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
近幾年的圖書市場,民國老課本可謂異軍突起,各種版次相繼面世,其中多數都受到大眾青睞,不斷加印。讀者享受著印象中的“國學味兒”“文化味兒”,出版社則賺足了鈔票與人氣,當然也免不了口水。
隨風而動、搭便車是圖書出版界的慣例,跟隨此次老課本熱潮而動的,有大打懷舊旗號的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的老課文;有打著名家經典旗號的百年經典老課文;有側重教育研究的老課本評介、老課本新閱讀……林林總總、路數各異,但這些出版物殊途同歸,都沒能搭好便車,沒能掀起一番熱潮。這不僅使老課本更加傳奇,更激發了人們關于老課本的思考。本文嘗試通過今昔對比的方式對“老課本”的文化處境進行分析。
一、昔日課本之于時下暢銷書
2005年,作為“上海圖書館館藏拂塵”系列,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重印出版了1917年版《商務國語教科書》、1930年版《世界書局國語課本》以及1932年版《開明國語課本》。該系列圖書當年銷售并不理想,但從2008年起銷售量突然上升,2010年、2011年更是各大圖書網站的熱銷產品,不斷的脫銷和重印打造出不折不扣的“老課本熱”。緊跟這股老課本的銷售熱潮,2011年,又有青年出版社《開明系列語文課本》、北京大學出版社《民國語文》、中華書局《民國經典國語課》等“老課本”相繼再版面市。2012年初,“讀庫”又相繼推出了他們修復并再版的《共和國教科書》、《修身老課本》,引來讀者熱捧,可謂一書難求。隨后,安徽人民出版社推出《民國老課本》(2012年),吉林出版集團推出《民國教育書系:民國老課本》(2013年),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推出《民國課本系列》(2015年),山東人民出版社推出《世界書局國語新課本》(2017年)……雖然質量參差且相互重復,但這些老課本都取得了不錯的市場業績。
面對持續十余年的老課本熱,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社長坦言,自己至今仍感到驚訝甚至有些忐忑。不過研究者們都很淡定,不斷地就這一圖書出版熱潮給出自己的解釋:老課本借了國學熱的東風;老課本沾了民國熱的光;老課本的編寫從兒童心理出發符合教育規律;老課本反映了人們對當下語文教育的不滿;老課本滿足了人們懷舊的心理需求,等等。每一種闡釋似乎都有些道理但也都很快遭到否定和批判,“老課本熱”成為近幾年圖書出版界最熱的話題之一。
其實今之所謂“老課本”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叫法,專指近幾年重印出版的民國時期各種供小學堂使用的“語文”教科書,這里要為語文二字加上引號,用以概括民國期間與語文課程形態基本一致的國文和國語?!袄险n本”不是嚴謹的概念,也非一個同質統一體,今天暢銷的只是民國時期近200種教科書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即使這很少的一部分也存在很大差異。以目前市面上最熱銷的三個版本為例:《共和國教科書》出版于民國元年至五年(1912年—1916年),屬于文選型國文教材,采用淺近文言寫成,全書無標點;《世界書局國語課本》出版于民國十三年(1924年),屬于單元型國語課本,采用白話語體,有標點符號;《開明國語課本》出版于民國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1932年—1933年),屬于按新文體分類的單元型國語教材,采用白話,且融入很多新詞新義。三本教材除了上述基本編輯體例不同,還分屬于壬子癸丑學制、壬戌學制和三民主義教育三個不同的教育階段,體現著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至于教材的具體內容和特色則有更大差別。
這些差別為我們認識“老課本熱”增加了難度,但也帶來了某種啟示:當下受到追捧的并不是單純作為教科書的老課本,讀者更多時候只是將它們作為一類圖書,“老課本”由“前世”帶來的某些特征與當下人們的閱讀需求和習慣相吻合,成就了它們“今生”的走紅。
二、識字傳統之于“讀圖時代”
在熱銷的各類老課本中,圖文并茂的初小用書最受歡迎,很多孩子家長購買這些老課本作為與孩子共同的家庭讀物,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翻閱品讀老課本,一時間成為居家時尚。以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學初級學生用《開明國語課本》為例,書中插圖全部出自豐子愷之手,圖片清新而不乏雅趣,與文字內容巧妙結合,誠如課本介紹中所說:“本書圖畫與文字為有機配合,圖畫不單是文字的說明,且可拓展兒童的想象,涵養兒童的美感?!?/p>
這種供初小使用的語文課本,承擔著幫助學生認識常用字詞,了解身邊生活的教育任務,課本中的插圖還承載了漢語識字的傳統意蘊。因為漢字的獨特性,我們的母語教育傳統一般將識字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為能讀寫;第二個層次為了解字義;第三個層次則是在生活中領悟和踐行。前兩個層次可以經由老師傳授,而第三個層次則需要孩子在生活中不斷摸索,老課本的插圖部分地呈現現實生活場景,為學生向識字的第三個層次邁進提供了便利和途徑。
而這些為美感熏陶和識字傳統而設計的課本插圖,恰恰符合當下“讀圖時代”人們的閱讀習慣,或許一家三口共同翻閱品讀老課本的場面可以做如下解讀:高壓力、快節奏的現實生活使成年人無力更無心去字斟句酌的閱讀文字,與孩子一起翻看插圖精美的老課本既完成了作為家長的使命,也達到了身心休息和家庭娛樂的目的,可謂一箭三雕。
圖和文都是人類認識世界、進行自我啟蒙的工具,在這個視覺認知高度凸顯的時代,讀者以讀圖的方式消費老課本存在著必然性與合理性,但進行圖片消費的同時應該意識到,通過圖片獲取的信息一般只占全部信息量的60%至70%,在面對較為高深的理性啟蒙、先哲傳統時,文字的力量不可替代。依照格式塔心理學的觀點,閱讀感知是包含著強烈理解色彩的間接感知,孩子的學習也不是對個別刺激作出的簡單反應,只有對學習對象進行整體性把握,才能最大程度地激活孩子心中固有的認知庫,形成良好的感知能力,取得最佳學習效果。因此,昔日的老課本今天可以作為圖文書翻看,但絕不能當做讀圖書進行粗暴消費,用作孩子的啟蒙讀物時尤其如此。
三、授課教材之于賣萌道具
很多媒體在報道“老課本熱”時都會勾勒下面的場景:家長們爭相購買,準備帶回家送給孩子,但翻著翻著就愛不釋手,很多現場買下兩套,一套送給孩子,一套留給自己。通過這樣的報道,我們無法知曉老課本交到孩子手中后會有怎樣的命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民國小學課本讓今天的成年人得到了很好的“賣萌”機會。回想一下,臺灣作家畿米的《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鐵》等繪本書上市時,《我的野生動物朋友》《你今天不快樂嗎?》等圖畫書上市時,各類經典卡通出紀念專版時,這樣的場面都曾經出現過?,F如今,職業裝里包裹著卡通內衣的辦公室白領們,不再是人手一本《小王子》,取而代之的是民國“老課本”?!袄险n本熱”的背后是又一輪集體賣萌,而賣萌的背后則是又一輪“錯位閱讀”風潮。endprint
“錯位閱讀”是指成年人閱讀選擇傾向于童書,兒童則更喜歡看成年人書籍的現象。從成長心理學角度看,這種現象很好理解,每個人都是兒童和成人雙重心理元素的集合體,兩種元素會受年齡、環境、性格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發生量的改變,從而制造出行為與生理年齡不相符的情況。在“錯位閱讀”中,兒童因自主性差,出現錯位較多源于客觀條件限制,而成年人的童書傾向則更多是主觀選擇的結果,這種選擇就是“自我幼稚化閱讀”。雖然用“幼稚”來概括成年的行為,但“自我幼稚化閱讀”并不含貶義,其動因在于:背負各種壓力的成年人渴望從童書的閱讀中找到夢想、美麗、善良、理想、憂傷、希望,進而實現一種釋放和宣泄,或者通過童書,借以重溫過去無憂無慮的好時光,完成一次精神上的懷舊旅行。此番成年人熱捧民國時期小學教材無疑是“自我幼稚化”的又一典型事例。
以1924年世界書局版的《初級國語讀本》為例,全套教材有51個課節通過童話和寓言故事來頌揚智慧和善良,40個課節通過描摹自然景色傳達對美好的追求,53個課節以單純的兒童視角展示純樸透明的童年生活,還有近百余個課節以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的方式贊揚辛勤勞動,歌詠和諧生活。課本營造的淳樸、善良、美好的世界能夠很好地滿足成年讀者釋放和宣泄的需要。此外,雖然老課本基本不可能是親身使用過的教材,對今天的讀者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懷舊,但教育經歷的相似性還是使老課本比其他童書多了幾分親近感。不曾親用還有另一個優勢,就是為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當下對語文教育的批判、對民國教育的美化都使想象中的老課本愈發完美,翻閱老課本成了對自己所受小學教育的一種完善,成年人手中的老課本此時的功能更像一部文學作品,以想象的方式實現著對讀者現實經歷的心理補償。
四、促銷手段之于母語習得
如果從當下的閱讀和文化消費習慣中擺脫出來,將這些老課本與圖文書和童書進行剝離,還它們以語文教科書的本來面目,那么它們的超群之處又在哪里呢?從“豆瓣”等圖書論壇上能看到很多這樣的帖子,“老課本看起來就是比現在的語文教材有味道”,“老課本拿著就覺得有文化”,“老課本太有愛啦”……可見,老課本的版式和裝幀是吸引讀者的又一賣點。
多數出版社在重印老課本時都注意保持老課本的原貌,楷體文字、白描插圖、豎排右開,讀庫推出的《共和國教科書》更是采用了線裝和宣紙打印的制作工藝,而且每套老課本都配上了藍白蠟染布的書皮,這樣的書即使不看,用來把玩或者當成擺設也是吸引人的。這里我們除了贊嘆出版社成功的營銷策略外,還應該注意到老課本作為語文課用書的獨到之處。
語文課不同于其他課程,它進行的是母語教育,學生們在課堂上習得的不僅是字詞讀寫、遣詞造句和布局謀篇,還有漢語文的傳統與文化習慣,進而獲取民族認同。在語文課堂上認識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不是某個現實生活物象的簡單指稱,而是經過中華文化浸染、甚至是轉化過的意蘊深遠的文化符號。語文課堂活動與民族性節日、儀式、典禮、展覽等類似,相應的,閱讀語文課本也就不同于一般性的閱讀,而是與民族傳統的對話,是一種文化傳承和身份確認,可以視為民族表演活動。
民族表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構成因素就是表演環境,一般認為特定的表演環境通常都有非常明確的標志,這些標志能夠為參加者顯示更多有關正在發生什么以及如何參與的信息,使表演信息的傳遞更有效,產生更大的影響力。老課本的楷體、白描、豎排、右開都是理想的表演環境標志,它們將漢語文課本閱讀很好地梳理進民族文化和漢語文傳統,使閱讀更具儀式感和震撼力,閱讀效果也更理想。
作為民族表演活動的語文課本閱讀,其有效性受到閱讀環境的影響,以往人們較多關注語言氛圍、課堂氣氛、是否形成對話交流等大環境,而忽略了語文課本自身的版式、裝幀就是一種重要的閱讀環境,讓語文課本看起來更符合漢語文歷史、符合民族文化的記憶和想象,對語文教育無疑是一種推動力。
把玩時下流行的“老課本”,再翻翻現行的小學語文教科書,紅火的老課本帶來一條這樣的啟示:母語閱讀和母語教育都需要好的環境,讓母語書能夠自帶理想的閱讀小環境走向讀者,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也是一份不容推脫的民族文化使命。
(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