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四十年的變革與當前面臨的挑戰

李路路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一、中國社會政治價值觀的變與不變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從計劃經濟轉向了市場經濟。很多人提出，改革開放后大家的利益都分化了，整個社會越來越市場化了，那么在價值觀層面上，特別是在政治價值觀上有沒有發生改變？這種改變會不會成為中國以后變革的一個動力或一個方向？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當前中國社會面臨的一個問題。

大家原來以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問題主要是體制、財富的問題，但是現在越來越多地看到，體制、財富的問題很可能最終表現為道德體系和價值觀的問題，正如很多人所說，市場經濟在本質上是道德經濟。

經濟體制和社會財富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價值觀是否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之所以討論政治價值觀問題，是因為在經濟體制改革和財富增長到達一定階段后，進一步的轉型和發展問題會越來越頻繁地提到整個社會的面前，而進一步的轉型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目標和未來的看法或追求，也就是取決于人們的價值觀。人們的價值觀將引導人們對未來的選擇。這也是我們討論價值觀的意義之所在。

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及其變化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一方面會受到環境、特別是西方思潮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自己社會、文化和歷史的影響。政治價值觀涉及到所謂政治體制的問題，而政治體制最基本的是民主還是威權體制的問題。當然，這兩個端點之間存在很多過渡性、中間性的環節。我們前兩年利用世界價值觀調查的職工數據做過一個關于中國人這種價值觀的分析①李路路、鐘智鋒：《“分化的后威權主義”——轉型期中國社會的政治價值觀及其變遷分析》，《開放時代》2015年第1期。。雖然中國數據存在很多缺陷，但畢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人的政治價值觀。

應該說，中國民眾對于民主的看法，會對中國未來的道路產生很大的影響。無論是西方社會還是中國社會，都有很多人根據對中國民眾的民主觀預測中國的未來。有的人認為，中國未來的變化方向是，慢慢地向所謂西方人理解的民主轉變，或者簡單說就是那種一人一票的民主。現在中國還沒有真正實現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因而造成了很多的不滿。中國人民主價值觀會導致中國未來相應的變化。因此，一個趨勢是：現在很多人都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盡管也有人認為民主未必是個好東西，但是總的來說，大家普遍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所以民主才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專利”，社會主義也講民主。但是，正如上面所說，關鍵的問題是：什么是民主？

相當多的研究已經證實，當人們說民主價值觀、政治價值觀的時候，名義上也許是一樣的，但內容上也許不一樣。所謂民主究竟是指什么？調查表明，其實人們對于民主實際上存在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上述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另一種是大家都過上好日子。也就是說，如果你問中國人，你喜歡民主嗎？一般都會回答說喜歡。如果你再繼續追問：你腦子里的民主是什么樣子的？如果有兩個選項：一人一票和過好日子，你會如何選擇？調查表明，中國人大多數會選擇過好日子，其他國家的人大多數選的是一人一票。這說明，中國的老百姓腦海里的民主是和生活的實際改善聯系在一起的，而很多其他國家、特別是西方國家或受西方文化影響很大的國家，一般都會選擇一人一票的選舉。

前面所說的這樣一種政治價值觀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有沒有改變？我們的分析表明，大致從2005年到2015年可以得到相關數據的十年間，在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急劇提升的這十年間，簡單的說，老百姓基本的價值觀是沒有改變的，就是要過好日子。這跟一些人所設想的，中國經濟有了很大發展之后，人們會更多的受到西方社會民主價值觀的影響，越來越傾向于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相差了幾乎十萬八千里。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是有了極大改善，整個國家的財力有了極大增長，但對于像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來說，人均發展水平不要說和發達國家相比，就是和許多中等收入國家相比，都還存在一定的差距。因此，在用人均標準衡量的發展還沒有達到一個相對較高的水準之前，“過好日子”還是大多數中國人最重要的目標。如果你說民主是個好東西，那么，誰能給他們帶來好生活，過上好日子，誰就是民主，誰就會得到擁護。

民主對于很多中國民眾來說，實際上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如果要說民主是一個好東西的話，這個好東西應該是能夠帶來好日子的。假設我們到農村去，問老百姓是要好日子，還是要一人一票？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你說的什么一人一票的民主，即使就是選村長、選鎮長這些身邊的事，他們也不關注這個程序民主不民主，他們更關心的是能不能選一個好人或者選一個自家人出來。所以關于民主、專制這些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知識分子的思想，而不是大多數老百姓的想象。所以當我們說中國民眾的政治價值觀在近十年間沒有根本改變時，我們說的其實是大多數老百姓的民主想象沒有改變。

因此，所謂變與不變的問題可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前面討論的問題實質是：當社會的經濟方面發生了變化，價值觀是否也發生相應的變化？這一問題背后關心的問題是：未來的變化會受到什么樣的價值觀的“引導”？因此，一個與此相關的有意思的問題是：如果在未來全體中國人都富裕起來后，對民主的認知是否會有所改變？盡管那是以后的事情，也許很多人認為那是肯定的，但實際上也許未必，也就是說，中國人的政治價值觀，包括民主價值觀在內，完全有可能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基本保持不變。最為根本的道理在于，價值觀的存在和變化不僅僅取決于生存的狀況和水平，還取決于歷史的、文化的、環境的因素。當影響一種價值觀形成的歷史、文化和環境條件沒有改變時，此種價值觀也會基本上保持穩定。例如，日本社會即使在富裕以后仍然還保留了很多東方式的價值觀。也就是說，價值觀不一定完全由生活水平決定，不存在某種與生活水平一一對應的關系。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和獨特文化的國家，其文化形態和國家形態保持了幾千年之久，幾乎是世界上幾個文明古國中唯一的。正因為中國的情況跟其他國家的情況都不一樣，具有獨特性，因此，曾經發生在其他國家比如西方國家的變化，例如，民眾在解決了生存問題以后，就開始追求個人自由之類的價值觀等，在中國未必就一定會發生。價值觀有自己的發展模式，所以未來是什么樣還不好說。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人的政治價值觀在未來長期保持穩定，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分析一個社會的價值觀變與不變的另一種視角是：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從理論上來講是一個結構化的系統，由不同的部分組成，有核心的、半核心的，還有邊緣的部分。像我們上學的時候講過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在這里，生命當然是寶貴的，但如果沒有了愛情，生命的價值就會降低，因此，和生命相比，愛情價更高；但是，如果生命和愛情是以喪失了自由為代價，那這種生命和愛情都變得沒有意義。自由是人成為人的本質特征，因此，對于人來說，自由的價值最高的，其次是愛情，生命屈居第三。正因為價值觀是有結構的，所以價值觀最為常見的變化模式是：在這個結構中，有的部分發生了改變，有的可能沒有發生改變，有的可能很快發生了改變，有的可能長期保持穩定。價值觀的核心部分，例如，文化的理念、國民的基本性格、民眾的信仰等，都可能長期保持不變。討論價值觀的變與不變，需要考慮價值觀的結構系統。

因此，當我們說以民主為核心的政治價值觀在近十年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時，并不意味著政治價值觀的其他方面，以及社會價值觀的其他眾多領域都沒有發生變化。對于其他的很多方面，中國人的價值觀和態度都發生了很多變化，例如，對于工作單位，對于消費等，都可能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們的結論只是說，根據世界價值觀的調查，以及其他類似的研究，中國民眾基本的政治價值觀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這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首先，必須承認的是，價值觀的變與不變，這一判斷實際上與調查實施時具體的情景有關。例如，如果是問卷調查，就直接和詢問的問題有關，問題的問法不一樣，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堅持認為我們的基本結論是正確的，因為我們不僅審慎分析了問題的提法，而且我們利用同樣的調查數據，不僅分析了政治價值觀，而且還分析了生活、工作等五六個領域的價值觀，其結論基本上也是一致的。中國廣大普通民眾價值觀的穩定性遠遠超出了我們最初的想象。當然，在中國這樣一個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社會中，價值觀不可能完全保持穩定，即使是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你仔細分析那些還屬于比較小的變化趨勢時，會發現這些小的變化雖然還沒有造成質的改變，但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特別是在年代、年齡和時段之間，變化已經出現，盡管還比較弱小。

二、社會的分化與整合

如果回到中國社會四十年變遷的問題上，必須承認，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上述價值觀的相對穩定和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的巨大變化并不矛盾。美國社會學家奧格本早在1923年就出版了一本當時非常有名的著作《社會變遷》，其中提出了一個至今還為人記得的概念：“文化墮距”。意思是說，作為一個結構的社會，其各個部分在社會變遷過程中變化速度是不一樣的，經濟最先發生變化，而制度、文化的變遷總是落后于經濟的變化，因此稱之為“文化墮距”。

大家現在都承認，中國這四十年的變化有兩條線索，一是現代化，從傳統落后向現代工業化、向新型工業化轉變，從農村向城市轉變；二是市場化，從計劃到市場。不管哪一條變化線索，都引起了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的變化。我們能不能從狹義的社會變化來看，找到一個一言以蔽之的關鍵點，揭示社會變遷的實質，比如經濟可以說是高增長，體制可以說是從計劃到市場，社會變化該怎么概括呢？從社會學的專業角度講，社會學家認為，這四十年中國社會發生的根本變化歸根結底可以用一個概念來表述，即“社會分化”。也就是說，中國社會在這四十年中，從高度一體化的體制向越來越分散的、越來越相對獨立、差別越來越大的社會轉變。改革開放之前的社會中有沒有差別？當然有，例如，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工人內部又分八個工資等級；根據戶籍的性質分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但那時人和人之間無論有多么大的差別，都是在基于一體、在一致基礎上面形成的差別，具體來說，是中央計劃體制下的國家再分配體制造成的差別。今天社會的分化、差別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它從根本上是基于市場經濟活動的效益，以及市場主體在市場中的表現形成的對資源的占有或者分配，它與由上到下分配形成的位置完全不同，這是真正的社會分化。從計劃到市場，表象上看是經濟協調機制的變化，實際上是整個資源和社會機會分配機制的變化，在我看來，這是四十年一個最基本的變化。

當前中國社會進入了新時代，面臨主要的問題和挑戰是什么？我認為，就是在分化的基礎上如何重新整合的問題，在利益不同的基礎上如何保持社會秩序的問題。整合得好就能夠繼續維持經濟增長、推動社會發展，邁向高收入國家的行列，否則就會陷入你打我、我打你、沒完沒了的混亂局面中。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是當前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黨中央早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問題，從當年的“三個代表”到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由社會管理轉變為社會治理、推進社會治理體制、機制創新和現代化，就是這種轉變的重要標志。“三個代表”強調中國共產黨要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社會治理現代化，實際上是進一步強調既要保持社會的積極性、又要保持社會秩序的雙重任務。從社會管理到社會治理，就是要改變以前自上而下的一體化體制，建立黨委領導、政府主導、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多元機制。這種轉變的根源就是因為社會的分化提出了如何將那些分化出去的結構和人重新納入到社會的核心結構中來，用社會學的概念來表述這個問題，就是“社會整合”的問題。當年結構功能主義社會學家帕森斯就說過，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社會是如何把具有不同利益的群體整合在一起的。只有組成社會的主要社會群體都按照一致同意的規則相處，社會才能保持一定的秩序。今天我們遇到的問題也是一樣的，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陸學藝研究員最早在這方面做出了貢獻。他2002年就提出，中國社會分化成了十個階層，這一觀點具有重大的意義。僅就社會治理來說，我們提倡“社會”、“群體”、“公眾”等“多方參與”，這些多方究竟是誰？怎么參與？人們可以不同意陸學藝老師的十個階層的框架，但其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開創了揭示、解釋中國社會分化狀況和趨勢的分析視角，使得我們可以正視中國社會在兩個轉型過程中所發生的重要變化，而這是我們今天還遠遠沒有做好的事情。

從黨的十六大提出“新社會階層”，到前兩年中央新的統戰工作條例提出“新的社會階層”概念，實際上都已經揭示出，當代中國社會已經分化成代表不同利益群體的若干階層，所以需要用階層分析的方法來處理社會問題。新的社會階層的價值就在于，管理人員、專業技術人員、新媒體工作者、私營企業主等，都不同于傳統的工人、農民，需要按新的社會階層的概念來參與社會治理。在我看來，新的社會階層的意義不僅僅在于統戰工作的意義，而是應該成為我們認識中國社會變革的一個分析方法。如果這種看法是正確的，現在需要做的是在新的社會階層的基礎上，充分利用社會學中社會階層分析的范式，對中國社會結構的分化和特征形成一個整體認識。

近幾年，有兩件事情應該引起高度重視：一是移民潮，就是一部分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向外移民；二是有些人不惜通過賄選的方式使勁往體制里鉆，轟動全國的遼寧省人大代表賄選事件說明這種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從學術的視角看，兩件事情都帶有社會整合的“色彩”，值得我們深入去研究，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指責上。

三、社會整合的出路：社團組織

四十年來，中國改革開放在經濟轉型方面是比較成功的，政治體制革相應地也取得了很大成績。但是，必須認識到，中國的經濟體制從計劃到市場的轉型并沒有結束，而是一直在進行，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國家政權或政治體制曾經是經濟轉型的推動者和領導者，在這個過程中，當市場體制發展起來后，政治的角色也應該有改變，這樣政治和經濟互相在適應對方，就可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實現共同發展。從社會學專業來看，這就是社會學家所講的政治與經濟同進化。

十九大報告一個重大成果，就是明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對比1981年十一屆六中全會提出的，社會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到“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可以發現，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發展取得成功的最大動力，就是人民對好日子、好生活的追求。這個美好生活現在對于中國人來說，還是一個非常值得努力的目標，而且一直保持著非常穩定的狀態，這是因為我們現在離美好生活還有很大的距離。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中國夢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最基本的動力也是這個。

要解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必須發揮市場在經濟協調中的決定作用。從邏輯上說，市場跟國家是對立的。雖然二者在一定的情況下可以結合在一起，但是二者內在包含的張力或者矛盾不會消失，隨著市場越來越強大，它勢必和國家產生更多或更新的矛盾。許多發展中國家，他們的經濟起飛都需要強有力的政府推動，但是當市場發展到一定水平以后，它的內在性質和邏輯就勢必和強有力的政府發生沖突。解決好二者之間的張力或矛盾，是類似國家能夠繼續發展的最重要前提條件。當然，我國實行的市場經濟不同于西方自由市場經濟，而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這樣的市場經濟體制中，“看不見的手”和“看得見的手”都必須發揮更好的作用。因此，十九大提出，要“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努力形成市場作用和政府作用有機統一。目前，市場對于中國來說還遠沒有起決定性作用，同時政府也需要不斷適應經濟增長的新常態，特別是社會結構分化所提出的社會整合的要求。“中等收入陷阱”已經越來越成為橫亙在中國社會面前的巨大挑戰。十九大提出，到2020年要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現在還不能肯定到那個時候，一定能邁過中等收入陷阱。只有真正解決了增長的動力和機制問題，解決了社會整合的問題，才能保證真正邁過中等收入陷阱。

回到我們在前面涉及到的社會學視角下的基本問題，無非就是市場、政府、國家、社會、分化、矛盾、沖突等這些最基本的問題。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角度上來說，就是在社會已經高度分化且還將繼續分化的基礎上，如何不斷重新整合社會，既保持各個主體的積極性，又保持相應的社會秩序。在這個過程中，國家和社會要相互適應、相互改變，即所謂“共進化”。就像我們關于中國民眾政治價值觀的分析所揭示的那樣，在西方社會或受西方影響很大的社會，民主被認為是和國家相對立的，因此，這些國家的民眾如果偏好民主，一定排斥國家；但是，在中國老百姓那里，一方面相信民主，另一方面也相信政府，二者并行不悖。中國社會和中國人民應該有這種智慧和能力走出一條有中國特色的道路。

在不斷的重新整合中，相對于西方社會通行的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來說，法團組織是一個值得重視的選項。①張靜：《法團主義》，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法團的意義在于，一方面他們代表各自的階層或利益集團，另一方面和國家之間建立起可控的、可協調的關系。法團作為相關利益的代表更容易、也更有可能和國家達成一個共治的協議。一方面法團組織能夠參與國家事務，有表達利益和維護利益的渠道；另一方面法團組織的參與主要以合作以及維持秩序為主，國家面對的是有組織、可控制的利益表達。當然，這是一個長期發展的過程，具體如何操作，需要發揮政府和民間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