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佳/文
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決定對《刑事訴訟法》作出修改,其中,將第20條修改為:“中級人民法院管轄下列第一審刑事案件:(一)危害國家安全、恐怖活動案件;(二)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原第20條除以上兩項外,還包括外國人犯罪的案件。因此,此次修改意味著外國人犯罪管轄權的下移,以后此類案件將由基層法院管轄。相應地,基層檢察院也開始面臨外國人犯罪案件的挑戰。
2012年12月6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國家安全局、北京市司法局印發了《關于外國人犯罪案件管轄及相關問題的意見》的通知,通知規定,除《刑事訴訟法》第20條規定以外的外國人犯罪一審案件,實行相對集中管轄。自2013年1月1日起,指定東城區人民法院、西城區人民法院、朝陽區人民法院、海淀區人民法院、北京鐵路運輸法院管轄上述案件。2013年1月8日,朝陽區檢察院受理了北京首例由基層檢察院審查起訴的外國人犯罪案件。目前,基層檢察院對于外國人犯罪案件已有了5年的處理經驗,也遇到了很多的困難。比如,東城區檢察院指出,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存在訊問時與犯罪嫌疑人的語言溝通尚有障礙、犯罪嫌疑人個人的情況難于查證等情況。
鑒于外國人犯罪案件往往具有與本國人犯罪案件相比更為復雜的背景和情況,而且還需要考慮到領事保護等國際法方面的問題,基層檢察院顯然面臨著更大的挑戰。本文將從國際法的角度對外國人犯罪案件的應對進行分析,以期有助于基層檢察院更好地應對外國人犯罪案件。
外國人犯罪的案件,首先涉及到管轄權問題。外國人犯罪是具有涉外因素的案件,可能引發不同國家間管轄權的沖突。根據國際實踐,各國采取的管轄權原則主要包括屬地管轄、屬人管轄、保護管轄和普遍管轄等。一國對外國人行使管轄權的依據一般是屬地管轄,即國家對其領土內的人、物或行為,除國際法公認豁免者外,有行使管轄的權力。[1]
我國《刑法》第6條規定,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犯罪的,除法律有特別規定的,都適用本法。第11條規定,享有外交特權和豁免的外國人的刑事責任,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可見,我國根據屬地管轄原則管轄外國人犯罪案件;同時,享有豁免的外國人的犯罪問題不通過屬地管轄原則解決。
管轄和豁免在法律中是一對相對的概念。在國際法中,豁免于所在地國屬地管轄的情況主要包括:外交和領事豁免、國際組織豁免、國家豁免。
就外交和領事豁免而言,它指的是是一國位于另一國的外交、領事代表及外交和領事館舍所享有的豁免。其中,外交豁免的根據是《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而領事豁免的依據則是《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總體而言,前者的范圍和程度高于后者。
《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和《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給不同種類的人員設定了不同層級的豁免。比如,前者將使館人員分為三類:外交人員、行政和技術人員和服務人員。外交人員是指具有外交官官銜的使館人員,包括大使(或公使、代辦)、參贊、一二三等秘書、專員、武官等;行政和技術人員包括使館辦公廳主任、翻譯、會計、打字員、技術員等;服務人員包括司機、維修工、清潔工等。傳統意義上的外交豁免應該僅限于外交人員,但是《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對此進行了擴展。行政和技術人員、服務人員也享有一定的豁免,但是前提條件是:第一,不是接受國的國民而且不在該國永久居留;第二,豁免僅限于執行職務范圍之內的行為。另外,外交代表的同戶家屬也應享有各項豁免,我國《外交特權與豁免條例》具體規定家屬范圍僅限于與外交代表共同生活的配偶及未成年子女。豁免問題在刑事案件的各階段都有可能被提出,無論是公安機關,還是檢察機關,抑或是法院,都應對豁免的不同范圍有所了解,在與外交部門配合的情況下,須知不同人員享有不同程度的豁免。
國際組織的特權與豁免來源于組織基本文件的設定和成員國的賦予,是國際組織法律人格的具體表現,特權與豁免的具體內容一般都規定于成員國簽訂的特權與豁免協議。國際組織的特權與豁免制度既體現為國際組織本身的特權與豁免,也體現為國際組織各類人員的特權與豁免。國際組織的各類人員主要包括行政首長、職員、專家等。一般來說,不同類別的人員享有不同程度的豁免,具體須參照特權與豁免協議。目前,北京作為國際化大都市,承擔著為國際組織提供辦事處或總部的職能。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國際竹藤組織等國際組織的總部都設定在北京。所以,有必要對國際組織豁免問題進行了解,根據具體的特權與豁免協議判定不同種類組織、人員的豁免程度。
國家豁免一般指的是國家不受另一國法院審判,其財產在另一國法院也免于遭受扣押等強制執行措施。根據《聯合國國家及其財產管轄豁免公約》的規定,國家豁免的主體包括以國家代表身份行事的國家代表。所以,實踐中存在雖然某人并非一國公務人員,但卻因在某一案件中具體執行了國家公務而成為國家代表從而享有豁免的情況。因而,當某人行為與其國家有密切關系時,應考慮是否存在國家豁免的可能性。因為我國在有關國家豁免的司法實踐中基本堅持“絕對豁免論”,所以應該賦予國家代表以絕對豁免。
進入一國領土的外國人仍然受他們本國的保護,根據這一普遍承認的國際法的習慣規則,每一個國家對于在國外的本國公民享有保護的權利。[2]而國籍國行使屬人管轄權對海外公民的具體保護形式是外交保護和領事保護。
外交保護是國籍國在國際法的層面上對海外公民所實施的保護。傳統國際法理論認為,一國要行使外交保護權,一般要具備三個條件:一是受害的海外公民持續地保有保護國的國籍;二是受害的海外公民遭受所在國的不法侵害;三是受害的海外公民已用盡當地救濟。
領事保護是國籍國在國內法的層面上對海外公民所實施的保護,即指一國的領事機構、領事官員或領事代表,根據本國的國家利益和對外政策,于國際法許可的限度內,在接受國同意的范圍內,保護派遣國及其國民的權利和利益的行為。[3]所以,領事保護是國籍國是對海外公民提供的一種常態化的幫助與協助。
在實踐中,外交保護與領事保護這一對概念常被混淆。不過,二者是有著涇渭分明的區別的。有人提出,領事保護可以看作是外交保護的一個前期準備階段,或稱初級階段。[4]在實踐中,這樣的關系在特定情況下確實存在。在國際法院受理的拉格朗德案(La-Grand Case)中,美國未能通知德國對其公民提供領事保護,德國基于這種事實,行使了外交保護權,認為美國的行為違反了國際法,侵犯了德國的合法權利。由此可見,外交保護與領事保護在實踐中聯系緊密,常態下應行使的領事保護權無法實現,將有可能引發以國籍國作為權利主體的外交保護權的行使,從而引發國家在國際法上的責任。
外國人犯罪案件中,有很大一部分會涉及國籍國保護問題。
首先,我國締結了《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該公約是一個普遍性的多邊條約,該公約第36條規定了領事保護的具體形式——與派遣國國民通訊及聯絡。該條是外國人在刑事案件中享有領事通知和領事探視權利的基礎。
其次,我國與其他國家締結了40余項雙邊領事條約。由于《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的規定較為抽象和宏觀,且有些國家非該公約的締約國,雙邊領事條約的締結有利于具體準確地指引領事保護工作。我國締結的雙邊領事條約中絕大多數都規定了強制性領事通知權制度,該制度突破了《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中對領事通知權的規定,即不經本人請求,接受國主管當局也應該迅速通知領館。不過,各項雙邊領事條約在具體規定方面卻存在參差不一的情況。比如,接受國主管當局通知派遣國的時間規定不一。1989年我國和土耳其所締結的領事條約規定,遇有派遣國國民在領區內被拘留、逮捕或以任何其他方式剝奪自由時,接受國主管當局應盡速、最遲在5天之內通知領館;而同年我國和伊拉克所締結的領事條約規定的是,接受國主管當局應自該國民被逮捕、拘留或以任何方式限制自由之日起7天內通知領館。另外,還有一些條約對通知的時間未做準確的規定,比如,我國與老撾所締結的雙邊領事條約中規定,“接受國主管當局應盡速通知領館”。規定的不統一使得在具體操作上不一,還使得不同國家的公民間的待遇不同,而且還可能出現與《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的銜接不暢問題。
領事通知問題亦有可能出現在刑事案件的全過程,檢察機關在辦案中應掌握領事通知的具體規定和要求。當查明嫌疑人國籍后,對于屬于與我國締結雙邊領事條約的國家,應該確定條約中對領事通知的具體規定。而當其國籍國未與我國締結雙邊領事條約的,那么,就需要參照《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中對領事通知權的規定。
語言的障礙存在于外國人案件處理的全過程,如果無法克服,還將進一步影響案件處理的公正性以及外國人的程序權利。在我國,翻譯權保障的障礙主要存在于三個方面:其一,缺乏高水平的法律翻譯人才,特別是小語種的翻譯人才。此外,很多翻譯雖具有語言方面的認證資格,卻對法律程序知之甚少,甚至完全不懂法律概念,這樣就使得翻譯效果大打折扣。除此之外,翻譯能否提前了解案件的具體情況,能否查閱卷宗,以保障翻譯效果?這些問題在法律法規中都沒有規定,在實際操作中也存在認識上的模糊;其二,缺乏對翻譯人員的聘用程序規定和統一管理機制。比如,在發放報酬方面,翻譯人員的收費標準不統一,有按人數收費的,有按時間收費的,而且翻譯人員以個人身份受聘,根本無法提供收據或發票。有時,司法機關不得不從外地聘用翻譯,還要承擔交通費、住宿費、餐費等多項費用,給司法機關的財務支出和報賬問題帶來了比較大的困難;其三,某些犯罪嫌疑人借翻譯問題大做文章,否定司法程序的公正性。比如,司法機關為某格魯吉亞籍犯罪嫌疑人聘請了俄語翻譯,其在各個階段均無異議,并完全無障礙地與翻譯進行溝通和交流,并在司法文書上簽名。但是,在發現判決結果對其不利后,該嫌疑人聲稱其為格魯吉亞人,不懂俄語,而司法機關未為其聘請格魯吉亞籍翻譯,侵犯了其應享有的訴訟權利,從而提起上訴。
因而,語言翻譯問題不僅影響著個案的偵破和處理工作,還挑戰著司法機關的應對能力,更有可能給犯罪嫌疑人以口實,影響正確的定罪與量刑。
正當程序(due process)是一項重要的法律原則,該原則起源于英國1215年《自由大憲章》第39條,該條規定:“凡自由民,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裁判,或經國法判決,皆不得被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加以任何其它損害”。該原則的精神在美國得到光大。《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規定:“無論何人……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和財產。”由此可見,正當程序原則的核心在于,當公民受到公權力不利行為的影響時,有獲得告知、說明理由和提出申辯的權利。有學者指出,正當程序原則是習慣國際法的一部分,還是《國際法院規約》第38條第1款規定的一般法律原則。
在保障外國犯罪嫌疑人的正當程序權利時,值得引起高度重視的是領事保護問題。近年來,國際法院先后審理了多起與領事保護有關的案件,包括1998年巴拉圭訴美國的布雷德案(Breard Case)、1999年德國訴美國的拉格朗德案和2003年墨西哥訴美國的阿維納案(Avena Case)、2008年墨西哥訴美國的麥德林案(Medellín Case)。 4 個案件的被告被監禁后,美國官員疏忽了領事通知問題,未向被告的國籍國通知該事項,使得被告無法得到領事保護。雖然本案的實體問題證據確鑿,但被告的程序權利未得到有效保護的事實也很明確,國際法院遂指示臨時措施,要求美國暫停執行本國法院的判決。這一系列判決在國際社會引發軒然大波,也使得領事保護的重要性得以凸顯。因此,我們必須引以為戒。
目前,我國涉及外國人案件中領事保護問題的規定主要是1995年的外交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共同出臺的《關于處理涉外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該規定中有涉外案件的內部通報問題和關于通知外國駐華使、領館的問題。其中,關于通知外國駐華使、領館的規定中,規定了 “在外國駐華領事館領區內發生的涉外案件,應通知有關外國駐該地區的領事館;在外國領事館領區外發生的涉外案件應通知有關外國駐華大使館。與我國有外交關系,但未設使、領館的國家,可通知其代管國家駐華使、領館。無代管國家或代管國家不明的,可不通知。當事人本人要求不通知的,可不通知,但應當由其本人提出書面要求”。另外,就通知內容、通知時限、通知機關等問題做了規定。不過,上述規定卻沒有對通知外國當事人做任何規定。由此可見,我國注重的是通知被逮捕、拘禁、羈押的人所屬國的使領館,但是并不要求有關部門和有關人員,尤其是具體執法人員在執行公務的過程中,告知被逮捕、拘禁、羈押的人具有通知其本國領事給予協助的權利。
另外,我國也沒有對因未被告知領事保護權而未獲得領事保護的外國人的救濟問題作出規定。而從國際實踐來看,各國一般認為領事保護權是一項個人權利,當這項權利受到侵害時,外國人可以在國內司法程序得到救濟。如果國際法院受理的案件的案情在我國發生,即外國當事人未被告知領事保護權,在未獲得領事保護的前提下被判刑,那么這種程序不當的案件,應該怎么處理呢?法院是否能受理這樣的案件呢?如果外國當事人無法在國內獲得救濟,則將構成外交保護權行使的條件之一——用盡當地救濟,那么國際法層面的外交干涉便有可能出現。
總之,對于外國人犯罪案件,不僅需要根據屬地管轄適用國內法,而外國人國籍國也可根據屬人管轄對外國人開展一定的國籍國保護,而對國籍國保護則需要考慮到國際法相關問題。基層檢察院辦理外國人犯罪案件時,應該引起對國際法的重視,格外注意豁免、領事通知和人權保障等方面,以避免案件進一步復雜化,甚至引發外交風波。
注釋:
[1]參見邵沙平:《國際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頁。
[2]參見[英]勞特派特:《奧本海國際法》(第 1 卷第1分冊),王鐵崖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173頁。
[3]參見萬霞:《海外公民保護的困境與出路——領事保護在國際法領域的新動向》,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7年第5期。
[4]參見黎海波:《領事保護與外交保護的“融合”與判別》,載《江南社會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