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峰 侯景娟
(1.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2.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阜陽236037;3.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北京·海淀 100081)
文昭(1680-1732)是清朝著名的宗室詩人之一,他在科考答卷時因用語違禁被放居京郊,但因其先祖累積的功績及宗室的身份勉強保留了爵位,成了“閑散宗室”。也正是因為如此,文昭才有充足的時間用心去觀察生活,體會人生百態,創作出在數量和質量上都值得稱道的詩歌。文昭一生創作了2400多首詩歌,合為《紫幢軒詩集》。這些詩作的主題廣泛,有詠物、紀勝、酬唱、悼亡等;體裁多樣,有絕句、律詩、竹枝詞等。文昭在《紫幢軒詩集·古瓻集自序》 (本文所引文昭詩文皆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另注)中說“于宗室非奉命不得出京邑。故間有所游,不過郊垌而外”[1],因為宗室身份的限制,文昭的一生都是在京城度過,其詩歌最大的特點就是描寫了滿漢融合時期北京地區的民俗風情,為后來滿族文人開創了描寫都市民俗題材的先河。目前國內學者對文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討他的詩歌內容及藝術成就上,本文試從民族民俗事象等方面對文昭的詩歌創作進行分析。
文昭的詩歌語言很少雕琢文飾,多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傳神地描繪京畿重地的民俗閑趣。文昭
民間游戲娛樂是以消遣休閑、調劑身心為主要目的,而又有一定模式的民俗活動,其形式和內容豐富多樣[4]。騎射是滿族盛行的娛樂風俗,清代震鈞在《天咫偶聞》卷一中記載:“而士夫家居亦以射為娛。家有射圃,良朋三五,約期為會。”[5]《京師竹枝詞十二首》其一寫道:“芳草裙腰綠尚微,少年賭射馬如飛”,初春季節正是伸展腰骨,騎馬射箭的好時節;《見城中少年》一詩云:“小袖輕衫馬上便”,“小袖輕衫”點明了滿人騎馬時緊身窄袖的著裝特色;《題東峰二弟春郊步射小照》里寫道:“辮發高盤綠染油,春風扇物手初柔”,描寫了滿人騎射時把辮發盤在頭上的獨特發式,這三首詩均從不同側面描繪了清代滿族的騎射習俗。
詠物詩在文昭的《紫幢軒詩集》中占有很大比例,與同輩詩人所不同的是,他所詠之物范圍極廣,不管是日月星辰、花草樹木、還是亭臺院落、家中器物,只要是眼前可見之物,無所不詠,正因如此,我們也能從中一窺當時的娛樂用具。如《籃魚》云:“紙燈門口買,隨掛臥齋棚。密織箔筐細,高擎盡鯉橫。氣蒸頭尾動,光透縷紋明。忽憶渾河旁,兒提看放生?!痹娭兴鶎懙摹磅帣M”即指魚燈,是北京特產的一種玩具,這是一種形似魚狀的燈籠,在點上蠟燭后,熱氣的熏蒸可使其頭尾擺動,栩栩如生。又如行酒娛樂道具——不倒翁,“也戴烏紗也著緋,繞盤旋轉類珠璣。一身獨立憑腰健,兩腳難安聽指揮?!边@首《不倒翁》所詠的是一個頭戴烏紗、身穿紅色官服,模樣詼諧的小不倒翁,從詩文“行酒小施張果術,當筵亂舞老萊衣”的描述來看,它應該是文昭與賓客們行酒時娛樂用的道具。
元宵節是中國重要的傳統節日之一,也是春節節日系列中最后一個處于高潮部分的節日,人們會在這一天狂歡,進行各種游戲以表達對新的一年的美好祝愿。除了傳統的看燈猜謎外,我們以《京師竹枝詞十二首》概括了當時北京城的總體風貌:正月“琉璃瓶內賣金魚”,二月盛行騎馬賭射,三月郊外踏春人多,四月“燒香人上馬駒橋”,五月朱櫻與蠟櫻香甜可口,六月冰盤解暑最宜,七月中元節人流不息,處處看河燈,八月秋果紛紛上市,九月“沿街遍插小黃旗”為皇城送入蔬菜,十月頒發新歷書,十一月天寒地凍,“冰床仍著纜繩牽”,十二月滿街都是“紫鹿黃羊”,處處催辦年貨。值得一提的是在冰凍的護城河上乘坐冰床,是冬季北京的一道獨特風景。這十二首詩細致地描寫了北京地區一年中最具代表性的民俗畫面,展現了一個既有帝城氣度,又有滿漢融合特色的北京城。
文昭選取了許多各具特色的京城飲食習俗如——“春盤”和“冰盤”入詩,《春初偶題六絕句》有“餅餌春柈風味好,今朝廿五是填倉”,《正月二日立春》道“碧甲春盤菜,紅鱗臘甕醅”?!队衿つ静俊罚骸皷?,同盤”,春柈即春盤,也叫春餅或春卷,吃春盤這一習俗在《帝京歲時紀勝》中亦有記載,不論是朝廷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會在填倉節這一日做面餅,裹入生菜青韭等蔬菜食之[2]。填倉節乃正月二十五,與立春之日相距不遠,由此可見人們有在迎春之際吃春餅的習俗,謂能去春困,迎接春天之意。冰盤是具有解暑功效的夏季特色食品,《竹枝詞》六月中寫道“冰盤旋剖辣么瓜”,冰盤即在盤內放入碎冰,再在碎冰上擺好瓜果藕菱,可謂是盛夏解暑佳品?!兜劬q時紀勝》六月時品記載:“盛夏食飲,最喜清新,是以公子調冰,佳人雪藕”[2]可見冰鎮食物在盛夏倍受歡迎,而“辣么瓜”則極有可能是西瓜的一種[4]。可以通過文昭的“舞象搏獅各弄威,花腔紅鼓唱成圍”“長竿短索六街連,帖地掀風色藝全”(《踏燈竹枝詞》)看到當時的元宵節不僅有腰鼓而唱的花鼓戲,還有扮作獅象狀的舞搏戲,大街上雜技玩耍比比皆是,整個場面可謂是鼓樂喧天,這對于我們了解當時民間藝術的情況,描繪京都風貌,提供了重要的形象史料。“甲第連云夜宴開,照天煙火紫崔嵬。五陵公子豪華甚,倒掛金鞭放地雷”,詩中提到的“地雷”是指一種較大的爆竹,文昭在詩后小注里說這種爆竹是西洋制法,可見當時西方國家的一些技術已經傳到了中國。據《帝京歲時記勝》記載,京城制作爆竹的技術十分精巧,而且種類很多。元宵節期間京城的女子會結隊去“走橋”,“坊坊曲曲月微微,走過三橋百病稀”(《踏燈竹枝詞》),又有詩說“踏穿街頭雙繡履,勝飲醫方三盅水”,百姓傳說這樣可以保證在一年內消除百病。
文昭的詩歌沒有突出涇渭分明的民族界限,反而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滿漢其樂融融的生活畫面以及文昭對漢族民風民俗的理解與尊重。如在描寫農民勞動的《攘場》詩注中特意說明“土人謂簸場為攘場”;《橋西看山》“繩鞋竹笠蒲葵扇,畫我橋西看獻鱗”一句后小注“國語謂山為獻鱗”,“攘場”是漢族俗語,“獻鱗”是滿語,文昭將滿語和漢俗語結合入詩,表現了他對滿漢語言習慣的尊重。
與清代前期的滿人輕視習文寫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文昭一方面崇尚漢族文化,一方面也保持著對本民族文化的高度認同。文昭的家族自他的高祖阿巴泰起便積極倡導學習漢文化,開當時皇室貴族學習漢文化風氣之先。他的歌行體詩慷慨昂揚,意氣風發,寫盡了滿洲八旗健兒的颯爽英姿和豪俠之氣,如《羽林孤兒行》描寫了一位皇親貴族身份的羽林健兒帶領一小隊人馬在城南圍獵的經過,畫面火爆威嚴,動感強烈,為我們展示了一位勇武豪俠的滿洲八旗公子,渲染了北方男兒策馬奔騰、縱橫獵場的激情。
從社會環境來看,文昭生活在滿漢融合的重要階段——康雍時期,他的詩歌創作不可避免地帶有滿漢融合的時代印記;從個人因素來看,文昭崇尚漢學,廣交滿漢文人雅士,虛心效仿陶淵明、韋應物等前人詩歌,擷取眾家之長,為己所用,在眾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成就了文昭詩歌創作中的民族文化特色。
滿族雖以武力統治中原,卻不能在文化上征服漢族。為防止滿人漢化,統治者曾實行過“旗民分治”等政策,但仍形成了滿漢雜居的局面,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滿族逐漸吸收和順應漢民族的文化習俗。正如英國人類學家弗斯特指出的那樣:“居于劣勢的社會,它的文化受到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的影響而發生急劇的變遷,以求與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相一致”[6],上層統治者出于維護統治的需要不得不選擇大量地接受和學習漢族文化,下層滿族民眾也自覺或不自覺地順應漢族主流文化來滿足自身的發展需要。到了康熙末年,已經出現“旗民雜處,以至滿洲不能說滿話”[7]的局面,滿漢之間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交流日益交融。生活在滿漢文化相互浸染下的文昭,其行為方式、思想情感無疑會受到潛移默化的涵化。因此,文昭在對待漢文化時,沒有鄙視和居高臨下,而是以尊重的態度融入到當時的鄉土生活中,細心觀察京城地區的民俗風貌,這為他從事文學創作打下了良好的田野基礎。
文昭在《古瓻集自序》中總結道:“余聞古之能詩而工,蓋未有不出于游。”在詩歌創作上,文昭首先提出要以“游”即社會實踐為基礎,他認為自己的詩之所以不“工”,就是因為自己少“游”或者游之“近”。滿漢融合帶來了民族團結,國家四海一統已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這為文昭的社會實踐提供了平臺,即使是囿于“非奉命不得出京邑”的限制,文昭也盡量在無法廣游的狀況下從自己身邊的民俗生活中汲取創作的靈感和素材,以細膩的筆觸,用真情實感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滿漢交融的風俗畫面。
文昭的先祖們功勛卓著,但是他們基本上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文化教育,在文學上也毫無建樹,不過身為皇室貴胄的文昭并沒有受此影響,他不僅虛心向宗室長輩學習,而且廣交漢士名儒,還經常與僧人道士交游唱和。文昭好交友的性格特點,不少古籍里都有記載,如《八旗藝文編目》就記載他常與查橫浦、郭于宮、巢寄齋等數十人交游,和這些不同身份文人的交游唱和不僅對文昭詩歌創作整體水平的提升有較為積極的影響,也加深了文昭滿漢一家的觀念,學會了在相互理解與尊重的基礎上正確面對滿漢文化。
文昭的宗室長輩中多有才華橫溢者如博爾都、塞爾赫、岳端等,他們對文昭的文學創作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與文昭關系甚好的岳端是文昭的叔祖,兩人僅相差十歲左右。岳端曾因文昭年少就顯露出了作詩的才能,贊其“冰雪聰明,不愧漁陽高弟子,他日固不僅讓一頭地也”。文昭熱愛詩歌,經常虛心向岳端請教,二人之間經常交流切磋,多有往來唱和之作,如《題侄孫文昭<聽秋齋詩>后》等。岳端創作了為數不少描寫山水田園、京城風物的詩歌,這對文昭田園市井的詩歌創作有著深刻的影響,不過二人的詩作卻各有特色。岳端詩歌帶有批判的色彩,隱含一種憂愁的人格氣質;文昭則善于描寫民俗畫面,詩歌少有諷刺,更多的是為我們展示了北京地區的淳樸民風。
田園詩在文昭的詩歌作品中占有很大比例,這與他師承王士禎的詩學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系。文昭的詩歌創作得到了王士禎的親授,王士禎提倡神韻說,推崇田園詩中淡遠自然、中和清逸的藝術風格,他推崇韋應物與陶淵明,因此文昭也非常欣賞陶淵明、韋應物的田園詩和王維的山水詩,文昭常讀此三人的詩并作詩記錄感觸,如《齋中讀韋詩》 《讀陶詩》等,而《疏桐閣晚眺》則是對王維詩很好的模仿,其中“高樓一以眺,落日動秋聲”一句明顯帶有王維詩的特質。首聯一個“動”字用得非常傳神,用心感物,心隨物動,落日帶動的不是秋聲,而是人心。與陶詩、韋詩一樣,文昭的田園詩也具有平淡的風格,但又具有明白曉暢的特點。除了師從當時的漢士名儒王士禎,他還常與當時的一些名士如査慎行、王式丹、鄭世元等交游唱和。文昭從弱冠時就開始學道,在科考失意后,更是經常出入寺觀與有學識的得道僧人、道士交游唱和。這些成就了他不為世俗牽絆的超脫境界,讓他能夠靜下心來關注平民生活,以廣闊的心胸看待京城的風俗人情。
恒仁是文昭稍后的一位清代宗室文人,他對文昭的評價有褒有貶,但在《月山詩話》中仍總結說“本朝宗室詩人當以文昭子晉為第一”[8],由此可見文昭在清朝宗室詩壇上的地位之高。文昭雖是清朝皇室貴族,但師從漢儒,受到漢族文人習氣的影響,學中有變,在創作過程中又融入了本民族的傳統元素,從而使得他的文學作品帶有一種特別的氣質。文昭以他貼近民俗的態度和充滿市井生活氣息的語言,找到了自己的成功之路,而且還為其后的滿洲八旗作家們長期熱衷于都市民俗題材的創作開創了先河[9]。文昭生活在滿漢關系走向融合并日益加深的時代,因此他的文學創作能夠較為充分地反映這一時代特征,同時也為學術界研究清中期的京城民俗風情提供了鮮活的文獻史料。
參考文獻:
[1](清)文昭.紫幢軒詩集(清雍正刻本) [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2](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
[3]李長起.《京師竹枝詞十二首》校釋[J].現代語文,2014,(12).
[4]鐘敬文.民俗學概論(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5](清)震鈞.天咫偶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M.F ostwe:C ultu r e C ont a ct a s aDy n a m i c Pr ocess[J].Afri c a,1936,9.
[7]康熙起居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8]恒仁.月山詩話.續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關紀新.朔方氣躍——由康熙朝三位滿人創作看清初滿族詩魂之鑄成[J].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