德森有意以退為進,對《新左派評論》進行再次調整。安德森是一位杰出的理論期刊主編。他深知,只有與時俱進,理論期刊才能始終保持活力和影響力。在此前的20年間,他已經領導《新左派評論》多次調整過編輯方針,均取得成功。面對歷史形勢的變化,他有意再進行一次更大的調整,而他的退出正好為這種調整提供了契機:他選擇同為新左派的歷史學家羅賓·布萊克本接替自己的主編職務,并在1983年對《新左派評論》的編委會進行改組,20世紀60年代中期加入雜志的編委有一半被更換,騰出來的職位留給了更年輕的左派知識分子。經過這次調整,《新左派評論》不僅跟上了新時代的步伐,也讓安德森得以從長期的編輯事務中解放出來,在實現學術理想的同時靜心思考歐美社會主義運動的前途與命運。
安德森退隱后的《新左派評論》在20世紀80年代運營良好,圍繞后馬克思主義、撒切爾主義批判、現代性、后現代主義以及共產主義危機等一系列議題組織了成果豐富的討論,有力捍衛了自己在歐美左派思想界的領導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新左派評論》陣營期待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發生民主化轉變,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它們實現民主化,西歐向社會主義的轉變才是可能的。不料,1989—1991年間,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風云突變,迅速解體,并最終轉向資本主義。冷戰以資本主義的全面勝利告終,這種結局是《新左派評論》陣營絕沒有預料到的。
面對后冷戰時期的新局勢,《新左派評論》被迫進行再次調整。《新左派評論》在20世紀90年代的長期關注重點有三個。第一是對蘇東解體的歷史回顧與反思,愛德華·湯普森、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哈貝馬斯、羅賓·布萊克本等發表了有影響的評論,其中大部分文章被收錄到羅賓·布萊克本主編的文集《柏林墻倒塌之后:共產主義的失敗與社會主義的未來》(1991)。第二是對正在崛起的中國的觀察與評論。《新左派評論》過去較少關注中國。在后冷戰時期,中國通過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取得越來越大的成功,與此同時,中東歐地區大多數前社會主義國家卻依舊在經濟泥潭中掙扎。這吸引《新左派評論》開始關注中國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盡管這種關注很多時候都戴著有色眼鏡。第三是對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新機制的批判性研究,喬萬尼·阿銳基、米歇爾·阿格里塔、羅伯特·布倫納等都有重要文章發表在《新左派評論》上,1998年第3期更是以特輯的形式發表了布倫納的長文“全球動蕩的經濟學”,此文后來以《全球動蕩的經濟學:從長期繁榮到長期低迷的發達資本主義經濟(1945—2005)》(2006)獨立成書。除了上述長期的關注重點,《新左派評論》也對第一次海灣戰爭、南斯拉夫內戰等時政熱點保持了一如既往的關注,而隨著雷蒙·威廉斯、愛德華·湯普森、拉爾夫·密里本德等第一代新左派思想家的紛紛離世,緬懷這一代思想家的成就與貢獻也成為《新左派評論》這一時期的重要話題。與此同時,《新左派評論》還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的遺產與解構主義、戰后西方社會學的發展、世界體系論方法的合法性、馬克思主義宏觀史學、審美現代性等理論主題組織了一系列受到廣泛關注的學術討論。
從表面上看,90年代的《新左派評論》依舊非常成功。1998年,“社會科學引文索引”面世,《新左派評論》成功入選,在73種政治學期刊中排名第5,隨后幾年也一直保持類似高排名。不過,這種成功卻是以政治路線、理論路線的偏移為代價取得的。《新左派評論》的“新”在于它反對、批判共產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這兩種既有左派政治與理論立場,但歸根結底它還是“左派”刊物,即反對、批判資產階級的主流意識形態——自由主義。如今,《新左派評論》雖然沒有走向背叛,但卻陷入悲觀主義,甚至出現了不自覺地與新自由主義調和的傾向。[2](P151-157)
第一,面對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強勢來襲,《新左派評論》未能組織起強力的回擊。蘇東出人意料的劇變讓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爆得大名,以至于“歷史終結論”成為新自由主義的一個圖騰。《新左派評論》1992年第3期刊發了一組三篇文章,專門討論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一個人》,但這些批駁稍顯乏力。安德森也親自上陣,寫了一篇100多頁的宏文“歷史的終結”,對福山學說進行了洋洋灑灑、博學鴻儒式的思想史論析,但對福山最重要的也是最受人關注的政治結論,即資本主義的勝利和社會主義的終結,他也無法給出強有力的辯駁,只能訴諸歷史的類比,認為社會主義的前途命運有多種可能性,除了崩潰,還有被遺忘、改變價值取向、補救等其他可能性。[3](P417-437)上述回應顯然絲毫沒有能夠遏制或者減緩“歷史終結論”在歐美乃至全球的狂野蔓延。
(2)模擬結果與分析 首次澆高設定為冒口的3/5高度,冷卻2h后進行補澆操作,讓溫度1590℃的同種鋼液從冒口頂部注入冒口內,澆滿后再次進入冷卻凝固階段。補澆時型腔內溫度場如圖2所示,從圖中可以看到,補澆初始時鑄件的凝固率并不高,約為18%,補澆的高溫鋼液與型腔內原有鋼液立即均勻混合,隨著補澆的進行,凝固率逐漸降低。最終縮孔判據(Shrinkage Porosity)預測的縮孔位置與未進行補澆的情況是一致的,即沒有實現通過補澆增加冒口模數和減弱冒口下偏析的目的。
第二,《新左派評論》對同一時期美國主導或發動的帝國主義戰爭行動,如第一次海灣戰爭、南斯拉夫內戰、轟炸利比亞、入侵巴拿馬等,均采取了相對中立的立場,這不禁讓其他左派懷疑《新左派評論》是否已經忘記美帝國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最主要敵人。
第三,《新左派評論》的政治立場出現了微弱但卻可以察覺的自由主義—社會主義轉向。《新左派評論》過去一向致力于推動歐洲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社會主義轉變,但80年代中期以后,這一立場出現了微妙的變化。1994年,安德森主編《西方左派圖繪》一書,收錄了《新左派評論》上專論歐洲各國社會民主黨當前政治危機的8篇論文。在該書的導言中,安德森明確指出,支撐歐洲社會民主黨戰后政治勝利的社會結構體制已經消失,社會民主黨只有適應新自由主義的再興,進行某種程度的自由主義轉向,才有可能重新構想新的政治勝利。[4](P22-27)具體到英國政治,《新左派評論》期待工黨與自由民主黨的結盟,并對布萊爾的新工黨抱有希望。
《新左派評論》理論立場和政治立場的位移不可避免地導致內部分裂。1993年,《新左派評論》13位編委會成員集體辭職,而此前已經有5位編委退出。雖然以安德森為核心的元老派繼續控制了局面,但問題在于,他們中多數人都已經轉戰大西洋彼岸的美國,與英國左派運動顯著脫節了。長此以往,《新左派評論》的前途將會怎樣?作為雜志實際控制人的安德森不得不有所思考。
冷戰結束后,面對新自由主義洋洋自得的勝利,歐美左派的反應大體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放棄社會主義的信仰和立場,遠離政治,在事實上接受新自由主義的勝利。第二種類型是承認資本主義的勝利,同時力圖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右與左之間達成某種調和,尋找一種“第三條道路”。第三種類型是拒絕任何遷就和調整,不斷重申原有的信仰和立場,期待哪怕最渺茫的奇跡發生。很顯然,從第三種類型的立場看,前兩種類型都背叛左派立場向右轉了,差別僅僅是向右轉的程度。那么,安德森和《新左派評論》屬于哪個類型呢?客觀地講,比較接近第二種類型,盡管他們未必承認這一點。不過,20世紀90年代末期,安德森的立場明顯開始向左回歸。那么,這種回歸是何以可能的呢?
首先,20世紀90年代初以后,左派理論界出現了一批有關資本主義歷史發展的有影響力的著作,為左派批判地理解新自由主義提供了新的視角。1994年,霍布斯鮑姆出版《極端的年代:短暫的20世紀(1914—1991)》一書,力圖對20世紀資本主義的興衰發展及其未來給出自己的洞見。[5](P2-3)不過,就像安德森后來評論的那樣,該書主要是基于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來理解和闡釋20世紀資本主義的興衰,立場固然堅定,但不免失之機械教條,既低估了蘇東解體的災難性影響,也低估了新自由主義的活力。[6](P355-378)同樣是1994年,意大利政治經濟學家喬萬尼·阿銳基出版《漫長的20世紀:金錢、權力與我們社會的根源》一書,提出一種新的資本主義體系積累周期學說,認為當代全球資本主義起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20世紀70年代以后進入了第三個發展階段,即金融擴張階段,并獲得了巨大成功,但此前三個周期都表明,資本主義的當前成功為其越來越難以存在創造了條件。[7]也就是說,新自由主義的當前勝利不僅不意味著“歷史的終結”,反而為新的周期或崩潰創造了條件。1998年,《新左派評論》以特輯的形式發表了美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史學家羅伯特·布倫納的長文“全球動蕩的經濟學”,揭示了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規律在當代資本主義條件的表現形式和發展趨勢,并對當時同時出現的歐美新經濟的繁榮和亞洲金融危機給出了出色的解釋(布倫納2006年將該文整理出版時更是準確預言了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8],該作品的出現極大地增強了左派的理論信心。
其次,安德森借助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工作再次確證了歷史唯物主義對于當代資本主義文化批判的有效性。新自由主義的勝利沖毀了左派既有的思想傳統: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被徹底遺忘,絕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都開始變得過時,在英國,雷蒙·威廉斯、拉爾夫·密里本德等第一代新左派思想家已然無人問津。歷史唯物主義還有當代價值嗎?安德森顯然心存疑慮。與此同時,詹姆遜、特里·伊格爾頓、戴維·哈維等左派理論家堅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批判地研究當代資本主義文化問題,并交出滿意的成績。其中,詹姆遜基于生產方式分析范式對后現代主義進行了深入分析,指出其本質不過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詹姆遜的這一工作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一直持續到90年代后期。在變化了的歷史情境中,這一工作對安德森的意義得到極大彰顯。1998年,與《新左派評論》關聯的沃索(Verso)出版社為詹姆遜編輯出版了論文集《文化的轉向》[9],安德森專門為該文集撰寫了長篇導言,因篇幅太長而不得不以《后現代性的起源》[10]之名單獨出版。在該書中,安德森通過表達對詹姆遜的理論以及后現代主義本身的看法,再次確認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有效性。
以前述工作為前提,安德森最終完成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性認識,為向左回歸做好了理論準備。1999年,安德森在阿根廷做了一次關于新自由主義的報告,后來以“新自由主義的歷史和教訓”[11]為題發表。關于新自由主義,安德森的主要觀點是:(1)經濟危機、國內政治斗爭以及冷戰促使早已有之的新自由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末期之后從理論變成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國家政策;(2)新自由主義控制住了通貨膨脹、提高了企業利潤率和失業率,但并沒有能夠保障經濟增長,從而使得資本主義經濟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就陷入長期停滯不前的狀況;(3)由于沒有能夠及時出現替代方案,加上蘇東劇變,新自由主義在20世紀90年代的歐洲得到延續;(4)蘇東劇變正好發生在新自由主義在西方國家占據支配地位的時候,這并不能證明是新自由主義的勝利導致了蘇東劇變,相反,隨后蘇東國家新自由主義改革的失敗再次表明,新自由主義也不能解決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簡言之,安德森此時已經徹底擺脫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霸權控制,重建對社會主義未來的信念,從而使其向左回歸成為理所當然的選擇。
第一,作為50年代后期新左派運動的產物,《新左派評論》的誕生與發展是以蘇東社會主義陣營的存在、西方左派對社會主義的追求、馬克思主義對西方左派的思想指引以及強盛的工聯主義傳統的存在等為前提條件的,時移世易,這些前提條件現在都幾乎改變了。
第二,失去了競爭對手的新自由主義在全球的鞏固和野蠻擴張是《新左派評論》當下生存其中的世界歷史圖景,面對這種新的歷史格局,《新左派評論》必須與時俱進,進行自我“更新”,決意以“不妥協的現實主義”立場加以面對,所謂“不妥協”就是堅持社會主義追求、拒絕與任何形式的資本主義體制和解,所謂“現實主義”就是清醒認識當代資本主義的現實,從現實出發重新制定戰略和策略。
第三,具體地說,安德森認為,雖然資本主義不是不可戰勝的,但在當前還依舊強大。
第四,在意識形態領域,面對新自由主義的強大壓力,馬克思主義依舊幸存,但處境極其邊緣化,在這兩者之間則出現了相當數量非馬克思主義的新型左派知識分子,他們是友非敵。
第五,原本被視為社會主義革命力量源泉的底層人民已經被繁榮的大眾文化收編,暫時失去革命的可能性,而原本積極介入社會實踐的左派知識分子也大量退回到象牙塔中。
最終,安德森為“更新”后的《新左派評論》確立了四條新的編輯原則:(1)堅持政治刊物的自我定位,兼顧經濟學、美學、社會、哲學等領域,建構能夠突破左派自身的文化局限性的“文化政治學”;(2)刊發的稿件會適應學術發展的新要求,但絕不學院化更不會學究化;(3)強化書評欄目建設,努力辦成學術爭鳴的陣地;(4)立足英國,面向世界。
作為一份久負盛名的左派旗艦性理論刊物,《新左派評論》在新千年之初的“更新”引發廣泛關注。右派顯然把這種“更新”當作自己勝利的成果,因而樂見其變。在前述第三種類型的左派看來,這種“更新”簡直就是悲觀主義的投降甚至是自殺。2000年秋季,美國的《每月評論》(創刊于1949年)、英國的《國際社會主義》(創刊于1960年)兩家有影響的左派理論刊物都發表專題文章,批評《新左派評論》和安德森倒向布萊爾“新工黨”的懷抱。作為一位中國觀察者,我當時就認為,《新左派評論》的“更新”體現一種與時俱進的負責任的左派立場,并熱情期待《新左派評論》未來能夠新的作為。[13]如今,18年過去了,“更新”后的《新左派評論》究竟怎樣呢?我認為,它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取得了值得所有左派知識界尊敬的成功,實現了再興。
首先,《新左派評論》成功度過左派理論界最黑暗的時期,見證了新自由主義的破產與式微。新自由主義批判是“更新”后的《新左派評論》的關注重點之一。按照安德森等人的分析,新自由主義當時已經趨于式微。然而,“9·11”事件后,美國啟動新一輪全球擴張,以反恐的名義發動阿富汗戰爭、第二次海灣戰爭,同時在獨聯體、中亞、阿拉伯等地區策動顏色革命輸出民主,新自由主義的危機再次得到延宕。這一可能是冷戰后歐美左派理論界最黑暗的時期。面對這種黎明前的黑暗,《新左派評論》不改其志,堅持批判。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全球金融危機。《新左派評論》預言已久的新自由主義的失敗最終兌現!這成為歐洲思想界左派與右派力量此消彼長的一個轉折點:左派理論界冷戰結束后的長期衰退開始觸底反彈,而新自由主義則在全球范圍內開始盛極而衰。作為新自由主義式微的一個表征,2008年以后,福山的政治思想悄然發生深刻改變:此前,他堅信歷史終結于資本主義,尤其是美式資本主義;此后,他雖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基本結論,但在《政治秩序的起源》(2011)和《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2014)等新著作中被迫開始思考現代政治秩序的多元起源和多樣化的未來。
其次,《新左派評論》經受了市場和學院化體制的雙重壓力,打造并堅守住了自己的左派理論期刊品格。20世紀是理論期刊的黃金時代。進入21世紀后,不管立場如何,理論期刊的發展都面臨來自市場與學院化體制的雙重壓力:一方面,理論生產過剩、信息超載、競爭壓力等,壓迫、引誘理論期刊放下自己的身段,迎合未必正確甚至趣味低級的市場需求;另一方面,以“社會科學引文索引”和“人文與藝術引文索引”(Arts&Humanities Citation Index,A&HCI)為代表的學院化體制越來越強大,它通過對作者學院化生存地位的影響,逼迫理論期刊放棄可讀性,以適應其更規范也更繁文縟節的形式要求。值得慶幸的是,《新左派評論》經受了市場和學院化體制的雙重壓力,不僅幸存,而且打造并堅守住了自己的左派理論期刊品格:堅持面向左派讀者,不以立場的動搖或改變謀求所謂商業成功;以政治問題為中心,但絕不局限于政治問題,保持開闊的左派(綜合性)理論視野;密切關注現實,但絕不滿足表面化的現象報道,而是努力提供有深度的理論分析;堅持學術取向,尊重學院化體制,但絕不學院化更不學究化;注重可讀性,努力使行文通俗易懂。總之,《新左派評論》集學術性與理論性、嚴肅性與可讀性為一體,成為當代西方極少數具有學院影響力的左派理論期刊之一。
再次,《新左派評論》通過積極的議題設置,大力引導當代左派理論的發展。《新左派評論》擁有通過議題設置引導左派理論發展的優良傳統和驕人成績。“更新”后的《新左派評論》繼續堅持并發揚這一傳統,在新自由主義、法國理論、意大利自治主義、拉美問題、中東問題、中國道路、當代西方流行藝術等領域廣泛設置議題,組織討論,雖然所取得的成績已經無法和20世紀七八十年代相提并論,但依舊有力引導并推動了當代左派理論的發展。
最后,《新左派評論》匯聚、團結全球左派學者,一批中青年左派學者從這里起步,成長為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左派理論家。“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新左派評論》特別注重發掘、培養全球左派學術新人,為他們提供理論舞臺,幫助他們走向世界。事實上,當今幾乎所有具有世界性影響的非英語國家的左派理論家,如斯拉沃熱·齊澤克(斯諾文尼亞)、安東尼奧·奈格里(意大利)、吉奧喬·阿甘本(意大利)、阿蘭·巴迪歐(法國)、汪暉(中國)等,都曾是《新左派評論》的作者,都是借助《新左派評論》這個平臺走向世界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新左派評論》的努力,當代左派理論舞臺一定會寂寞很多,也會平淡很多。
[1]張亮.社會危機、文化霸權與國家形式的轉型——斯圖亞特·霍爾的現代英國國家批判理論[J].河北學刊,2016,(6).
[2]Duncan Thompson.Pessimism of the Intellect?:A History of New Left Review.Monmouth:Merlin Press,2007.
[3](英)佩里·安德森.交鋒地帶[M].郭劍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4](英)佩里·安德森.西方左派圖繪[M].(英)帕屈克·卡米勒,編.張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5](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M].鄭明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
[6](英)佩里·安德森.思想的譜系:西方思潮左與右[M].袁銀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7](意)杰奧瓦尼·阿銳基.漫長的20世紀:金錢、權力與我們社會的根源[M].姚乃強,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8](美)羅伯特·布倫納.全球動蕩的經濟學[M].鄭吉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9](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文化轉向[M].胡亞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10](英)佩里·安德森.后現代性的起源[M].紫辰,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11](英)佩里·安德森.新自由主義的歷史和教訓:一種獨特道路的確立[J].費新錄,譯.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1,(3),(4).
[12]Perry Anderson.Renewals.New Left Review,2000,No.1.
[13]張亮.從激進樂觀主義到現實主義:佩里·安德森與《新左派理論》雜志的理論退卻[J].馬克思主義研究,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