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燕
(云南大學 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000)
《清史稿·土司傳》中稱川、滇、黔、桂、湖廣為“西南諸省”。通常對西南諸省少數民族居住的地區稱為“苗疆”,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司制度。清代在大一統的格局下加強了民族立法,針對北方、西北少數民族、西藏、回疆分別制定有《理蕃院則例》 《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條》 《禁約青海十二條》 《西寧青海番夷成例》 《新訂西藏章程二十九條》 《回疆則例》等專門的條例、禁約、章程等,惟獨對西南少數民族并未制定有統一的條例或禁約。在清代文獻中出現“苗例”或“夷例”,這是與“官法”相對應的少數民族固有法或習慣法,并非官方專門制定的條例?!肮俜ā卑ㄖ醒胝疄槲髂仙贁得褡逄貏e制定的散見于《大清律例》 《大清會典》 《大清會典則例》《大清會典事例》等國家法中的相關條款,地方大員針對地方少數民族事務向皇上奏疏后獲得批準或皇帝的上諭,清中央及地方政府專門制定適用于苗疆某一地域或調整苗漢關系法律問題的“禁約”“禁例”“章程”“處分例”和“禁令”等。
清代對西南少數民族大力推行傳統的儒家倫理文化,從法律上確定了官方法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針對地方特點采取了有限的“因俗而治”策略,在一定范圍和限度內承認“苗例”“夷例”的效力,允許“其一切苗人與苗人自相爭訟之事,俱照苗例完結,不必繩以官法,以滋擾累”[1],這里的自相爭訟之事即包括戶婚田土等細事,且不屬于犯死、軍、流、徒罪折枷責之案。
中央針對少數民族地區制定特別法,有的是實體規定,有的是準據法,要求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司、軍民夷眾在某些事項上必須遵守國家法還是各依本俗法。明代在正統初年就把婚姻法向西南少數民族各土司中推行,直接規定對土司因循舊俗近親結婚的,赦宥不論,但從此以后必須依朝廷禮法,“繼今悉依朝廷禮法,違者罪之”[2]。正統十一年令,“云南、四川、貴州所屬宣慰、宣撫、按撫、長官司并邊夷府州縣土官衙門不分官吏軍民,其男婦婚姻皆依朝廷禮法,違者罪之”[3]。這是制定于《大明會典》中的準據法,指明少數民族地區的全體應遵行朝廷禮法,違者按罪究辦。清承明制,總體上確定西南各少數民族婚姻應遵行朝廷禮法,但在實踐中又有一些特殊規定。
清代對苗民結親之事,在安防需要和以漢化苗的兩個出發點上左右權衡,準許和禁止規定時有變化,“有準其配合者,有斷離治罪者,同屬苗疆,例未畫一”[4]。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 覆準“民人擅入苗地,民苗結親往來,該官各官失不于覺察者,降一級調用,該管上司罰俸一年”[5]。不但禁止結親,主管官員還要承擔失察之責。在雍正五年(1727年) 湖廣總督傅敏奏“苗疆要務五款”,其中有:“請禁苗民結親。民以苗為窟穴,苗以民為耳目。發娶苗婦,生子肖其外家,虜針頭拒捕,視為常事。凡已經婚配者,姑免離異。其聘定未成者,自本年始,不許違例嫁娶。犯者從重治罪。已經婚娶之兵,則遠移別訊。民則著保甲取結,訊守弁員稽其出入”[6]。
到雍正九年,允許部分地區準予與內地兵民結姻,“曾經原任督臣邁,原任撫臣趙,先后奏請將永順府及永綏、綏寧各苗,準與內地兵民結姻,奉旨依議,欽遵在案。其余乾鳳二廳,并靖州通道等處,照例禁止”[4](P174)。
鑒于民苗結親帶來一系列婚姻家庭的不穩定和地方治安的隱患,乾隆二十五年臬司嚴有禧上書“民苗不許結親疏”,請求停止上述雍正九年準許民苗結婚之例。奏疏中認為,愿與苗人結親的大多是游手好閑的無賴之輩,想謀取苗民的產業,而與漢人結親的苗人是貪圖財禮,想讓其免費勞作,朝廷本想以結親的方式以漢化苗,結果變成漢民卷走苗民的財物,或棄夫另擇人而嫁,或據夷地從事不法行為,造成地方不安定。由于不準聯姻的乾鳳二廳等處,均與準許聯姻的永順、永綏等處攘地相接,或者一時誤娶,或被人設局欺騙而嫁娶。每每因此告官涉訟,案牘紛繁。同一苗婚,因引禁苗漢結親或允許結親的案例而處理結果互異,與統一的政體不能協調一致,不能綏靖邊疆,穩定社會。因此奏請:“嗣后將民苗結親之例,概行停止,其現在已婚已聘者,聽其各自娶回,不許贅居苗寨,恣意往來。責令有苗地方官實力嚴查。如再有苗民結親及無故擅入苗地生事構釁,俱按定例治罪,失察地方官照例議處,則民苗無從結交,而邊境永保敉寧矣”[4](P174)并獲準。以一律禁止民苗結親來保證苗寨自身的平安,并防止形成對中央政府具有威脅的窩賊之地。
為防“奸民”借口姻親出入苗地,清律概行禁止苗與內地兵民結親,如已婚已娶者只許娶回,不得入贅居于苗地。如違禁則按例治罪,地方官如有失察亦要照例處分:“乾隆二十五年議準民苗結親原系例禁,前經奏準永順一府及永綏、綏寧各苗俱令與內地兵民結姻,其乾鳳一廳并靖州通道等處,仍照例禁止。查苗峒僻處深山,服飾風俗究與百姓有別,情愿婚姻者大率游手無賴之民,利其產業;而苗性貪得財禮,藉其力作久之情意不投,每滋訟獄,且恐奸民藉口姻親出入苗地,勾結成爨,應請概行禁止,現在已婚已娶者,飭令娶回不許贅居苗寨。如奉禁后仍有違例結親及無故擅入苗地者,按例治罪,失察之地方官照例參處”[7]。
到乾隆二十九年又允許苗民結親,緣于陳宏謀再次提出湖南漢苗結親問題,由湖廣總督常鈞等奏《應準湖南民苗互相婚婭折》:“應請嗣后未剃發之苗與民結親,俱照民俗,以禮婚配,須憑媒妁寫立婚書,仍報明該管百戶、寨長等,轉報地方官立案稽查,如有奸拐販賣、嫁妻逐婿之事,悉照民例治罪;其商賈客民未經入籍苗疆、蹤跡無定者,一概不許與苗人結親,以杜拐販。至溪洞深居與百姓奸商不同之苗瑤,即不禁其結親,此時亦斷無彼此結親之事,但弛禁之后,村寨民苗姻婚洽比,愈久愈多,氣類相感,亦可使溪峒瑤苗聞風向慕,因親及親,漸次與民聯絡,或有愿與百姓結親者,亦應聽從其便,悉照設立婚書報官之例辦理”[8]。該奏疏獲準后成為允許苗民結親的法,規定未剃發之苗與民結親者,必須按民俗即漢俗禮儀婚配,憑媒妁寫立婚書;未經入籍苗疆的民人一律不許與苗人結親;而已到溪洞深居的百姓即不禁與苗瑤結親,目的是向化苗瑤。
到了乾嘉黔湘等地民族起事后,當時四川總督和琳在嘉慶元年《奏擬湖南苗疆善后章程六條折》中又提出禁止民苗結親,因為“自乾隆二十九年弛苗民結親之禁,客土二民均得與苗人互為婚婭,因之奸民出入,遂漸設計盤剝,將苗疆地畝侵占錯處,是以苗眾轉致失業,貧難無度者日多”[9]。此奏獲準后后清政府將禁止民苗結親不僅適用于川湘兩地,而是整個南方地區的漢夷都適用。
嘉慶十一年,巡撫阿林保奏:“舊例民人原不許擅入苗地,自乾隆二十九年,以苗人向化,準與內地民人姻婭往來,而日久弊生,苗人遂藉口客民盤剝侵占,糾黨滋事。見在苗民界址畫分清楚,應申明禁例,漢民仍不許擅入苗地,私為婚姻。惟各處集場,原許民苗按期趕趁,應令訊屯員、弁親為彈壓,無許市儈侵欺”[6](93)。這里仍不許漢民擅入苗地,私自結為婚姻。
對云南永昌府之中緬邊境地區各民族制定有禁與擺夷結親之令:“云南省永昌之潞西、順寧之緬寧二處,居住近邊之人,照內地保甲之例編造寄籍,登造年貌,互相保結,并嚴禁與擺夷結親。保甲亦一體稽核。毋許混匿江楚客民,在則從嚴懲治”[10]。
清代對西南少數民族與漢人結親問題上,大多數時期和大部分地區屬于違例,不僅當事漢人要受處罰,相關官員也要受處罰。對于違例結親者,婚姻無效,采取離異,漢民杖一百,媒人杖九十。《六部處分則例·內地百姓私通苗疆》中有“苗疆世居百姓與苗民結親,聽從其便;如未經入籍之客民與苗私結姻親,以致誘拐販賣,將失察地方官降一級調用,上官罰俸一年”[11]。
在家族法上清與元明兩朝相比就是嚴格推行宗法制度,表現在土司承襲問題上嚴格區分嫡庶。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載:“順治初年定,土知府、同知……等文職承襲……又定凡承襲之土官,嫡庶不得越序。無子許弟襲,族無可襲者,或妻或婿,為夷眾信服亦許承襲。子或年幼,由督撫題眀注冊,選本族土舍護理,俟其年至十五歲時請襲?!盵12]嚴格按宗法制先嫡后庶的規定承襲,乾隆三十三年(1758年) 重申:“土官襲替定例,必分嫡次長庶,不得以親愛過繼為詞,如實系土官身故乏嗣,除篤疾殘廢及身有過犯,與苗民不肯悅服之人,例不準請襲外,其承繼之子,仍論其本身支派,如不挨次承襲者,不準襲職”[12](卷145.吏部.土官.土官承襲.11)。對冒名者一經查出就革職:“承襲之人,有宗派不清、頂冒、凌奪各弊,查出革職”[12](卷589.兵部.土司.土司襲職.6)。土官承襲的特殊內容是可以由土官的弟、族人、妻子、女婿來承襲職位,與元明兩朝相比是一致的。此外,清代對法定承襲條件要求年滿15歲,不滿15歲的,土司衙門各種事務由本族土舍或母親“護理”。其次承襲人要入儒學學習,接受儒家禮儀教育。順治十六年(1659年) 奏準:“今后土官應襲,年十三以上者,令入學習禮,由儒學起送承襲”[13]。順治十八年題準:“云南省土司應襲子弟,令各該學立課教訓,俾知禮義,俟父兄謝事之日,回籍襲職”[14]。
從土司承襲問題上可看到,既嚴格推行宗法制、區分嫡庶,又結合少數民族的習慣和特點,準許弟或族人、妻婿承襲,也準許子幼時由母親護理。這些規定即是按漢法流官蔭襲不可能出現的情形。同時要求應襲者入學習禮,以儒家禮儀作為官方禮儀,以土司的教化來帶動少數民族對中原傳統儒家文化的向化。
順治時由云南總督趙廷臣頒布、施行于云貴兩省的《鄉約全書》是一個代表性的地方性法規,以宣講“圣諭六條”和解釋施行《大清律》為己任,其中有很多關于婚姻家庭繼承方面的律文摘抄,“孝順父母”目下引有六條,“尊敬長上”目下摘有律例六條,與婚姻家庭有關的五條,“教訓子孫”目下有七條,均為婚姻家庭繼承方面的內容,“毋作非為”目下有十一條,與婚姻家庭繼承有關的兩條。這些引用的律文涉及:1.有關婚姻的:定婚后毀約的后果;外姻有服而為婚姻以及娶同母異父妹,妻前夫之女者,以奸論并離異;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者,絞;居父母喪杖一百并離異,居夫喪而身自嫁者杖一百;夫喪而自愿守志者,如親屬強嫁之的后果。2.家庭成員間的關系、親屬之間的義務和相應的刑事責任:如祖父母、父母在,子孫不得別籍異財,同居家長應分家財;除依律令外可選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符者不爭;子孫違犯祖父祖母并父母教令、及奉養有缺的;子孫罵祖父母、父母及妻妾罵夫之祖父母、父母的,絞毆者,斬;殺者凌遲;告其親尊長外祖父、大功、緦麻者不同的刑責(基于親親相隱匿的原則);妻毆夫的刑責;同姓親屬相毆的刑責;將妻妾典雇與人的刑責,收留迷失子女及買為妻妾子孫的所擔刑責。3.有關繼承的:無子立嗣應遵循的規則。[15]這些規定都是儒家婚姻家庭倫理中最重要的內容,特別提出來要求云貴地方施行,說明當地的婚姻家庭關系中有許多有違此規定之習俗,如收繼婚、外姻有服而為婚姻、父母在而分家析產、無子未立嗣而招贅等等。從中可以看到,通過地方性法規中鄉約的形式摘抄律文,直接推行國家法。
光緒六年,時任云南澂江府知府流官陳燦為革地方婚喪事宜奢侈勒索攀比之風,根據《圣諭廣訓》“尚節儉以惜財用”條及咸豐年間前任李知府所定婚喪條約,“與諸紳耆參酌時勢,厘定妥善”,修改后重新刊刻《重定婚喪條約以資化導示》頒行城鄉,對不遵守條約的規定了處罰措施:“倘有不遵條約者,即為悖禮亂俗之民,應由各大城鄉旨耆等公同稟究,嚴加斥罰,屏諸不齒于鄉之列”,給予斥罰,并在鄉民中予以孤立和唾棄。有關婚禮的條款有以下內容:[16]規定了男方支付財禮的上限,特別富有之家自愿則不在此限。規定了女家應先“開錄親族清單”,且數量只能為“團柬一扣”,意為只能計算最親近的人,避免女家為獲得財禮而列出七大姑八大姨。規定親友作賀的禮金限額為一百五十文即可,不得嫌少,若愿從厚者,聽其自便。規定了嫁娶婚宴無論貴賤,概用平頭酒席,若貧困無力承辦筵宴即不必延請。規定女家妝奩量力置辦,男方不得指摘爭論,若遇女家殷實的從重置辦,則聽其自便。規定女家若人力不足,在行聘過定時只能收受禮銀的一半及果酒割道等事。因媒妁是用以通二姓之好,近來因“走媒”往來撮合收受錢財的,會“播弄是非,以致二姓互生嫌隙”,因此“此后說親者不得仍用走媒”。規定不得以“填房”為名索取重聘,“此后禮銀等項俱照初婚應辦,女家不得爭論”。最后針對婚嫁之家的衣服首飾浮靡之風,規定婚嫁之家“一切衣服首飾俱宜概從簡樸,其家道殷實者聽其自便,若中戶、下戶人家只宜制新澍布衣,樸素首飾,以裕衣食之源,兩家不得爭論”。
云南楚雄地區在同治十二年五月十四日由眾紳耆公議制定、經楚雄定遠縣正堂批準署名作為告示,刻《禁止澆風惡俗規約碑》[17],成為官方發布的地方性規約公示施行。該碑文原出于革除“澆風”——不好的社會風氣,革除婚嫁中“計聘金之虛盈”,“夸妝奩之積累”,名為婚嫁,顯似賣兒,重金聘娶導致夫妻琴瑟不合,不孝翁姑,若夫妻反目,或致疾病身亡,或重至輕生服毒。結果可能完婚時欠下的債還沒還,又惹上人命官司,姻親反目成仇。借此革除相關的陋俗,定上中下戶親迎的彩禮數目;嚴革兄納弟媳、弟配兄嫂的收繼婚,若有違禁者鳴官按例懲辦,家族明知故縱者,其罪有;要求同姓不婚,違者公眾議罰;寡婦再婚只許原翁姑接養膳銀,而與娘家無關,并限定數額不得多要,若男女俱貧,原翁姑不得以養膳銀未足而限制鰥寡再婚;要求婦守姆訓,若不守訓自作身亡娘家不得停尸索財,若是翁姑丈夫虐待致死需追刑責。
在廣西,許多官員為推行國家的婚姻法,請禁革除一些有很大弊病的舊婚俗,為此向朝廷請示并獲批準,如康熙六十一年思州知府蔣琛的《請禁革苗俗酬積弊詳文》[18],他到思州后發現民間舊案中“爭田雀者十止一二,而苗人姑舅搶婚之案十有八九”,根源在于“姑舅世婚,宛同秦晉,恩仇反復,豈若朱陳”,出自一家的人又嫁回,大齡的男子配“方結召髫齡之女孩”,“總角之童”配“華發之老嫗”,導致“陰陽失序,愆伏有由,長幼迥殊,鰥寡迭見”。若有姑家之女欲許給他人,舅氏之子即行搶奪,姑舅兩家同室操戈,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導致雙方家庭有死有傷,置婦女赴水自盡而不顧。搶婚案導致的紛爭違反了人倫,搶婚的死傷事件是社會失序的重要根源,因此,必須禁革姑舅表婚,嚴按律文處理:“娶己之姑舅妹妹者杖八十,離異而更后搶親之禁”。
廣西南寧地區的地方官有頒布《嚴禁歌圩以正風俗特示》:“仰府屬各州縣知悉,嗣后婚姻務通媒妁,以正男女夫妻之倫,而歸禮義之邦,毋得仍蹈前轍。倘有怙惡不悛,法難輕恕,律不能容,毋違特示”[19]。要求各州縣民眾婚姻必須通媒妁,違者以律法懲治。
貴州錦屏地區的黎平府正堂在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出具了曉諭,針對姑舅表婚的強娶及轉娘頭錢做出了限制:“查舅公禮雖系該寨遺風,然亦何得需此多金,自應酌定數目,所標分別下、中、上等戶各色,定以三至五兩之例屬,酌中辦理,自可照準。至于舅家之子必娶姑家之女,謂之轉娘頭,此事原干禁例,現雖聽從民便,然需年歲相當,兩相情愿方可辦理;為此自示之后,仰即遵照此次批示,凡有舅公禮者,必須分別上、中、下三等,只準自三兩至五兩止,不得再行勒索多金;至于姑舅開親,現雖在所不禁,然亦年歲相當,兩家愿意方準婚配,不得再行仍前估娶。倘有不遵仍前勒索估娶,或經查處,或被告發,定行提案嚴究不貸?!盵20]雖大清律嚴禁娶己之姑舅兩姨姊妹,若違禁,“杖八十,離異”,但所附條例卻規定“其姑舅兩姨姊妹為婚者,聽從民便”[1](卷10.戶律.婚姻.91)。黎平府正堂在出具曉諭時即體現了“因俗制宜”,允許依舊俗的舅公禮,但數額進行了限制,分上中下三等付禮金,避免一方受窮而一方反富;允許依舊俗舅家子娶姑家女,但作了限制:必須年歲相當,兩相情愿,不得估娶(強娶),避免年歲不匹配、不情愿的情況發生,導致夫妻不和,滋生事端。這表明清代地方流官系在熟悉律文的基礎上,依據當地的習俗和情勢,所作的變通處理。
雍正八年(1730年)湖南永順府改土歸流時,第一任知府袁承寵制定了革除土司積弊“詳革土司積弊略”21條,其中有嚴禁姑舅婚、收繼婚,服飾宜分男婦,革除以歌為媒,公媳內外應有別,不可全家同榻而臥等規定。如“骨種、坐床惡俗,急宜嚴禁以正風化也。查土司舊俗,凡姑氏之女必嫁舅氏之子,名曰骨種,無論年之大小,竟有姑家之女年長十余歲,必待舅家之子成立婚配,不知律條甚明,亦應杖懲。離異其曰坐床,尤乖倫理。凡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婦,律應重典,而土苗惡俗皆腆然不顧,均應照例嚴禁”[4](P168-170)。
四川昭覺縣知縣徐懷璋于宣統三年制定了《漢夷簡明約章十一條》,其中有“漢夷有愿結婚者盡可通行。漢人如有佃田買地與夷人交涉,準漢夷同來官堂稟明立券。夷人如有仇怨,或被捆殺偷劫,準其報官究辦,不得私自興兵。衣服禮俗應遵漢制”[21]。約章規定了不禁漢夷結婚,佃田買賣糾紛準許漢夷訴至官府,仇怨捆殺偷劫的重大刑事案件必須提交官府而不能私自以夷俗解決,衣服禮俗應遵守漢制。
涼山彝族中心地區在清末趙爾巽等四川大員提請建立昭覺縣時,在《創定漢夷簡明約章》和《新定居民約章》中提出漢夷可以自由通婚,只要到官府登記即可。如在《創定漢夷簡明約章》中有“漢夷本屬同種,同為皇上子民,有愿結婚者,盡可通行”,在《新定居民約章》中有“漢夷結婚、租房、佃地均準通行,但須稟官立案”[22]。
由上述各種地方性規約可知,地方官員通過結合國家法律、圣諭,制定出一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條約、規約,其中有專門針對婚姻家庭的條文,也有一些民事經濟規定中附帶婚姻家庭內容的,革除一些舊的婚俗,在民眾接受的范圍內逐步改變婚姻家庭制度。內容主要涉及婚姻行媒、禁止以歌為媒、禁止同姓為婚、收繼婚,有嚴禁姑舅婚的、也有僅對姑舅表婚作了限制的:要求年歲相當、兩相情愿,不得估娶,并對舅公禮金作了限制。對彩禮限制了上中下三等,富余人家多者不限。對嫁妝也有限制。保護寡婦再嫁,婆家不得以“養膳銀未足而限制鰥寡再婚”等等。
在清代有關民族婚姻方面國家層次的民族立法較少,這與清政府在民族地區進行大規模改土歸流,視西南諸省為一體有關,自然推行國家法。但在地方上,由于各少數民族相沿以久的習慣或習慣法的存在,順利推行國家法有不同程度的困難,因此,通過地方性法規既有強調國家法的內容,也有對國家法作適當變通執行的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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