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
摘要:《玩偶之家》是由被譽為“現代散文劇之父”的挪威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在十九世紀末所創作的一部反映女性在社會和家庭的壓迫下尋求獨立平等的戲劇。玩偶和家庭這兩個核心隱喻,巧妙凸顯人物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資本主義制度操控的命運,體現易卜生對社會、家庭以及個人三者關系的體驗和認知。萊考夫擴大隱喻作為一種文學修辭手段的內涵,將其發展為人類認識和理解抽象事物的思維方式。本文以概念隱喻理論為基礎,通過分析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所的三類概念隱喻來了解不同利益沖突下人性的復雜選擇以及娜拉不斷變化著的精神世界。
關鍵詞:概念隱喻;《玩偶之家》;方位隱喻;本體隱喻;結構隱喻
一、概念隱喻理論與《玩偶之家》
(一)概念隱喻理論
隱喻,又稱暗喻,是對兩個不同事物進行隱藏比較的修辭手段。萊考夫和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書中用大量英語例證證明:隱喻無處不在,它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工具。他們進一步提出概念隱喻理論框架,即隱喻是一種遵循恒定原則的“跨域投射”。在普遍的認知經驗基礎上,人類以推理的方式將人們熟知的、具體的源域(source domain)投射到陌生的、抽象的目標域(target domain),從而產生隱喻義。根據始源域的不同,萊考夫將隱喻分為空間隱喻、實體隱喻、結構隱喻。易卜生發揮自身獨特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敘事技巧,創造出大量增強語言表達效果的隱喻。通過解讀概念隱喻所依靠的經驗框架,我們能夠拓展閱讀思維,從認知新視角理解《玩偶之家》中出現的模糊抽象概念。
(二)《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是一部反映社會問題和婚姻問題的三幕戲劇。天真活潑的婦女娜拉和銀行經理海爾茂是一對恩愛的夫妻。貸款經辦人柯洛克斯泰帶來的一份貸款合同卻使得夫妻二人之間的秘密無法掩蓋。娜拉多年前偽造父親簽名貸款觸犯了法律。海爾茂知曉后露出自私無情的真實面目。當危機解除之后,幸福婚姻的假象也無法維持。順從的娜拉對資產階級的婚姻、法律、宗教信仰產生動搖,憤然離家出走。
娜拉偽造簽名、海爾茂升職、林丹太太丈夫病逝等重要事件都以戲劇的背景呈現出來。《玩偶之家》關注的不是人物的行為,而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劇變和作出的艱難選擇。易卜生用概念隱喻來強化社會中固有的階層矛盾,展現了資產階級社會中,下層人民試圖越過經濟、法律、道德壁壘的失敗嘗試。
二、方位隱喻:上下級權力博弈
方位隱喻建立在空間方位基礎之上。人借助身體的空間感知經驗把社會地位、等級、財富等概念投射到具體的方位概念上,生成表示具體“上下”、“前后”、“里外”等空間位置關系的詞語來隱喻這些抽象概念。在此之上的隱喻基礎:高為上,低為下。
易卜生把權力的大小與空間位置的“up”和“down”對應。處于上位的人對他以下的人擁有絕對的權力控制。《玩偶之家》中,眾人的社會地位有著鮮明的高下之分。無論是主角還是小人物都為了自身的利益拼命鉆進更高的階層。海爾茂被任命為總經理之后,娜拉欣喜地告訴阮克醫生“Torvald has so much power over so many people”。員工柯洛克斯泰的業務能力很強,他為了孩子的未來“work step by step”。海爾茂卻因他曾使手段逃避法律責任來判定“He has gone under altogether”。究其原因,柯洛克斯泰平常用“a familiar tone”來和老同學海爾茂套近乎。柯洛克斯泰這一舉動無疑打破了兩人的上下級關系,錯誤地將兩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在海爾茂看來,這種越級是上下級之間權力爭斗的宣言,暴露了柯洛克斯泰想要上位的野心。因此海爾茂一有機會便“kicks Krogstad downstairs again into the mud.”。借款人柯洛克斯泰向娜拉透露海爾茂是自己的上司,娜拉得意地挑釁處于“a subordinate position”的柯洛克斯泰,讓他不要得罪有影響力的人。殊不知娜拉自身犯下了詐騙罪,不再受到家庭和社會的庇護,在道德和法律上都遠遠落于下方。柯洛克斯泰對娜拉也有了絕對的話語權。娜拉試圖為柯洛克斯泰“keep the position in the Bank.”的嘗試失敗之后,柯洛克斯泰又妄圖用這個秘密向海爾茂換取“a higher position”。在此過程中,娜拉淪為上下級之間權力斗爭的犧牲品。
父親的權威地位在娜拉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娜拉出嫁后從小城市來到奧斯陸,海爾茂頂替了父親的角色。因此娜拉在經濟和精神上都無條件服從海爾茂的安排。他用寵物的名字“skylark”、“dove”、“squirrel”甜蜜稱呼娜拉,甚至愿意為了娜拉“risk lifes blood and everything”,讓娜拉誤以為自己在婚姻占據主導地位。在危險到來時,海爾茂堅決和娜拉劃清界限。風波過后,海爾茂便立馬甜言蜜語向娜拉承諾,“I have broad wings to shelter you under.”。“under”宣告了海爾茂對娜拉的主權,這徹底摧毀娜拉幻想中平等的夫妻關系。當海爾茂以至高無上的姿態任意處置娜拉時,娜拉無法忍受夫妻之間不平等的關系。她極力渴望“(be)a human being,just as you are”,而不是社會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母親和妻子角色。
三、實體隱喻:傳統和現實的對立
實體隱喻是指人們將抽象的和模糊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動、狀態等無形的概念看作是具體有形的實體。十九世紀末,此起彼伏的社會主義新思潮和女權運動猛烈地沖擊著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制度和維多利亞時期道德觀念。易卜生借用同一房間中的不同實物暗示隱藏在人物背后激烈碰撞的新舊思想觀念,以及它們是如何推動女主人公娜拉從洋娃娃成長為獨立的女性個體。
(一)火爐:火是危險
林丹太太突然造訪令娜拉倍覺驚喜。她們圍坐在火爐旁,好讓經過長途跋涉的林丹太太“be cosy”。火帶來光明,驅趕寒冷,為家庭增添溫暖和舒適。在圣誕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共享天倫之樂是西方社會推崇的傳統。但娜拉在看到柯洛克斯泰進來后立馬關上爐門,把搖椅往邊上推,說道“There now,it is burning up.”在娜拉的潛意識中,她感受到著危險和災難的到來。在《玩偶之家》中,火也能成為焚燒一切美好事物的源頭。在《玩偶之家》中,始源域“火爐”映射到目標域“危險”中,具體映射如下圖:
始源域 ? ? ? ? ? ? ? ? ? ? ? ? 目標域
Stove(火爐) ? ? ? ?Trandition(傳統)
Fire(火) ? ? ? ? ? ? ? ? ? ? ? Danger(危險)
Arm Chair(扶手椅) ? ?Family(家庭)
娜拉偽造父親的簽名貸款犯下詐騙罪,這是能夠將娜拉家所擁有的一切付之一炬的驚天秘密。在十九世紀,大部分女性都是沒有任何償還能力的家庭主婦。女性必須要監護人同意方能貸款在能幫助銀行規避風險,在本質上是在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失去了工作的柯洛克斯泰將會不擇手段用這個秘密來換取自身的利益。他的到來對應了火的燃燒,火和毀滅聯系在一起。越燒越旺的爐火對應著柯洛克斯泰逐漸強大的報復欲望。而娜拉將扶手椅往外面一推表明她包圍家庭的決心。
(二)門:門是樞紐
《玩偶之家》中,人物活動的唯一舞臺是娜拉家的客廳。在傳統觀念中,家是避風的港灣,是心靈和身體的住所,而外部世界則充滿挑戰和危險。門成為連接家庭和外部世界的樞紐,是個人實現從家庭成員到社會個體角色轉變的唯一通道。在圣誕節的背景下,屋外的嚴寒和家庭的溫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隨著男人的陸續登場,家也變得危機四伏。柯洛克斯泰悄無聲息地經過半掩著的門徑進入客廳,這對于講究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西方國家來說具有侵犯性。此時“The door is half opened.”,家中所有人對于危險的到來毫不知情。門也失去了原有的防御外界危險能力。家園被入侵后,不能成為保護娜拉安全的場所,娜拉選擇離開家庭,走向社會。在戲劇最后一幕,“The sound of a door shutting is heard from below.”清脆的關門聲預示娜拉徹底挑戰了傳統倫理道德,成為了婦女追求男女平等的有力宣言。
(三)塔蘭特拉:舞蹈是死亡
“The Tarantella”以蜘蛛塔蘭泰拉命名,是一種起源于意大利南部的狂野舞蹈。被這種蜘蛛咬到的人會手舞足蹈,持續興奮下去,直至精疲力竭死去。
多年前,娜拉丈夫重病急需去熱帶地區療養才能痊愈。娜拉鋌而走險騙得貸款成功去意大利治病,這吻合了舞蹈塔蘭泰拉起源地。娜拉偽造簽名如同被毒蜘蛛咬了一下,為日后的不幸埋下隱患。為了按時還款,娜拉沒日沒夜不停辛苦做工,還得討好迎合海爾茂得到家用。在秘密被柯洛克斯泰發現之后,娜拉又不得不聽從她的命令。娜拉在貸款之后,就不得不用盡全力在兩個男人之間斡旋,卻依舊被逼得走投無路。
娜拉決定在舞會結束后用自殺來,這體現塔蘭泰拉是死亡之舞的神話淵源。娜拉先是故意胡亂舞蹈,讓準備打開信箱的丈夫教她正確舞步。在舞會上,異域舞蹈使娜拉大展美艷風情,釋放了娜拉長期被強勢的丈夫壓抑的女性魅力,娜拉在舞蹈中得到短暫自由。舞蹈給娜拉注入反對壓迫,追求自我的無窮動力。正如被蜘蛛咬到的人會精疲力竭而死,娜拉知道舞會結束后為了家庭她只能自殺。這種毅然決然為了家庭赴死的決心導致了娜拉思想的劇變。
四、結構隱喻:娜拉的成長之旅
結構隱喻指以一種直觀概念的結構來構造另一種模糊概念,使兩種概念相疊加,使談論前者的各方面的詞語也同樣適用于后者。在《玩偶之家》中,易卜生精心塑造了資產階級婦女娜拉的三種不同的人生階段,從不諳世事的金絲雀到歇斯底里的瘋狂女人,最終成長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Journey”一詞在戲劇中多次出現。娜拉說林丹太太遠道而來是“a plucky long journey”。娜拉回憶一家去意大利治病是“a wonderfully beautiful journey”。LIFE IS JOURNEY(人生是旅行)構成了戲劇《玩偶之家》的主要結構隱喻之一。這個隱喻中“人生”和“旅行”各自都是一個概念,我們將具體行為“旅行”的結構映射到目標模式“人生”中去。觀眾通過易卜生預設的“人生是旅行”這個結構隱喻可以切身體驗娜拉的三次心態轉變。
海爾茂有著一份體面的工作和一個美滿的家庭。他不喜歡冒風險,只愿意按部就班提前規劃好人生。而娜拉是一個充滿幻想和活力的家庭主婦。娜拉雖然是女主人,但在家庭中真正掌權的是海爾茂。娜拉沒有信箱鑰匙,不能吃甜食,甚至連要穿的裙子都需要丈夫決定。海爾茂嘴上說的甜言蜜語都是娜拉不可違抗的命令。當娜拉提到可以適當貸款來改善生活時,海爾茂嚴厲批評娜拉,“We two have kept bravely on the straight road so far,and we will go on the same way。”在海爾茂看來,一旦貸款人生就會走上歪路。
眾人的出場則是娜拉一家在旅途中遇見的過往旅客,他們的到來一度使娜拉無路可走。林丹太太頂替了職員柯洛克斯泰的位置,柯洛克斯泰害怕失業便以借據威脅娜拉。面對旅途中的危險,海爾茂選擇拋棄妻子,而娜拉選擇自殺保全丈夫的名譽。就當敵人柯洛克斯泰和好有林丹太太重歸于好,并退回娜拉犯罪證明之后,眾人卻再也回不到戲劇開始的原點了。娜拉的出走不是偶然。無依無靠的林丹太太獨自工作,養活了生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妹。她經濟獨立熱愛生活,樹立了新時代女性的榜樣,在無形中灌輸給娜拉追求獨立自主的思想。林丹太太幫助娜拉和海爾茂揭開謊言,誠實面對彼此。阮克醫生臨死前對娜拉的告白更是讓娜拉重新燃起對愛情的渴望,擺脫壓抑糟糕的婚姻。娜拉的反抗也是徹底的,她質問資本主義法律制度和道德倫理,“Hasnt a daughter the right to protect her dying father from worry and anxiety?Hasnt a wife the right to save her husbands life?”她開始做出自我判斷,留在家里只會成為只會繼續做被丈夫控制的傀儡,于是決定“I am going away from here now,at once。”娜拉從無條件服從海爾茂的管教到自主意識的覺醒乃至于勇敢爭取自由,是一個自我發現的旅程。
五、結論
《玩偶之家》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隱喻系統。不光是娜拉,海爾茂也是一個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下被操控的玩偶。如前所述,《玩偶之家》中個人的命運都不再是上帝之手操控,而是自身選擇的結果。通過對于隱喻的解讀,我們對娜拉的形象和心路歷程有了清晰的了解。在當代社會中,女性和男性擁有平等的法律權利,妻子也不用諂媚順從討好自己丈夫。我們很難想象娜拉所處的社會環境,很難想象出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是男女不平等的觀念依舊根深蒂固,女性在回歸社會之后仍舊面臨嚴峻的困境。女性想要擁有和男人一樣的權力,尤其是在處理家庭和工作的矛盾時,女人首先想到的便是犧牲自己的利益。娜拉正確處理自我和家庭的關系,也對當代女性如何處理家庭、事業和個人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借鑒。《玩偶之家》作為女性獨立的宣言書,它重新審視了社會制度下男女極其不平等的社會地位,鼓勵女性擺脫傳統價值觀念和社會法律習俗的束縛,活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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