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敘事是21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研究中值得關注的一個焦點。工業文明的急速發展,在給現代社會帶來巨大利益的同時,也給現代人帶來了焦慮體驗。“新的經濟自由使數億中國人過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榮的經濟大潮中,一個已經困擾西方世界長達數世紀的問題也東渡到了中國:那就是身份的焦慮。身份的焦慮是我們對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憂慮。”[1](《序言》,P1)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受生存條件的限制,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要面對重重壓力。事實上,從古至今,中國文學有許多關注社會底層小人物生活之作。這類作品飽含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注社會底層的現實生活,便讓此種底層敘事有了更廣泛而深刻的社會意義和現實意義。作為一個在21世紀被明確提出的文學概念,底層敘事屬于一種獨特的文學敘事模式,其聚焦點在底層社會,生靈活現地展示了生活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宿命性的生存之道。
方方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從初登文壇時起,就表現出對生活在底層社會人群的關注。她的小說《風景》《黑洞》《落日》《萬箭穿心》《聲音的低回》《奔跑的火光》《出門尋死》《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把視點聚焦在底層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與悲歡離合上,以貼近現實生活的書寫,直擊生存現狀,剖析人物靈魂,述說社會底層生存的尷尬和困惑,對人物的生存狀態及人性的精神掙扎進行把握,展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深切的人文關懷。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她創作的小說在堅持底層敘事的同時,將敘事對象轉向女性,對女主人公作為妻子、母親、兒媳失敗的原因進行了深刻的靈魂拷問。在這些作品中,女性坎坷、跌宕的生存軌跡讓讀者為之震驚?!侗寂艿幕鸸狻罚?001年)中的農村姑娘英芝,只為想過幸福的生活,不得不忍辱負重,操持家業,結果在封建宗法觀念、金錢、情欲等多重壓力下走投無路,點燃了復仇的火焰;《出門尋死》(2004年)里的下崗女工何漢晴,盡管她盡心盡力地奔波操持,公婆和丈夫等人不但不領情,反而對她極盡冷嘲熱諷,導致她要出門尋死;《萬箭穿心》(2007年)中的李寶莉潑辣、堅韌,在經歷中年下崗、出軌的丈夫為逃避責任自殺后,留下她一人撫養兒子、侍候公婆,卻換不來公婆、兒子的同情和理解。從這些女性身上,人生粗糲、嚴酷的真實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反映出作家對女性生存困境及人性的思考,也顯示出作家對這些女性堅忍頑強、吃苦耐勞、永不放棄品質的贊賞,凸顯了女性面對生存困境時不屈不撓、不甘宿命的追求,寄寓了對底層女性的關愛,并對她們走出困境、自我救贖之路進行了叩問,表現了強烈的現實主義人文關懷。這些小說在學界引起了廣泛關注,發表后被多家報刊轉載,榮登“年度最佳”“年度排行榜”小說之列,“是能代表其寫作特點的也較出色的一部”[2],也是“作家本人最愿意向讀者推薦的作品”[3]。本文通過分析此類小說中關于社會底層女性生存困境和精神困惑的敘事,探討她們悲劇生活的成因,梳理借助底層女性視角敘事的獨特表達方式。
文學來源于社會生活,作家通過社會觀察和生活實踐之后,經過加工、提煉、創造出文學作品。社會生活與文學創作是文學生產過程中的復雜命題。不可否認的是,特殊的社會生活經歷會對文學創作和作家心態產生深遠的影響,進而塑造出時代背景下典型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作家方方雖出身書香門第,但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動蕩的歷史環境中,“或多或少的親身經歷了國家重大的社會政治變革”,同時“又經過了民間底層生活的淘洗”。[4](P42-43)方方年輕時曾有過長達4年之久在武漢碼頭干搬運工的經歷,對于底層生活非常熟悉。據方方自己說,對底層生活“不是一種皮毛式的了解,而是成天在一起。這就長了見識,有了閱歷,使我看得更透徹一點”[5]。對于一名女性作家來說,這種獨特的生活經歷讓方方感觸頗深,因而她的小說多以民間底層敘事為焦點,關注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貼近社會真實和人物靈魂。作為女性主體敘述者,她的小說在文本敘事特征上又有別于其他底層文學敘事,更是以女性的眼光去觀照生活在這個群體中的女性,把思想和筆觸深入女性的性別主題范疇,具有新的女性意識傾向。
方方在塑造底層女性形象時,以女性的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為依托,展現她們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的角色,進而凸現底層女性所面臨的各種生存壓力。李寶莉、英芝、何漢晴等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女性,她們雖有不同的性格特征、人生理想和價值追求,但都希望過幸福、安穩的日子。李寶莉美麗漂亮、直爽潑辣、勤快能干、爭強好勝,她對生活和婚姻的追求就是找一個自己看得上的知識分子成家生子、過平淡充實的日子,卻因性格差異導致她的悲劇生活。農村姑娘英芝未婚先孕,婚后遭受公婆的白眼和丈夫的毒打,她想過上有錢的幸福日子,甚至出賣尊嚴和肉體,但最終都化為泡影。何漢晴盡心侍候公婆,為家庭瑣事付出,過著經濟拮據、親情冷漠的日子,偶爾的一次爭吵讓她“尊嚴”意識覺醒,所以出門尋死。方方在書寫底層女性生活時,以貼近現實生活的態度,采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段,將主人公置于愛情、親情缺失的多重困境之中,對底層女性人生悲劇的成因持一種反思的態度進行探討,體現出作品的獨特個性以及蘊含的深刻思想,使之對底層女性的審視更具有豐富和深遠的意味。
作者在展現主人公的悲劇生活時,為了讓悲劇的發展合乎情理,采取了一系列獨特的敘事編碼。
首先,在這些底層女性的身份辨識上采取“去知識化”的表達方式。英芝高中畢業后放棄了考大學,知識對她沒有吸引力,她甚至認為讀書是傻、是白費力,所以后來對愛情、婚姻、生活的抉擇以及對金錢、情欲的妥協,都與她的文化水平有關。何漢晴因文化程度不高,在當知青時與推薦工農兵學員失之交臂,在與做過小學老師的婆婆交鋒中一直占下風,在兒子的學校丟盡了臉,成為全家看輕的對象。這種知識的缺失成為女性愛情和婚姻生活失敗的一個主要原因,在李寶莉身上體現得尤為深刻。李寶莉雖然是城市姑娘,但卻沒上過學,沒有文化,便想尋找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為伴侶。當初漂亮的李寶莉肯跟其貌不揚的馬學武結婚,就因為“馬學武是大專畢業,他的文化水平,李寶莉除了佩服還是佩服”[6]。馬學武來自鄉下,但有文化,通過知識從農村進入城市,在知識層面上的一有一無顯示了這場婚姻中的不對等關系。正是文化層次的差異導致了他們思想境界的不同,雙方在婚姻生活中便有了許多齟齬。李寶莉雖無文化,但自恃貌美,便有一種居高臨下、處處想占上風的思想,對馬學武呼來喝去、口不擇言,無視丈夫的情感需求和人格尊嚴,致使她最終將婚姻經營得支離破碎,走向悲劇的結局。叔本華曾說:“使一種存在高于另一種存在,使一類人高于另一類人的東西,是知識?!保?](P36)在方方的底層敘事中,女主人公的知識缺失被放在重點位置書寫,被無限放大。如,由于文化缺失,李寶莉舉止粗俗,雖然她深愛自己的丈夫馬學武,但嘴里總是離不開“馬學武這個狗日的”口頭禪,將女性的溫柔、嫻靜、體貼拋棄得無影無蹤?!爱斈贻p貌美的天然資本逐漸流逝之后,貧弱的文化知識構成便成為她們校正自我意識與行為方式以逾越突破的阻礙。”[8]李寶莉因容貌在家庭中建立起來的自以為是使其文化知識的缺乏更加彰顯,更重要的是,當她某些時候反思自己行為、言語過激時,無法與丈夫進行有效的溝通和交流,唯一采取的方式是性。當好友萬小景勸她好好待馬學武時,她反問小景:“你曉不曉得,在哪里招呼他,他才會叫好?”“被窩里!這個王八蛋喜歡什么我清楚得很?!保?]這種自以為了解和懂得男人的思想讓李寶莉沾沾自喜,完全沒有認識到兩性關系中的平等和自由。在這種缺乏同等精神境界的愛情生活中,李寶莉只有用“身體”來挽回尊嚴和感情,無法找到與丈夫的精神共鳴。最終使她在家庭生活中由主導者走向被拋棄者,她的悲劇命運是注定的。
其次,是“去父化”特征的表達。在我國傳統的以男權話語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當她們產生生存的焦慮和失望時,開始夢想“有一個具有父親特征的人物”在生活中重建秩序。而在英芝、何漢晴、李寶莉等人的身上,這種男女秩序是倒置的。英芝的老公吃喝嫖賭,整天游手好閑,靠她來掙錢養家;何漢晴的老公下崗后,外出工作不順,只待在家里捯飭模型,她不得不掙錢養家。同時,她們的父親在生活中都提供不了幫助,甚至兒子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在她們的人生中,似乎連想要依附于男性的意愿都無法實現,少年時的父親,青年時的丈夫,中年時的兒子,或者在其生命中沒有角色承擔,或者突然消失,或者給其帶來深深的傷害,她們不得不在一種“無父化”的環境中生存。李寶莉的父親“原本在碼頭當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傷,砸斷了腿,就被內退回家”,后來擺個修車攤,掙不了幾個錢。而母親“成分硬,早先在針織廠還當過革委會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臺講話,聲音硬硬朗朗,很給人提氣”。寶莉對曾經當過“干部”的母親崇拜有加,母親對寶莉影響很大,父親這一角色承擔被弱化。她選擇馬學武是看上了他的有才,事實也正是如此,來自農村的馬學武通過自己的努力有一份工資養家糊口,并分得了可心意的大房子,這對李寶莉來說是“找了個好男將”。[6]但好景不長,剛搬到新房子老公就提出離婚,進而因為生活中的轉折老公自殺了,寶莉失去了可以“庇護”的“男性”支撐,家庭中只留下兒子這一未成年的男性存在,直接撇清了寶莉對男性靠山的希望,她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擔。不過,她仍然沒有放棄希望,把希望寄托在學習成績優異的兒子身上,希望兒子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她可以跟著享福,但隨著兒子考上大學和對她的拋棄,她的希望徹底破滅。從父親—丈夫—兒子這個傳統的男性象征關系鏈中,可以看出,男性符號在底層女性的生活中或者被弱化,或者被消失,或者被忽略和成為消解其欲望的符號。尤其是李寶莉丈夫馬學武的突然自殺,在敘事美學上呈現出人物發展的不對稱性,馬學武平時斯斯文文,性格軟弱,即使在男女關系上出了問題、被下崗也不至于拋棄年幼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輕生。作者安排馬學武自殺,從這個方面來說,是為了強調李寶莉生活中的“無父化”書寫,通過她生命中的“男性缺失”來襯托其底層生活的困境。
在對底層女性生存困境的書寫中,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境表達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出身底層,性格直率,換句話說是眼光不高,除了精神上不受重視、生活在不愉悅的環境中,在物質上也是捉襟見肘,為了生活疲于奔波。英芝為了賺錢,在惡俗的民間戲班里唱歌,甚至跳脫衣舞,迷失在物質世界中。何漢晴和李寶莉因為沒有文化,早早下崗,而李寶莉則是“沒讀什么書,小學畢業就出來幫家里賣菜掙錢”[6]。她們或在別人家里幫傭,或在漢正街幫人賣襪子,接觸的是最底層的人們,這影響了她們在生活中的言行,環境造就了她們的性格,也形成了女性物質與精神世界的雙重缺失。西蒙·波娃說過:“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保?](P17)由于物質和精神的缺失,導致她們人生的悲劇。以李寶莉為例,她行為粗魯,對待別人很不客氣、小肚雞腸。搬家時對工人的態度就能體現出她在生活中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因為幾塊錢而爭執不下,因為家具被磕碰而破口大罵,活脫一個尖酸小氣的市民形象,就連搬家工人都看不慣了。方方曾說:“我的小說主要反映了生存環境對人的命運的塑造。”[10]寶莉媽媽下崗后在市場賣魚,養活家庭,而寶莉在馬學武去世后在漢口街頭當了個出苦力的“扁擔”,寶莉秉承母親的吃苦耐勞,還受母親人生觀的影響,在生活中時常記起母親告訴她的一個“忍”字。與此相同的是,英芝受盡婆家虐待、丈夫毒打,但母親依然讓她“忍耐”。這種人生觀深深影響了女主人公性格的形成,底層生活經驗中母女間的生命意識代代相傳,在精神領域也不會有太大突破,預示著她們命運的悲劇性。
焦慮作為一種心理學范圍內疾病的癥候,在文學中表達為身份的焦慮,是指個體對自己個人價值、個人行為是否符合社會評價體系的一種擔憂。在小說中,為了表達女性的身份焦慮,從其行為是否符合社會文化價值體系出發,選取日常生活作為敘事表達對象。一方面,表達出一種生活中極為平常的悲哀。日常生活是每個人都熟悉的場景,從平常事中提取出的焦慮表達,悲劇性更強。如魯迅所說:“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保?1](P293)誠然,底層女性根本算不上英雄,但其生活確實與千千萬萬個中國普通家庭一樣,也正是通過“近乎于無事的”悲劇書寫,體現作者對這種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焦慮的深思。另一方面,通過對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的異質書寫,強化了主體焦慮的程度。本該屬于其樂融融、天倫之樂、相敬如賓的家庭成員關系,卻成了輕蔑、背叛、仇視的對象。通過女主人公生活中各個轉折點的描寫,把這個“消磨于極平常的”大眾悲劇主題表達出來,讓讀者真灼地體會到這種悲劇的深沉,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無淚的悲劇。
在底層女性的人生中,與其密切的幾個重要關系:為人媳中的婆媳關系、為人妻中的夫妻關系和為人母中的母子關系。在作者的筆下,她們的日常生活都不正常,偏離了正常的倫理軌道,這種不正常的家庭關系讓女性的人生充滿更多坎坷和曲折。首先,在婆媳關系上,自古以來就是女性關系之間的一個另類表達,本來互不相識的兩個女人因為一個男人而有了交集,這就意味著一個特殊的新關系的誕生,這種復雜微妙的婆媳關系暗含了許多無法調和的矛盾。英芝嫁給貴清時,因為未婚先孕,在彩禮上就沒有過多的討價還價,這讓公公婆婆有買廉價貨的感覺,更由于英芝拋頭露面去唱歌掙錢,公婆認為她下賤,在生活中處處刁難。李寶莉的公公婆婆是教師,都是知識分子,本來對小學未畢業的寶莉就心存不滿、看不上,在從老家投奔寶莉夫妻之后,并沒有得到好臉色,更對寶莉霸道、暴烈的性格不滿。學武死后,婆婆更是把兒子自殺歸罪于寶莉的性格上,“成天吵來吵去,是頭豬也得去跳江,莫說是個人了”[6],形象地說明了婆婆對寶莉的怨恨。最重要的是她在撫養小寶的過程中,不斷灌輸是寶莉害學武跳江的思想,為后來寶莉母子關系的破裂埋下伏筆,有力地推動了寶莉悲劇的人生走向。何漢晴也因為文化水平不高而下崗后,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做牛做馬地侍候一家人,即使在她上廁所時水開了,也沒有人替她關一下火。
如果說婆媳關系不合有一定的普遍性,那夫妻關系不和更是女性作為人妻主體焦慮形成的重要原因。英芝和貴清因為一時感情沖動,有了孩子不得不成婚,婚后貴清不但沒有對她疼愛有加,反而時常拳打腳踢。李寶莉夫妻二人的結合并非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基礎上,文化和思想上的差異讓這對夫妻從一開始就預示著悲劇的走向。李寶莉看中的是馬學武的大專文憑,認為這個文憑會給她帶來生活保障,尤其是在下一代的進化上,“有文化的人智商高,這東西傳宗接代,兒子也不得差。往后兒子有板眼,上大學,當大官,賺大錢,這輩子下輩子都不發愁”[6],而馬學武看中的是李寶莉的美貌。這種不對等的兩性婚姻讓他們的夫妻生活充滿了矛盾,李寶莉個性強,對馬學武非罵即打,“馬學武在車間當技術員時,臉上常常掛著彩去上班。這就是李寶莉的絕活”[6],長此以往導致了馬學武的出軌,直接結果是李寶莉悲慘人生的轉折。以李寶莉要強的個性來看,馬學武要離婚她是絕對不同意的,為了把他拴在身邊,她鋌而走險,舉報了丈夫嫖娼,讓馬學武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這也成為馬學武自殺的導火索。何漢晴和丈夫雖然還有一些夫妻溫情存在,但丈夫同樣不理解她。在她痛苦不堪要離家尋死時,不但沒有安慰,反而招來一頓嘲諷。在夫妻關系上,不知道如何與丈夫溝通、不知道如何管理好婚姻的女性,可以說絕對是失敗者。像李寶莉,雖有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想到的只有用性來彌補,真是可悲可嘆。
在母子關系上的失敗對女性來說是最致命的打擊,從血緣上來講人類最親密的母子關系上,何漢晴和李寶莉同樣收獲了失敗。何漢晴出門自殺,舍不得兒子,卻被他一句“姆媽,你莫沒得事找事。我忙得很,你硬要去死,我未必攔得住”[12]的話涼透了心。母子關系的失敗在李寶莉這里體現到了極致。馬學武不負責任地自殺之后,兒子小寶尚小,為了撫養小寶成才,李寶莉把兒子交給公婆帶著,自己去給人當“扁擔”掙錢,她每天早出晚歸,拼命掙錢,甚至不惜賣血掙錢供小寶上學。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尤其是母子之間的天倫之樂。因為小寶從小目睹母親的飛揚跋扈,認為父親的死是母親害的,對母親充滿仇恨,小寶在上完大學工作之后,買了房子卻把寶莉趕出家門。原本,李寶莉當初與馬學武結婚就是圖他有文化,將來孩子也有文化、有能力,能保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可小寶是有本事、有出息了,但寶莉卻沒有達成最初的夢想,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原點,這種想通過他者進行自我救贖的愿望徹底破滅。戴錦華曾對方方作品中母親角色的焦慮做過這樣的闡釋:“她永遠在奉獻、永遠在犧牲,她因作為母親并超越母親角色而獲得榮耀。而這沸沸揚揚的一幕,在終場處顯現為剝奪:即是母親權力對兒女自由選擇命運可能的剝奪,又是社會對一位母親的剝奪。”[13](P330-331)在母子關系上的失敗是李寶莉悲劇生活的最終歸宿。
小說在剖析人性靈魂方面,不但通過日常生活中的平常關系來表達女性主體的焦慮,更是通過這種“近乎于無事的悲哀”的書寫,以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關系為依托,直擊人性靈魂深處,將這種生活在底層女性的焦慮表達得淋漓盡致。通過她們在家庭關系中失敗的焦慮表達,顛覆了讀者對平常人生的理解,更是通過婆媳、夫妻、母子之間親情的消解,描寫了社會底層女性在精神和物質上的“萬箭穿心”和“無家可歸”,以至于要“出門尋死”?!白鳛閭€體的人,她們無權也無瑕考慮個人存在的價值和個人選擇的可能,在此女性的生存和女性的自我意識完全被‘革命’或‘工作’所淹沒和替代?!保?4](P52)李寶莉雖然性格粗魯,但她刀子嘴豆腐心,在內心深處,她還是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的,正因為這無私的愛,她完全忽視了自己的生活價值,“沒有也不可能具有女性的自我意識”[14](P52),無法正視自己在家庭關系中的地位和價值。這些女性既沒有認清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更沒有找到女性緩解焦慮的生存之路。方方從女性底層世俗生活的一面出發,以女性生命中至親至愛的倫理關系為關注對象,對底層女性的人生經驗進行開掘,對生活在底層狀態中的女性個體命運進行反思,展示了底層敘事中女性視角的豐富內涵。
作為生命個體中的女性,不僅是自然中的存在,更是一種社會存在,她存在于社會關系的總和之中。家庭是最基本的社會構成,在這種以家庭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總和中,女性個體因其生命歷程中的角色轉變,即從女兒、妻子到母親的角色更替,打破了女性作為社會存在的單一化需求。在這種角色更替的過程中,女性不僅需要個體存在價值的體現,更需要精神世界的滿足和包容。而生活在底層社會中的女性,雖也有獨立思考其個體命運的愿望和能力,但由于其自身性格的不足和在社會存在中價值體現的能力有限,以及傳統觀念上對男人世界的依附性,注定了其悲劇的人生結局。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打撈出底層女性角色這個獨特的存在,開啟對當代女性命運的反思。何漢晴在家中做牛做馬,卻得不到親情的溫暖。李寶莉生活在武漢社會的底層,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婚姻生活中失敗,在母子關系上更是讓人寒心,這一切的產生,其實和住房風水上的“萬箭穿心”無關,而是與她的社會關系息息相關。底層社會中的女性身份,自然本性的知識缺乏和生活中的男性角色缺失,使她們不得不承受各種各樣的生存焦慮,注定了她在時代變遷和人性社會中的尷尬處境。
方方在對這種社會底層女性的生活體驗進行書寫時,將重點指向了她們在生存和精神方面的焦慮狀態。雖然英芝在男權的壓制下不得不反抗,而導致一聲槍響結束了她“美麗而又含辛茹苦的一生”,結局“灼痛著讀者的心”。[15]在后來的角色何漢晴、李寶莉身上,作家卻安排她們樂觀面對困境,重拾對生活的信心。這體現了作家對作為“第二性”在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社會里處境的擔憂,以及對女性命運的反思,焦慮的表達并不是作品的最終歸宿,而是通過這種焦慮書寫努力尋求突破口,肯定了在這種焦慮狀態下積極追求個性價值的努力。何漢晴在出門尋死的路上為鄰居朱婆婆掏耳朵,幫助文三花照顧孩子,并救下了要尋死的文三花。雖然最終何漢晴沒有死成,還要過如此這般的日子,但她看到了丈夫對待自己的真心,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而李寶莉經歷了生命中“萬箭穿心”的悲涼境遇之后,在家庭角色中失敗的女主人公雖然還無法把握未來,但仍看到了曙光,體現了作家對女性自我救贖之路的叩問。尤其是李寶莉要如何在丈夫缺席、兒子仇恨的精神世界中立足,找到體現自我價值的途徑,讓主體生命得到尊重,是作家書寫的一個重要意圖。
李寶莉在丈夫去世后,不得不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這個責任無疑是沉重的。本來應該由夫妻雙方共同挑起的重擔壓在了李寶莉一個人的身上,但她沒有退縮,沒有怨言,勇敢地承擔下來。她曾說:“我要這個狗日的馬學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崗的,我一個人,照樣能把一家老小養活,讓他們出門,照樣不失體面?!保?]雖有賭氣的成分,卻也體現了她的決心。即使干最累最苦的"扁擔"也要撐起這個家,供小寶上大學,風里來雨里去,受傷了也不肯休息,實在拿不出錢時還去賣血,體現出她像男人一樣的擔當。奧地利哲學家奧托·魏寧格在討論婦女解放時曾說:“我要討論的婦女解放,指的不是女人與男人表面上的平等,而是婦女問題中那種真正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深植于女人心中的那種獲得男人特性的渴望,即渴望獲得男人那種在精神和道德上的自由,渴望獲得男人那種實實在在的影響力和創造力。”[16](P77)李寶莉代替馬學武養家的行為,正是體現了她作為女性為實現個性生命價值所做的努力,她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凸顯了自己強烈的擔當意識和抗壓韌性,也實現了她努力自我救贖的愿望。
在傳統的父權制社會中,女性作為依附于男性的“第二性”存在,讓她們找不到實現自我救贖的出口。在新時期女性文學創作中,一批作家把目光聚焦在女性身上,對她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進行描摹,不僅是對這一群體本身的關注,也是通過創作進行女性言說和女性主體尋找的努力,是女性作為創作主體和言說主體在文學中對自己主體位置的探尋與實現。[17](P11)方方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她不但挖掘底層女性生存狀態,更重要的是對女性如何在一個現代倫理價值嬗變的社會中站穩腳跟,保持獨立的姿態,是作家希冀小說表達的命題?!袄顚毨虻谋瘎∽屛覀儗Ξ敶鐣悦媾R的種種困境不寒而栗。誠然,她的悲劇既有自身的性格因素,但更多的卻是當代社會文化對女性自我身份確認提出的詰難?!保?8]李寶莉生活在武漢底層的市民世界,從屬于這個社會文化群體,環境不僅影響了她的穿衣打扮和性格,也影響了她的情感傾向,甚至影響了她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她的行為舉止與其所處社會文化群體保持一致,被賦予了獨特的意義。小說中多次提到李寶莉對性的看法,她能認識的性就是解決夫妻問題、表達情感的一個手段,高興時施舍給馬學武,惹丈夫生氣時也以此化解夫妻矛盾。這種特殊的身體暗示,并沒得到馬學武的認同。英芝把身體和性當作換取金錢的手段,在這些女性身上,“性哲學”遠遠脫離了靈肉合一的價值,只成為其生存的一種手段,這也是女性悲劇產生的原因所在。
法國女性主義批評者埃萊娜·西蘇曾在論述底層敘事中的女性成長時說道:“人必須在自我之外發展自己。在我看來,人必須跨過一段完整而漫長的時間,即穿越自我的時間,才能完成這種造就。人必須逐漸熟悉這個自己,必須深諳令這個自己焦慮不安的秘密,深諳它內在的風暴。人必須走完這段蜿蜒復雜的道路進入潛意識的棲居地,以便屆時從我掙脫,走向他人?!保?9](P85)李寶莉在自己的人生當中,一直在為別人而活,為父母、為丈夫、為兒子,但經歷過那段痛苦的歲月后,她逐漸認識到自我的成長,不再拘囿于別人的目光。當兒子向她攤牌家中不會再有她一席之地時,她雖然傷心,但仍沒有絕望?!袄顚毨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兒孫滿堂還是孤家寡人,我總的要走完它。”[6]她帶著簡單的行李,凌晨獨自出門來到了漢正街一塊五的旅館,這個地方又響起了李寶莉的笑聲,她勇敢地直面人生的態度,反映了現代女性主體從“他者”到“自我”的成長。
在這些以底層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中,方方大量采用了武漢特色方言,逼真地描寫武漢市民的生活場景,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有效地展示了其底層書寫的魅力。運用細膩的日常生活描寫,給讀者提供了一種關于底層社會現實生活的畫面。通過底層敘事,作家從千頭萬緒的社會生活中選取出女性這一主體,從女性視角對底層生活女性的悲劇性格進行發掘,她們在教育上的缺失和“男性想象”的缺席,讓她們的生活更處于一種水深火熱的狀態,在日常生活關系中充滿了焦慮體驗。小說在對女主人公展開力透紙背的靈魂挖掘中,也表達了女性在生存困境中的人生感悟和勇敢面對,表達出作家對生活于社會底層女性的深切關懷,一種對世俗人生的悲憫情懷洋溢其中。
這些小說以女性的視角書寫底層社會中的現代女性,呈現了她們處于社會轉型期的雙重困境,挖掘和表達了對底層社會的感悟,又以直擊人物靈魂的創作姿態,對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焦慮成因進行批判與反思,抨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同時,以人性的思考,對底層女性寄寓了關愛,并對她們走出困境和自我救贖之路進行了叩問,體現了現實人文情懷。此類小說立意高遠,別具特色,為底層敘事和女性視角兩個文學敘述學的書寫進行挖掘與整合,達到了獨特的美學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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